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我想退休的老夫妻,大概过得就是我们这样的日子。唯一的区别,仅在于,他们花的是积蓄,每月要去领退休工资。而我们花的是孟永勋的钱。我彻底成了一只懒惰的蛀虫。
我不得不承认,如果有女人愿意嫁给孟永勋,那一定会变成个幸福的大胖子。当然幸福的含义因人而异。我所谓的幸福,并不纯粹。
嫁一个有洁癖的男人,但不要让他的洁癖打扰到你,就会幸福下去。
他实在太勤奋了。亦或是太无聊,我记得采访他的时候,他的秘书一直说他的工作很忙很忙。在这里没有工作,没有会议,没有应酬,所以他就成了一个打扫男。
房间每天要被清扫、整理一遍。这地方潮湿,他却不知疲倦地把我们的衣物每天都清洗一遍,晾在阳台上。每天我醒来的时候,都能从拉开的阳台门看到他伸着胳膊在挂衣服。
除此之外,一日三餐,我们在家里吃。我的胃早就被混乱的饮食破坏掉了,在他这里却重新养了起来。他迷恋煲汤,简直让我疑心他根本不是北方人。
各种食材放进煲锅里,一炖就是一下午。我被各种香气熏陶着,肚子里的馋虫都起劲儿闹腾。
早饭六点吃,吃完我要躺回去补觉。他会在客厅看新闻,后来大概怕吵到我,索性也随我一起赖床。
我们去买了些书,也买了很老的那种手柄游戏机。他对这东西尚有兴趣。我们的生活一下子与外面格格不入,至少倒退了二十年。
我很享受和他一起看书的时光。可以不洗脸不刷牙地赖在他怀里,听他抑扬顿挫地充当有声书。
多半念上几个段落我就睡倒了。
我多年不愈的失眠症,在他身边无药自愈。
有时一起去逛超市。
这是个小城市。生活节奏缓慢,没有丰富的夜生活。我们是异乡客,却过得比当地人更像当地人,对那些景区之类毫无兴趣,只贪图两个人的平淡日子。
邻里毫无关联,仅小区外的传达室偶尔对我们有些兴趣。那传达室的老头子,带着一家人住在这里,有时看我们俩手牵手出去或回来,就会好心地问候一声。
粉饰太平。
这四个字,在我心里像生了翅膀的鸟,每天都要绕上大半圈。有时真该庆幸,十年前捆着我的是孟永勋,是这样一个衣食不愁的人,不然兜兜转转了十年再遇上,也未必能有这样的日子。
我这样的穷人,偏偏不乐意与穷人白头到老。
穷过,所以憎恶穷,憎恶心怀甜美却只能俗套的人生。于是就像跳梁小丑似的,抓住与我不同的人,巴巴地过着别人的生活,还以为自己也已深入其中。
我并不是不担心的。
担心我爸我妹,担心他们为了我的失踪茶不思饭不想,尤其想起我爸的背影,就觉得浑身发冷。
养我这样的白眼狼,真的是失策。若我爸是个暴君,此番回去真该打断我的腿才是。
我不断地想起高如是来。
这番失踪,大概会彻底激怒他吧。每每这样想,心里就一阵痛快。明明突发奇想的离开并不是为了对他打击报复,此刻收到这样的效果却不由地令自己快慰。
至于其他人,我是懒得想也不愿想了。
为孟永勋的担心显然比对我的担心要多。
若真能抛开一切,重头开始,倒还好些。偏偏我太清楚自己的心思。时间过去的越多,我对他的这份担心越膨胀起来。
我承认我贪图这安稳的生活。贪图在他身边,不受干扰,只有我们两人的平淡日子。可这日子能过多久呢?
若走到尽头,他该如何回头。
他的母亲,他的公司,他的那一摞的社会关系,我简直不敢往深处去想。所有关于他的问题,稍稍想想都是折磨。
可又不得不想。
起先还能骗自己,可过了一个月,再想骗自己,都变成了奢望。
他坐在我旁边打游戏的时候,我就在想他公司里乱成一锅粥的画面,想她母亲哭泣的脸颊,想得自己手里的手柄掉在地上都没察觉。
“你想什么呢?”他推推我,“你看,我为了救你又死了一个人。”
不对,不对。所有的事都变了模样。我用力的摇了摇头。索性站起身来,走去厨房拉开冰箱,想拿啤酒,却发现里面只有牛奶。没来由地一阵烦躁。
我从他钱夹里拿了些钱,取了钥匙,套上球鞋,往出走。
“你去哪儿?”他追出来。
“你别管我。”我不由地冲他吼。
他怔住。
我蹬蹬蹬下了楼梯,跑得飞快。
在路边的店里买了烟,又拎了十几罐啤酒。我突然发现我无处可去。夜里十点了,这地方的人都回了家,熄了灯,上床睡觉了。
我坐在路边的台阶上,拉开拉环,猛灌啤酒。一罐一罐地喝。心里却隐隐知道,若他这时候出来抓住我,我大概一定会崩溃地跟他吵架。
喝到半夜,喝得胃直发虚,心情却是一点都没有缓解。我站起身来,慢慢地往回走。走到楼下时,不由地往我们住的那一层看。
灯都黑着。他大概睡了。
摸黑走回去,开了门,也不开灯,裹着衣裳躺在沙发上。
有那么一阵,我很希望自己是个泪腺发达的人。可以肆无忌惮地哭,然后哭到睡着。
或许是太久没喝酒,又或是下午没吃什么东西,躺了一会儿,胃里开始翻江倒海,我挣扎着爬起来,冲到卫生间去吐。
那一刻,突然又希望他能在我身边。我冲了个冷水澡。冰凉的水落在身上,起先触觉清晰到头皮发麻的地步,后来却是连骨头都要失去知觉了。
我全身冰冷地爬回床上去,往他怀里钻。我弄不懂自己的情绪,有些愤怒,又满是委屈,似乎还有点悲哀。
他突然叹了口气。眼睛在黑暗中定定地看着我。
“我要怎么做,你才能放过你自己?”他轻轻地问我,声音里满是悲哀。
我说不出话来,只能用力地抱着他。脑袋里兵荒马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