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酒醒过来的时候,手脚才稍稍有了些知觉。
眯着眼看四周,只觉脑袋发胀,头晕眼花。
墙壁雪白,陈设简单。再醉也看得出是酒店套房。
被单盖到胸口,身上冰冰凉凉。我坐起身来,兀自发了一会儿呆。衣服脱得干干净净,丢了一地,还有些东倒西歪的酒瓶。我不记得是不是我喝的。
浴室的灯亮着,有水声,想也知道有人在洗澡。
腿间有些酸疼。动动手腕,还好使得上劲儿。起来三两下套好衣服,摇摇晃晃地扶墙出去。
心里静得听得见回声。
在楼下打了车,说了地址,就靠着车窗闭上眼睡。
一点也不好奇昨天和我过夜的是个什么样的男人。长得可憎也罢,长的俊朗也罢,都与我无关。
到家扯开被子,缩进去,合上眼。脑袋嗡嗡地响,像有列火车在来回地跑。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晓得,隐约听到包里的手机响,动了动脚丫,却使不出半点力气,只得作罢。
下午的时候,被钟点工开门的声音弄醒,于是爬起来,走到厨房去倒水喝。
钟点工像是没想到我会在家,愣了下,也没说话,找来吸尘器慢慢地收拾。
我回了房间,换掉身上的衣裤,卷成一团,拿出去丢进垃圾筐里。重又躺回去继续睡。
中途再醒来时,天全黑了。包里的手机似乎一直在响。我一度坐在旁边,静静地听着它响,就像它与我毫无关系似的。
这样浑浑噩噩地睡了两天。
再去公司的时候,发现我的办公室多了三个花篮。
一样的玫瑰花,开得正艳。原本静得可怕的心,莫名地又开始烦躁,我冷着脸,猛按桌上的电话按键。
唐娜进来。
我几乎是用吼的,“把花篮丢掉。”又补了一句,“从今天起,再有送来的签收以后直接丢掉,别让我看见。”
唐娜一脸迷惑地抱着花篮出去了。
从包里翻手机,打开来看,只有一个公司打来的未接电话。再往里掏了掏,摸出那个镶钻的手机来,已自动关了机。
头一晚响个不停的电话,看来是高如是打的。不觉心里一阵释然。庆幸自己错过的正好。
下午去“正气轩”。按到一半,门就被推开了。
我抬眼一看,先是一愣。
高太太笑盈盈地站在那里看着我。
“纪小姐,打扰了。”
我坐起来,回她一个不轻不重的笑。“找我有事?”
她走过来,坐下。
“我今儿约了几个朋友去家里打牌,偏巧有一个临时家里来了客人,走不开。”她像是说得极不好意思,“我刚进来的时候,看你正在签卡,就想说看你有没有时间,搭个牌。”
“我不太会打牌。”
“没关系,我们也是随便玩玩。”
再说不去就显得矫情了。我只好点头答应。她显得颇为高兴,跟我约好,一会儿按完了在门口见面。
等我按完出去,她已经坐在大厅等了。看见我,便迎了上来。
坐车往她家去。一路上她说些家里的琐事,无非是女儿不够听话,功课不好之类的。我客套地搭一两句。
她家住在这城市有名的富人区里。半山腰上,路却比市区还来得平整宽阔。沿途见了不少葱葱郁郁中矗立的院落。
进了院子,先迎上两条肥硕的黄金猎犬,她皱着眉拨开,一旁修剪花圃的男子忙上前将狗牵走。
在屋子里吃了几块点心,喝完一杯茶。就听得外面传来车声,紧接着便是女人们的声音。
门里一前一后进来两个穿着讲究的女子,年纪都和高太太差不多。等后面那个进来,脱掉毛呢大衣,抬起头来看向我时,我们俩都是一愣。
这世上就是有这么巧合的事。
