第十一章
我和沈守业的事,就像这世上所有的坏消息一样,不胫而走。当然,兴许对旁人而言,这算个好消息。
公司里那些女人们,对我的态度反反复复,此刻已然只能以愕然收场。她们一定在心里给了我无数的注解——我那一身全黑的衣服变成了作战服,高如是,孟永勋,再加上沈守业,只不过是被我用猪油蒙了心的傻瓜罢了。
女人的战争,从来都是这样。
若大家旗鼓相当,必定会在背后互相拆台。可若差距很大,则变了味道,众星捧月似的,即便在人堆里对我的种种行径“啐”一口唾沫,当我的面也仍是满脸的艳羡和钦佩。
我未曾堕落,在她们眼中却像是洗尽铅华,重登彼岸。
我陡然明白,为何那么多在二十多岁时出尽风头,将名声抛诸脑后的女子,要在年华渐逝的时候忙不迭地找个人嫁掉。原来,这才是游戏的最后一关。嫁得好的,赢得满堂彩;嫁得不好的,也没什么损失,至少能换回个“回头是岸”的好名声。
且混迹浪荡过的女人,要变身好女人实在太容易。
只消做到那些贤良淑德了一辈子的女人的三分好,已能博得众人的谅解和欢喜。
我身边的这些女人们,显然把自己当成了慈悲的佛祖,看我这小妖祸害了一遭,终是怀了颗皈依的心。
起先,我对这误会并不在意。仍是我行我素,况且高如是和孟永勋似乎比我更不在意,礼物照送。
这一场盛嚣尘上的战争,成了公司那群女人们的谈资。她们揣摩我每天的表情和动作,从我的衣着、饰品上来推敲我与他们三人的关系变化。
高如是曾不经意地对我说,“其实嫁给沈守业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我听了并没说什么,不过我想他从我的表情中已看出他说错了话。
他若以为他已有对我的生活指手画脚的资格,那他真是太高估自己,也太低估我了。
没过多久,我才知道在这场暗战中我唯一低估的那个人是孟永勋。
那天我早起,在门外取了报纸,边看边往回走,可脚步却僵在玄关了。什么叫血液瞬间凝固的感觉,我想我那天是深切地体会到了。我嘴边扯起的冷笑,一如那报纸财经版上登着的孟永勋脸上的笑。以前上学的时候,倒是有几个相熟的朋友说过,我们俩笑起来的时候很有夫妻相——冷笑的时候,眼角眉梢全是狠劲儿。
那是一篇专访。
家境富裕的少年自幼怀揣自主创业的理想,赤手空拳,白手起家,然后是而立之年创下自己的品牌这样烂俗的进行时剧情。这般励志故事,每天都能在报章杂志上看到,我从来只是瞟一眼就丢开。若孟永勋能随大流一些,只谈谈他的创业激情,再聊聊他的未婚妻,兴许这一篇我也会丢开。
可他非得当个走钢丝的人,走得这般高调喧嚣,全然就像是一种示威。
他把自己的感情摆在台面上。
十年前无疾而终的初恋,门当户对的未婚妻,再到最近传得沸沸扬扬的追求事件。就差把我的名字登在报纸上了。
换做任何人,都会把他的自剖看成是一种经商之人的真性情。他的感情被他缩略成了这三个女人。
一个是懵懂时的爱恋,一个是理性的选择,而最后的这一个,则是为了所谓的欲望而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韪了。
他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他把他不同时期的举动都美化成了躲避不开的命运。
他在报纸上冲着我冷笑。
这笑是笑给三十岁的我看的。笑给那个收他的礼物,并允诺有可能会做他的金丝雀的我看的。在他心里,所有的过去,真的过去了。
眼下他这般耿耿于怀的,不过是身为男人的不甘心罢了。亦或是,还有几分戏耍的意味。
我打电话请了一天假。
猜也猜得出,公司里一定又炸开了锅。碰上这样的事,我应该不动声色地照旧上班才是,可我很烦躁,这股子烦躁就像无孔不入的浓烟,搅得我头昏脑胀,无心恋战。
闷闷地在家睡了一整天,昏昏沉沉的。醒来时,房间里黑漆漆的,隐约感到床边坐了个人。我只惊了一秒,就平静下来。想也知道能这样泰然进入这套房子的人只有高如是。
他打开床头的灯,握着我的一只手。
他脸上是亘古不变的温和的笑,属于长者的那种慈爱的笑。我时常觉得他是个矛盾的男人。在角色的转换上不够老练,偶尔却又能让人迷惑,不知他此刻是以何种身份出现在我面前。
他绝口不提报纸上的事。演得就像他从不看所谓的报纸财经版似的。
他把机票放在我的床头柜上。
“会展的事,你们公司会派其他人过去照应。”他说,“趁这个机会,出去好好放松下。”
我默然不语。被他握着的那只手,能感觉到他掌心粗糙而干涩的皮肤,那触觉不时地让我走神。怎么,我会走到这里来?仿若行走中的人,一路兴致勃勃,猛然停下脚步,却诧异自己走在一条没有地图的异径上,来去仓惶。
这念头,就像从洞穴里爬出的一只未曾见过的长虫,它出现的那么突兀,只是蠕动又蠕动,你看不清它到底有多长,只是被它吸引着,看着它,想等到一个结束,却隐约知道或许它无限长。
我默默地收回了手。他又坐了一会儿,也许想不到什么可以在此情此景下与我说的话,于是慢慢地站起身,走出去了。
我始终望着他的背影,看着他走出去的每一步——我从不曾像现在这样看清过他的苍老,尽管他穿着剪裁合体的衣服,看似走得稳健,精神抖擞。
一个人的老,原来是写在别人眼里的。
我想高如是一定明白这个道理。他以前也许没在我的眼里看到过这种映射出来的苍老,于是才会心心念念要给我一些什么东西,来交换我眼中那对他而言,已然逝去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