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农妇一言既出,虽神情阴郁,声色浅浅,但这几个字犹如霹雳一般,使得殿上诸人皆为震惊。薛刚与韩登二人侧目相顾后只是俯首不敢言语一二,只有姚方与崔琰二人大为不解,慌忙叩拜。
“陛下。臣每日都在此间点卯寻查,三年间何曾去过婺源,此民妇我也未曾见过。还请陛下明鉴!”
“陛下!姚方一直与臣日夜巡检,未曾离过京都。此民妇怕是失了心智,随意胡说,还请大理寺和刑部多加审查才是。”
“你是说孤糊涂了吗!”
圣人横眉冷对,制止了二人辩解。然后对着姚方伸出一指,朝着秦娥问道。
“你可认识他?”
秦娥回首瞧了一眼。
“未曾见过。”
圣人眉心略皱,眼皮略略抬起,似有疑惑。
“他就是你刚才说的,齐王殿下的亲随,姚方。”
秦娥定了定神,转身侧目仔细看了半晌,依旧摇头。
“我见的那人,不是他。”
殿上诸人惊诧,薛刚正要上奏,却被崔琰抢先道。
“陛下。定是有人....”
圣人坐在暖塌上,左手虚伸,抬手打断了他。
然后俯身向前,面上挂着一丝戏谑,似乎与那秦娥说笑。
“事关你儿性命,你可认得真切?”
那妇人被他惊吓,骤然往近凑了几分,伏在地上惊哭起来。
“陛下饶命啊。民妇当日与他闲坐了几句,确实认得那人。那人是自称姚方,但生的面白无须,与这位官爷着实不像!陛下饶了民妇吧。”
圣人渐渐支起了身子,披在肩头的滚龙织绣锦袍轻声滑落,然后跌在地上,他却未曾察觉,身子仍往后慢慢靠下,嘴里叹出一口长气,似是解脱,又似是失望,眼神落寞地望着政德殿金碧辉煌的梁顶上金玉漆刻的五爪金龙,止不住的哀叹从喉咙间发出声响,仿佛要将时空叹断。
崔琰双膝跪在地上,拱手不语。
过了半晌,薛刚叩拜。
“陛下。既审到这里,想必此线索再难进展,容臣再查检其他,再来禀报。”
圣人便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退下,薛刚却有些为难。如今殿上跪的民妇秦娥与姚方都是案子的线索,民妇倒好安置,大不了押在牢里便是。可是姚方乃朝廷命官,更是齐王殿下亲随,眼下储君空置,说不准将来齐王是否上位。早间冒着大不韪在王府门前惹了他,到头却也只是错抓,免得不要洗去罪名的。这时若不讨得圣命,恐怕日后自己在他面前不好交代。
“这...殿上嫌犯如何处置,还请陛下示下。”
“都押下去吧。”
崔琰急了,跪膝上前几步求告。
“陛下。此人既说那人不是姚方,必是有人假冒名讳,指使赵鹏四人散播谣言。还请陛下放了姚方。”
圣人微微睁开眼皮,浅浅的瞥了崔琰一眼,似乎并不在意他所说,复又挥了挥手。
“都下去吧。孤有些累了”
崔琰拱手出了殿,面容有些冷漠,拍了拍衣裳的灰屑,准备回府,却被大理寺卿拉住了衣袖,拱手施礼。
“殿下留步。”
崔琰也拱手回了礼。
“薛大人。”
“殿下。今日之事,确有误会。还望殿下宽仁大量。”
崔琰虽不愿在殿前人多眼杂之际与他攀谈,但对方是两朝老臣,又是主动礼让,自己也没有不回的道理。
“陛下圣裁,薛大人秉公执事,并无不妥。索性只是一场误会,不碍事。”
“殿下宽厚。依律,薛某是此案督办,不该与殿下私谈。但薛某是臣子,见着殿下该有此礼。而且,一些话若是避着旁人讲了,反倒混淆。”
崔琰见他举止严整不落旁人闲话,但言语闪烁似有所指,复又拱手。
“薛大人执法大理寺许多年,最是明镜。十六字案我也有所耳闻,只是陛下令讳,所以不曾过问。那女子分明不认识他,为何无端捉了姚方过来问话?而且,最奇怪的是,陛下好似提前知道似的,这有些于理不合。”
“殿下。姚方是殿下亲随,又是五品武将,大理寺当然不会无端捉拿。至于缘由,想必是陛下那边有所消息。”
说罢,薛刚从怀里掏出那枚玉簪,崔琰方在殿上见过,立即认了出来。
“这枚玉簪是从何处找到的?”
