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光芒不断泛滥,炙烤着巨大写字楼旁边新修的柏油路,零星路人撑着遮阳伞走在上面时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路面随时会开裂。在这种盛夏时节,就连空调的吹拂也无法驱赶走偌大办公室里的燥热。
做文案报表的细细讨论声,敲击键盘声,从文件夹层里抽出有关数据统计纸张发出的摩擦声,以及窗外楼下都市白领踩着的十五厘米高跟鞋那如圆规的细跟陷入柏油石砾后用一口流利的英文开骂的声音......像是不绝的咒文一般悉数溜进趴在米色办公桌上小憩的耳中,李柏图缓缓睁开眼,窗边绿色的草藤植物病怏怏地微缩着,像极了一块干瘪的海苔,好像还能听见茎叶里浆水被蒸发压榨的声音。
真漫长啊,他心想着,将头缩进臂腕里,半阖上眼,邻桌实习生的抽屉里传来老式手表僵硬的指针走动声,在他听来,有些聒噪了。
“你怎么还不走,张总请吃饭你难道也想迟到?”一个急切的声音渐渐地从邻桌传来。
“我的腕表,我没找见它......”李柏图听出来这是邻桌实习生女孩的声音。
“这有啥,明天找不也一样吗?”那个急切的声音是坐在李柏图身后办公桌的电话客服,有着一口重重的播音腔。
“但那个很重要......”女孩开口道。
那个客服语速加快了不少:“真不愧是刚从学校出来的人,连上司的脾性你都没摸清楚,总之,你要是不在那位经理规定的时间到达,就铁定要被吓出心病来——那位可是出了名的黑脸怪!”说到“黑脸怪”的时候,客服的声音明显降下去不少。这时,又有几声来自其他同事的催促响起。
“赶紧走吧,不然连累我们整个部门挨批!”客服似乎是把那个女孩拉出了座位,伴随着座椅移动的声音,女孩一直在说的“那我明天回来再找的话应该没问题吧”声音越来越小,移向了门口。
直至消失,李柏图才侧头懒懒地看向邻桌,座椅是空荡荡的,桌面干干净净,资料跟文案都规规矩矩地分好类放在四层书架上,旁边粘着一张小小的铭牌,财务部实习生,苏润伊。据他所知,据整个办公室里的人所知,这个叫苏润伊的女孩已经有两天没有来公司了,更奇怪的是,他们平日里管理严格,连员工迟到都会冷面的经理这两天很少踏进这个部门了。有人开玩笑说是女孩那天迟到了惹得经理不高兴停了她的职,让她好好反省,殃及池鱼,经理对该部门也失望了。
但这些都不是他关心的事,他也没有任何要去关心事。他只知道万事万物都在运转,都会发出属于个体独特的声音,素无关系的独立者因为声音的交流而产生联系,但有时候声音太多,来来往往间形成一张巨大的网罩,压得其他的人喘不过气来。他认为自己属于“其他的人里最特别的家伙”。
他起身去往洗手间,谁也没有注意。
在幼年的时候,有了自我意识的时候,李柏图便注意到自己的不一样了,他总能听见一些产生在过去的声音。周末路过小学外的玩具店,他可以听见两天前家长来接孩子的喧哗;来到教室最后一排归还新出版的小说,他可以听见昨天两个强壮的男生一边打架一边叫骂的愤怒;初中因为参与聚众闹事被叫到校长办公室,他可以听见三天前在保研名额刚下达的时候,年纪某权势子弟拿着名贵补药和烟酒递给校长时不屑一顾的请求声;在毕业酒会上去到洗手间,甚至能听见四天前隔间里传来男女享受的充满激情的声音......