你原本以为一辈子都遇不上的人,总是兜兜转转的在某个时刻和你撞上,躲都躲不开。
“这是?”她的眼睛看着我,话却是在问高太太。
我不禁心里嗤笑,她这装不认识的做法,倒是和她的宝贝儿子孟永勋如出一辙。
高太太说,“这是纪小姐,我在按摩馆的朋友。”她不知为何会这么说,倒一下子给我摆了个位置。
几个人依着顺序坐下。
高太太说,“今儿不算子儿,就闲打三圈。”
其他两人只说好,并不在意。
我猜想她们平时应该玩得很大,这高太太大概怕我被吓着,急不可耐地在开牌前先说明不耍钱。
打起牌来,她们自然要聊些闲话。
我看得出,孟永勋的母亲不太说话,她像是因为我在场,便懒得和他们扯东扯西了。
高太太说,“我下次去按摩馆得换个师傅,现在的这个手劲儿太大,我这老骨头可受不了她给我按,明明是去解乏的,回来都要疼个两天。”
她既说的是按摩馆,便是要我接话。
我说,“你问老板,哪个是做了一年的,就换那个。”
“为何要这么问?”她惊奇地问我。
“刚来的都急着表现,那手劲儿一个比一个狠,就怕老板说她不用心。来得久的又爱偷懒,按了也是白按,还要跟你扯闲话。一年的刚刚好,不轻不重。”
高太太笑起来,说,“你倒是清楚他们的底细。行,改天我去了就照你说的办。”
另一位太太也笑,“你就是好骗,嘴上又软,被人家按的回来疼个几天,居然都不知道说她两句。掏了钱去舒服的,又不是白给她按。”
高太太说,“那些人精明着呢,你说她一次她听一次,我总不能次次去了都说她吧?回头我肩膀是不疼了,该嘴酸了。”
三个人都笑起来。我也跟着笑。明知不好笑,也还是笑得和她们一样的分寸,就当是给高太太面子。
孟永勋的母亲突然看我一眼,问道,“纪小姐结婚了没?”
我正想着该怎么回话,高太太先抢着替我说了。
“怎么,你要做媒不成?”
“我哪儿做得了媒啊,”她笑起来,“不过是随便问问。”
我说,“还没。”
她笑道,“可别挑花眼了,早点选一个定下来,不然好的可就都让人家挑走了。”
我只是笑,不说话。
高太太也问我,“你想找个什么样的?说来听听,我帮你留意着。”
我胡诌了些,不过是平常人常说的那些条条框框。
另一个太太说,“你这条件要找这样的那还不是一抓一大把?”
高太太又是笑。
“你说的我可当真了啊,我就照你的标准给你物色,要真找着了,你可不能说不见。”
我也笑起来,回她一句,“你先找,你找到了我肯定去看。”
正说着,门开了,就听高如是一边往进走,一边朗声道,“今儿怎么这么热闹,天还亮着你们就开始打了。”
他看见我,眼神虽飘忽了一下,却不分明,脸上仍是带着几分温和的笑。走过来,站在高太太身后。
“怎么把她也拉来了?”他问。
高太太笑道,“我这是胡乱抓人替翠屏呢,她家里来了客人,就把我们的牌桌搅黄了,我好不容易才找了个能搭架子的纪小姐。”
他走过来看看我的牌,笑道,“这倒真是牌架子了,手里没一个成顺的。”
我故意瞪他,“怎么还把我的牌说明了啊?”
他笑笑,走开了。
孟永勋的母亲问,“怎么纪小姐也认识高先生?”
我点头说,“以前公司有过合作,见过几次。”
高太太说,“我倒忘了说了,纪小姐是做文化工作的,你也知道老高他们公司就爱跟文化沾点边。明明是和钞票打交道,非得给自己担个好名声。”
高如是坐在一边笑着打趣她,“怎么你打牌的时候数钱就不觉得钞票难听,我沾粘文化,就成了要好名声?”