“应该是从婺源所得。”
“应该?”
崔琰尚有疑惑,薛刚却笑着将那玉簪揣回了怀***手告别。
回到府上时,不过晌午,崔琰脱了甲袍换了一身常服后,便坐在炭盆之旁烤火独自生闷气,一时坐的火起,竟将茶台上的东西都往院里仍,前朝的瓷杯,四时的新茶,丁零当啷地泼的满地都是,管家过来劝解,他也不睬,又拿填煤的铁钳子摔来摔去,直弄得屋子里七零八落,黑的白的不成体统,自己又一身大汗方才罢休,扔下一句话便去了里屋。
“扫了吧。”
过了会儿,管家送了茶点过来。崔琰伸手捡起果子吃了,一边问他。
“那人还在吗?”
管家回道。
“刚走。往北去了。”
“知道了。叫跟着的人回来吧。以后都不用再跟了。”
管家躬身出了里屋,叫人去把人手撤回。崔琰步入院内又扫了几眼,转身进了后院。此时诸人都在各处忙碌,院内并无一人,进来左拐,是下人住的通铺,约莫二十步见方,若非仔细观瞧,旁人也难发现最后一个窗户上被糊了多层窗纸,似乎有些不同。齐王迈步进来十数步,便站在了一面墙边,环视四下无人,才伸手敲开了隐蔽在窗角的一道小门。
“胡姨。”
门从里面慢慢拉开,那老太面容消瘦,加上多日未见阳光,神色有些憔悴,见他过来也只浅浅躬身施礼。
崔琰迈步进来,见窗户没有异样,屋内东西都还是原来样子,除了一方床榻和几床被子,便是一桌一椅,桌上还有晌午送来的饭餐,也只简单动了一些。旁边放了几盆花草景致也凋了,墙上也没有什么点缀,屋内也没有炭盆取暖,确实有些阴冷憋屈。
“胡姨。几日不见,我来看看你。你只管晌食,不用理我。”
“我吃过了。”
崔琰笑笑,并未说话。
两人沉默了半晌,那老太坐在榻上叹了半日,终究按捺不住,眼神在崔琰身上瞟了数次,才敢开口。
“齐王殿下。我何时才能见到姐姐?我还要在这里呆多久?眼下冬天到了,我总怕她熬不住。要不您还是让我见见...”
“还要等等。”
崔琰打断了她的话,语气不容置疑。又见她垂头丧气,便又缓了缓。
“此事急不得。她如今被关在死牢十数年,既然不曾问刑,你也不必如此心忧。何况皇帝要拿她做文章给世人,每日吃喝的照样养着,只要她不求死,没有人敢害她。”
那胡姨缓缓抬头,光线透过窗户映在她的脸上,显出眼角的岁月痕迹,但见她长吁短叹之间,不似常人那般斑驳枯萎的老态,只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被烦恼折磨的疲累不堪。
“殿下可有去看过她?”
崔琰摇摇头。
“看守的军士如今都是皇帝多年亲随,实难接近。而且,此事在太极宫里讳莫如深,没有人敢触碰皇帝逆鳞。几句谒语,都被他处了极刑,更不要说去接近你姐姐。不过我倒是打听到一些信息,说她一切如常,圣人也从不过问。想必也是安然无恙。”
胡姨默默的抽噎了几声,两行清泪顺着眼角皱纹划过面颊,在沧桑的脸上留下两道。
“十数年了。若不是我还能看见镜子,我都快要忘了她是什么样子了。”
崔琰递过帕子与她擦拭。
“放心。我既已答允胡姨,便一定做到。”
“殿下打算什么时候上奏?我怕姐姐熬不了许多年了。到时候一切都晚了。”
崔琰皱眉。
“快了。”
胡姨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
“殿下已有打算?”
“眼下陛下拿了姚方,明日我会在殿上求他,然后力争参与此案。大理寺卿年老,而且似乎对我有所图,必不会为难。”
“殿下,这岂不是引火烧身?”
崔琰眼皮一睁,想起那天程笃汝说的同样的话,劝他小心行事,莫要自毁前程。旁人可能知道,十几年军旅铸就了他的坚定和勇猛,但绝不会知道,他已经在十四年前皇城里落下的那场大雪里抛弃了什么,决心了什么。他要做的不过是查清母亲死去的真相,至于储位或是其他,也不过是自己靠近真相的一步台阶,为了真相,引火烧身又算什么。
“只可惜。这把火还不够。”
胡姨又轻叹几声,喉咙反复动了几下,似是将什么话咽了回去,过了半晌方说。
“罢了。等了这许多年,也不在乎一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