他不喜欢听到这些,神奇而可怕,繁琐又无奈。总是不经意地窥探到别人的隐私,明明自己一点也不想知道,有时候还能听见别人心里的声音。比如他七岁那年,在父母的卧室听到了父亲和另一个女人谈着要和母亲离婚的事,父亲在心里说:“终于要离开那个女人了,这些年我可真是受够了。”那时候李柏图担惊受怕地告诉母亲,谁知第二天,母亲就自尽在家里,而父亲跟着另一个女人去到国外,自己从那时候开始,便成了如同孤儿一般的存在。
在水龙头下接过一捧水往脸上毫不留情地拍去,跟汗液一同顺着脸蛋留下,他抬起头,看着镜子中的自己,那张在外人看来标致的,白皙的脸,像牛奶一般,却面无表情,像是一具行尸走肉。从兜里拿出一瓶药片,他吃下两片,捧起水喝了下去。再次望向镜子,因为被呛到一些水的缘故,脸色有些红。
这样的自己,跟常人应该一样吧。他心想着,硬生生地挤出一个笑容来。
真难看。
他想起无数个黑夜里,他都被这些声音折磨,害怕地抱着自己的双膝,还拿起尖锐的长针企图往自己耳道里戳去,那些烦躁的令人不安的声音,从未停止过。
长大后,他辗转过很多地方,去过很多学校,随着年纪增长,李柏图可以自主地去选择性屏蔽一些声音,不去听,已成习惯,跟身边的人表现得一样。
这就够了吧。他的笑容极为不自然,像是整容失败的案例一般,有些滑稽。
这时候,天空打起了闷雷,不一会儿,阳光遭到了驱逐,乌云盖住空中的亮色,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此时,李柏图的耳中尽是雨声。他回到办公室后,部门成员似乎都认为下班了,纷纷议论着,像极了中学时候交头接耳的场景。他无暇理睬,回到座椅上,却发现窗帘被拉上了,他抬手掀开一点,那株绿色植被在降下来的温度里变得有些绿润了,不过更加吸引他视线的,是窗外楼下闪烁着红蓝灯光的车辆,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从助理撑着的黑色大伞下走向警车,动作停了停,在头发被雨水打湿一阵后,他向李柏图的方向望去。
李柏图认识他,这个公司的总经理,也是在李柏图所在部门怨声载道的严格执行人,张宁远。
两人似乎产生了对视,雨水在窗户上流淌,李柏图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李柏图知道,他没有看自己。张宁远很快扭回头,跟警察攀谈着,似乎是商讨完毕了。
待警车走远,张宁远也坐上了随即开来的一辆黑色车辆,带着好听的发动机的声音,消失在雨中。办公室里的议论声更大了,李柏图发现那些人有的将目光投向他,有些人会绕道而行,仿佛他所在的地方有只丑陋的怪物在张牙舞爪。他想着,要是出去走一走也蛮好的。
他也的确这么做了,来到公司楼下,安保询问所在部门,他答:“财务部。”
“那个实习生是你们部门的吧。”安保从雨伞架上抽出一柄粉红色的洋伞递给他,眼神里带着一丝难言。
李柏图没有接过伞,他听到这个问题,想起来的是铭牌上写着的“苏润伊”。
安保似乎是要提醒他:“是叫做苏润伊的。”
李柏图继续听着安保说话,安保的语气很是遗憾:“可惜了,那么年轻的小姑娘......”
“是出了事吗?”李柏图认为,常人是会这样问的。
“还以为你知道呢,那个小姑娘昨天在北长湾隧道那边出了车祸,当场死亡。”安保唏嘘不已。
李柏图淡淡回应了一句“这样啊”,安保正在惊疑之际,他已经走到雨伞架前抽出一把黑色的旧伞,看着安保手上的粉红色洋伞道:“颜色太艳丽了。”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对安保说话,在雨飘进大堂后,他撑开伞,顶着风雨走了出去,走出公司,他看见张宁远的车开进了公司停车场,思绪漂浮起来。
死亡,好像每个人都是那样看重啊。
死亡,难道不仅仅就只是死亡吗?
他每天都在听别人的故事,其中也有生死,在他看来,人生前有太多话要讲,无穷无尽,可大部分说的话,都是给自己听的,很少有人将自己赤裸裸地,完完全全地剖开给其他人看,哪怕是最亲近的人,都会隐藏起自己的所谓秘密。而在死后,反而落得了清净,坦然展开身体,带着秘密陷了永恒的长眠,再也不会说话。
所以,生和死,就是有声与无声的存在,对吧?