高太太只是笑,不理他。
我坐得浑身不自在,牌也打得漫不经心。
打到第二圈的时候,屋门打开,又进来一男一女。男的是孟永勋,女的我看着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低头想了想才记起,是那天晚宴时候挽着他胳膊的那个女孩子。
他进门看见我,原本有的一点点笑也散掉了。他先同高如是打了个招呼,便冷着一张脸,走到他母亲身边来。那女孩子腻在他身边,手挽着他的胳膊。
“输了赢了?”他问他母亲。
“我哪儿能赢啊,”他母亲笑道,“高太太今儿找了个帮手,两个人一上一下的夹着我,打了两圈我一张牌没吃着。”
高太太笑,“你平时可没少赢我的,难得我今儿有个帮忙的,你还不乐意了。”
孟永勋的母亲揉揉脖颈,对那个女孩子说,“乐冬,你来替我打一阵,让我歇会儿。”
那女孩便替了她坐下。
她站起身,往洗手间去了。
高太太冲我努努嘴说,“这是她儿子和媳妇,乐冬可打得一手好牌。”又补了一句,“就是不怎么爱跟我们这些老太太打,嫌我们打得小。”
乐冬娇笑着说,“高伯母就是喜欢开我玩笑,明明是你们嫌我打得慢,上次还说我是老太太的打法呢。”
我只是笑,嘴角微微扬起,头却是怎么也抬不起来。高太太刚那一句“儿子和媳妇”就像往我心里塞了块皱巴巴的抹布,呕得我心口生疼。
我怎么就想不到他已经结婚了。
我低着头看自己的牌,眼神像是定在那些牌上。我分明感觉得到他一直盯着我看,可却没力气抬头迎上他的目光。
这最后的一圈,打得我筋疲力尽,就像打了一个世纪般的漫长。我站起身来,刚想向高太太告辞。高如是突然走过来说,“都打得这么晚了,就留下来吃个饭吧。”
我推辞不了,只好硬着头皮等着。
高太太进厨房去看下人准备东西。孟永勋和他母亲还有另一个太太就坐在沙发上和高如是闲聊。我坐了一会儿,看他们聊得起劲儿,就慢慢站起身来,走到旁边的一个小阳台上去站着。
山上的风吹到脸上,比山下的冷上几分。我才站了几分钟,就觉得脸冰凉冰凉的,正想转身往回走,突然有人从背后不动身色地抱住我。
我一惊,却挣脱不了。想也知道,只有高如是会如此。
“怎么也不打电话?”他开口问的居然是这个。
我不说话,拨掉他的手,走到一边去。
“在气我?”他问。
“气你什么?”我反问。
他叹口气,说,“有时候,我真不知该拿你怎么办。”
我说,“那就什么都不做,就什么都不会错。”
他看我一眼,慢慢说道,“我对你是什么心思,你应该懂的。”
我嗤笑,看他时,眼里满是嘲弄。
“你想我当金丝雀?”
“一个女人能当金丝雀,未必就不好。”
我心里冷笑两声。
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转过身来,盯着我看。
“你嫁给别人,倒不见得能样样顺心。”
我笑起来。
“我几时说过我要嫁人?”
他眼中带着几分笑意,手伸过来握住我的手。
“你是极聪明的人,我就是看重你这份聪明,所以舍不得。”
我想我再听下去,他怕是要把我从头到脚地夸一遍了。
“高先生,你想要什么?”
他的笑容加深,松垮的脸上那两道法令纹像是刀刻出的沟渠。
“你的心。”
我不觉冷笑。这笔交易我似乎做得起。一个没有心的人,做这桩买卖,怕是稳赚不赔的。
我挣开他的手,转身往回走。
进去便看见孟永勋的眼神紧盯着我。我别开脸,坐到一旁,只当看不见。高如是进来便坐在我旁边。他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靠在沙发上。
这一餐饭吃得松松垮垮,高太太忙着招呼客人,生怕怠慢了谁,不时说些她觉得有趣的事,涉及的人自然都不是我认识的。
谈话间,我才知道,孟永勋家里和高家是旧识,高太太没嫁做人妇前,就和孟永勋的母亲是好友。
自此也才弄懂,乐冬是孟永勋的未婚妻。
孟母似乎是有意无意地说了一句,“他们下个月办喜事,到时候还要麻烦你们夫妻多帮帮忙。”
高太太满口答应,又夸他们是珠联璧合。
高如是不时地夹一筷子菜到我碗里。连我都讶异于他竟如此放得开,当着太太和友人的面,做得这般明显。
吃过饭,我便匆忙告辞。
高太太仍是一脸惋惜地想留我过夜,直说,“明儿不是周末吗?你又不上班,家里这么多客房,你随便挑一间好好休息,明儿正好可以跟我们去打网球。”
我笑笑,只说隔天还有事,早就约好的。
她这才依依不舍地答应,走到门口去,喊司机送我回去。
孟永勋突然说,“反正我们也要走,纪小姐我就捎上了,也不用司机再跑一趟。”他话音刚落,我便看出他母亲的脸阴沉了一些。
刚想拒绝,高太太却笑着说,“那也行,你们一起走的话,路上还能说说话。”
我只得跟着一起出去。
上了车,便浑身不自在。我和孟母并肩走在后排。
孟永勋先送了乐冬,随即便回头对他母亲说,“妈,我先送你回去。”
车上剩我们三人,再装不熟,显然可笑。
孟母的声调冷得可怕。她说,“先送她回去,你们没什么可说的。”
孟永勋仍是那一句,“妈,我先送你回去。”
孟母突然就暴怒起来。
“你和这个女人有什么可说的?我倒奇怪,都隔了这么多年,你们怎么就还能遇上。”
我默不作声,心里只想他赶紧停车让我下去。
车子一路开到一幢白色小楼前,孟母气汹汹地下了车,头也不回地进到院子里去了。
他顿了下,问我,“住哪边?”
我说了地址,他发动车子,重又往前开。
空气像凝结了似的。我知道他有话要说,所以就沉默地等着,可一路上他一句话都没说,只是看着前面。
等到了门口,车停下来,我便快速地拉开车门,跳下去,简直是飞奔地往回跑。却还是在电梯口被他一把拽住。
他脸色铁青,不由分说一把将我扯进电梯里。
“几层?”
我气得不停喘气,一句话也不想和他说。
他瞪着我,“几层?”
我抬手按了楼层按键,另一只手想挣开他,却被他攥得整个胳膊都生疼。等到了楼层他松开手,径直往外走。我低头看手腕,赫然是一片青紫的手指印儿。
忍着疼,走过去开了门,本想拦着不让他进去,却被他抓住双手,连拉带扯地抓进去,啪地一声合上门,我整个人就被摔到了沙发上。
纵然再有什么忍耐,也到了极限。我气得大叫,“你到底想干嘛?”
他环顾四周,甚至走过去把几个房间的门都打开来看了一遍之后,重又走到我面前来。
“他来过这里没?”
我别开脸,不想理会他。
他突然走过来,按住我肩膀,大声地问,“他来过这里没有?”
“来过!”我大叫,“经常来,每天来,你到底想怎么样?”
他气得眼眶发红,身子直抖。我从来没见过他这个样子。
他一字一顿地说,“纪念念,你怎么这么下贱!”
知道他会说出难听的话来,可听到的时候,还是觉得刺耳,胸腔也跟着一阵阵的抽疼。
我想我脸上的笑应该是冷到极致了。
“我下贱也是我自己的事,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我挣脱开他,一扑从地上站起来,走到窗边去。屋子里一片漆黑,黑得就像我此刻的心情,像跌进万丈深渊,没有终结。
我听见他喃喃自语。
“我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心里一阵阵的发冷。这十年里,我何尝没问过自己这个问题。我甚至安慰自己,两个人再相爱,最终也会走到这一步,所以不用太伤心,太难过。安慰得次数多了,甚至连我自己都觉得我说的是真的,我的悲伤,我的难过都是假象,一切都会过去的。
他走过来,站在我身后。
他的手颤巍巍地落在我肩膀上。我想躲,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定住了,躲不开。
“念念,”他的声音在我耳边传来,“我要怎么做,你才肯回头?”
回头……我想笑,可却笑不出来。
十年了,他难道还以为我回得了头吗?他以为我们之间隔着的只有时间吗?
我转过身来,在黑暗中看着他的脸。
手慢慢地搂住他的身体,整个人都靠了上去。
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可我能感觉得到,他整个身体都在微微地颤抖。
我亲吻了他的唇角。我记得,他笑的时候,总喜欢微微地扬起嘴角来。
他伸出手拥抱住我。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惯常的嘲弄和讥讽。
“你说的回头,是上床吗?”
他怔住。
我的手已探上他的衣扣,一颗一颗地解开,手指探进去,抚上他的胸膛,慢慢地游移着。心里是一片荒芜的废墟,吹着凛冽的寒风。
他猛地抓住我的手腕。
他的胸腔中浮起的恨意,我隔着他的身体都能感觉得到。
“你为什么要这么作践自己?”他咬牙切齿地问。
我抽回自己的手,从他身边走开。
灯光通明。
我拉开门,面无表情地说,“滚。”眼睛却丝毫不敢看向他的脸。
他站了那么几秒,终于还是走了。
用力地甩上门,我也用尽了我全部的力气。像是打了一场仗,输的精光,颓然地跌坐在一片狼藉的战场上。
办公室里仍是每天都收到一篮子的玫瑰花。纵然唐娜尽心竭力地想收拾掉那些花,可我还是会在桌上捡到几片掉落的花瓣。有时捏在手心里,怔怔地看上一会儿,然后在心痛来袭之前将它们捏得渗出汁液来。
公司和高如是的合作相当顺利。策划书修改了很少的部分,就进入签约环节。老板故意把这桩差事交给我,要我全权负责整个书展的运作。其实我知道,他是担心中间出娄子,所以故意让我当兼差。
我忙得焦头烂额,整日里两头跑,会展中心那边虽然布派了人手,却是一团散沙,事事都要我亲历亲为。
高如是有时会让司机来接我下班。去的地方也不再局限于茶舍,偶尔会到一些高档餐厅吃顿晚饭。
他有时会故意问我的意见,似乎想尽力配合我的想法。可我对什么都是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他努力了几次也就放弃了。选了对他来说最轻而易举的讨女人欢心的法子,变着花样地送我礼物。
从名贵的手表,到上百万的豪车,再到限量版的各种玩偶,他拿捏不准分寸,于是就试探性地从女人会喜欢的东西里挑着送。
我俨然一夜之间,成了未嫁先奢的贵妇。
那些下属起先是语带尖酸的在旁议论,后来便心有戚戚然了,或许是老板在背后透了什么口风,一时之间,谄媚,艳羡的目光都朝我袭来。更有甚者,不避嫌地想跟我套近乎,三不五时地借着名牌包和名牌鞋来跟我聊些有的没的。
我知道她们中间那些未嫁的,是想借着我攀高枝,至于那些结了婚的,则无非是想在公司多个靠山。只可惜,我这个靠山坐得不稳,别说被人靠,就是我自己也摇摇欲坠,过得漫不经心。
他没再去我那儿坐过。都约在外头。亲密之举也仅仅限于偶尔握住我的手。倒像是又回到了最初的绅士气度。
我知道,他在等我自己缴械投降。
只可惜,他的算盘,实在打得不怎么样。
我既然连心都没有,自然不会有愧疚。他要付出多少,我都照单全收,想我对等的回应,只怕是镜花水月。
酒仍是每日相伴,比起往昔,似乎更甚。
有时几种酒掺着喝,像跟自己的胃故意怄气似的。喝得醉醺醺是常有的事,倒在家里昏睡个三五天,醒来时满屋子的酒味挥之不去。
他知道了也不说什么。
酒吧倒是不常去了,最多喝个三五杯,虽摇摇晃晃,但还能自己搭车回家。
按摩馆去得也少,心里或多或少还是不想和高太太走得太勤。她不知从哪儿拿到我的电话,打了几次约我打牌,我都推说有别的约会。她言语间满是惋惜,连说有空的时候要聚一聚。
我挂了电话,不觉冷笑。
这世上,和女人斗来斗去的,从来都只有女人。有的明斗,有的暗争。我没算计她半点东西,所以不觉心中有愧。只暗自嘲讽她看似过着闲云野鹤的日子,却是背地里一把辛酸泪流得满地都是,却还不自知。
忙了几个月,碰巧赶上有个在武汉的朋友结婚。我忙里偷闲,请了几天假赶过去,不知为何,上飞机的时候,一度冒出再也不回来的念头。
可去的毕竟不是终点,热闹过后,还是悻悻然地回来。
在机场门口等车的时候,包里的手机响起来。我掏出来看,却是那个镶钻的手机在响。心里纳闷高如是一直没打过这个电话,怎么突发奇想,打了过来。
接通的三秒钟,两边谁也没说话。
我以为收讯不好,只好“喂”了一声。
传来的却是孟永勋的声音。
“我想见你。”
想骂他“神经病”,嘴上却不由自主地说了声好。
想起来,已经好几个月没见了。
约在机场附近的一个餐厅里。我懒得拎着行李箱到处走,索性让他开车走一段远路。反正是他要见我,又不是我撵着他。
等了半响,见他从门外进来,神色冷淡。不知为何一瞬间我又觉得见他真的是多余之举。想站起来走,又心知他肯定会拉扯,虽说这店里的人都不认识,但传出去总归不怎么好听。
他在对面坐下,看着我。
我问他,“送我手机做什么?”
他说,“怕你见了我的号码不肯接。索性买了两个一样的,号码挨着。”他说着从衣兜里掏出另一个来,除了未镶钻,全黑,倒和我的别无二致。
心里猛地想起以前读书时候,他也曾与我有过暗号。家里的电话若是响一声就挂掉,那肯定是他打来的,我只要在旁边等上三五分钟,他铁定会打过来。
没来由地,心下一阵安慰。
他突然说,“高如是能给你什么?”
我诧异地看他,不明白他突然问这个做什么。
“他能给你的,我也给得起。”待他把后半句话说完,我才发觉是我自己太傻了,竟还以为他仍是当年那个执意只肯信我一人的孟永勋。
看我不说话,他语气中的生冷陡然加了几分。
“你要作践自己,就别让我看见。不然,就回到我身边,随你要怎么折腾,我都不会多说半句。”
我失笑,斜睨他一眼,像看一个全然陌生的人。
“你先前叫我回头,现在倒是看开了。怎么,你也想让我当金丝雀?”
以为他至少会稍作迟疑,再断然否认,想不到他马上点头。
“你既然只想当男人的玩偶,我自然求之不得。”他说,“反正你要的无非就是那些用钱买的来的东西,和谁在一起对你来说,并不重要。”
他还想说什么,被我打断了。
“和谁在一起都无所谓,我何必舍近求远,再另觅金主?”我冷笑,起身拉了行李箱便往出走。
他追在后面,几次拽住我的手臂,都被我断然甩开。
在路边拦了车,同司机说地址时,我才发觉自己的声音竟有些抖。
我气得双手恨不得捏成拳头狠狠地砸在车窗上。我恨他和其他人一样看我,待我,更恨自己明明反复地告诉自己,放下了,却还心有犹豫。
车子走出去没多久,生生被他的车拦在前头。
司机刹车不及,连我也跟着猛地撞在前座靠背上。
他冲过来,拉开车门,朝那司机丢下一叠钞票,又气势汹汹地将我扯了出来。我发狠地咬他的手腕,他咬牙忍着就是死也不松开。
被他摔进车里,重又关上门来。
车子一路往前走,他一声不吭。我气得浑身发抖,却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末了,车停在桥边,他突然叹息了一声,喃喃说了一句,“我们怎么会走到这种境地来?”
我只觉心灰意冷,纵然再有气,也散尽了。
他说,“你到底想要我怎么对你?”
我平静地说,“当成路人,当成陌生人,随你怎么看,怎么想,就是不要再来招惹我。”
他沉默着,点了一根烟,看着车窗外。
隔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地说,“你说的我做不到,不如说个我做得到的。”
他转过头来看着我,“高如是怎么对你,我就怎么对你。你大可以在两个男人之间做个权衡。”他说得轻轻缓缓。
我想是我听错了,为何我会觉得他说这话的时候,眼中满是悲怆?心里不觉嘲笑自己,他看你看得这么轻贱,又怎么会为你悲怆。
巴不得赶紧摆脱他,逃离到他看也看不到我的地方去。我于是又开始想,也许在武汉时,想着在也不回来才是对的。
我脸上撑起一个淡然的笑来,学他的样子,笑不出来的时候就牵起嘴角,以为旁人都看不透我的心思。
“好。”我说,“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如果真有一天我看上你了,那我心甘情愿被你养着。”
说完这一句话,我知道,我是再也不会去回想我们曾经在一起的那些时光了。像是一夕之间,所有的美好都化成了毒蛇,回头看,只会啃噬得体无完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