不知不觉,他走到了北长湾路上,远远地,他看见了这条路上“禁止通行”的标志,在瓢泼大雨中被风刮倒,他撑着伞在宽阔的路面走着,平时车流拥堵的地方,因为隧道前的一圈警戒线变得开阔,李柏图走向那里时,觉得距离很长,小腿肚的位置全是水渍。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
他看见警戒线边上站着一个高大挺拔的男人,走近后他看清了那个人,张宁远。
“你来了。”张宁远没有打伞,带着苦涩味道的雨水将他全身上下淋了个遍,他看上去脸庞还是很精致,剑眉入鬓,直鼻薄唇,但跟昔日比起来,现在多了点狼狈。他听见了雨水打在伞面上的声音,没有回头。
“我出来的时候看见你的司机把车开了回去,想张总应该是会来这里。”李柏图没有以他的“常人”视角出发,按照常理此刻应该给张宁远撑伞挡雨,但他并没有这样做。他慢慢走过去,看见地上已经被雨水冲刷得一干二净的地面,在警戒线包围的地方,应该就是这里了——
苏润伊出事的地方。
张宁远听见李柏图的声音,转过身,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到下巴,不断滴落,张宁远缓缓道:“抱歉,我以为是她男朋友。”
听着语气里丝毫不带有抱歉意味的话语,李柏图也知道“她”指的是苏润伊。
“你是人事部的?”张宁远将手插进兜里,一副长官询问的模样。
李柏图淡淡道:“财务部的。”
“叫做李柏图的,就是你吧。”张宁远的口气不容置疑。
李柏图回答:“是。”
张宁远直直地盯着他,一字一句道:“最近财务部部门经理被分配到了子公司,部门经理这个职务尚缺,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如果这个事放到其他人身上,那他们一定会觉得是天上掉馅饼,然后毫不犹豫地吃下它,但李柏图并不觉得这是块美味的馅饼,相反,枯燥乏味,不过是薪水比过去提高了一些而已,却要做更繁重的事,听更多冗杂的声音,李柏图猜他到时候会吐个昏天黑地。
见李柏图不开口,张宁远自顾自道:“对这,我只有一个要求,”他顿了顿,“我想知道,她最后说了什么。”
毫无意义的条件,毫无意义的结果。
李柏图嘴角一勾,撑着伞的一只手无聊地打着拍子,他道:“我不是神,哪里知道她说什么?”
“说出来有些荒唐,但我调查过你以前的事,知道你能听见一个地方过去的声音。”张宁远平静道。
“既然你调查过我,那你也应该知道,我从不会把这些事向任何人开口。”李柏图握紧大理石纹理的伞柄,道。
“我回去给你开张支票,一定让你满意。”张宁远比李柏图想得还要固执。
“没有意义的事。”李柏图转身离开,抛下这句话。张宁远一人在雨里,没人能看见他的神情。
得罪老板对于常人来说,是一种愚蠢之极的行为,但李柏图干净的脸上没有一丝悔意。北长湾隧道向来是车祸频发的地点,谁知去到那里,竟然被封了道,一辆车也没看见。看来,那里不适合“自寻短见”。
李柏图站在桥面上,俯视下方滚滚江水,大雨倾盆让它显得如同一头巨兽,彻怒嘶吼,他将伞扔了下去,双脚离边沿越来越近。他的金色头发湿漉漉的,马上就可以不再开口说话了,他心想。这是他一直想好的事。
“怎么不去死?”一个清晰的声音从李柏图身后传来,他知道这不会是过去的声音。他扭头,只见在对面的桥边,一个男人将一个女人拽住,把她狠狠地往栏杆上摔去,女人背部受到撞击后整个人贴着栏杆往下滑落在地,但却一声不吭。
男人连打带骂,周围只有不断坠落与溅起的水,女人背后就是轰隆作响的长江水,她咬紧嘴唇,被男人扇了两道耳光,脸上起了手掌印,嘴唇蹭到了牙齿破了皮,嘴角溢出血液来。但女人的眼里满是坚韧,她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不顾雨水流入,一脸倔强地看着男人,不甘屈服。“你他妈再这样盯着老子,小心老子把它们都挖出来!”男人狠狠地恐吓着,抓起女人的头发,强迫她靠自己近一些,结果他反而受不了女人的眼神。
“老子算是受够你了!”男人恼羞成怒提起女人的头往栏杆上撞。
忽然,男人感到自己的头被什么东西敲中了,眼冒金星,松开了女人,几乎倒在地上。
“走!”李柏图将手中的大石头扔进江里,示意女人离开。他说完就快步往另一边的街道快步走去。女人看着他的背影,擦了擦嘴角的血,毅然跟上。
长江水混浊着,款款跟随着骤然变小的风仿佛向着天幕上被撕开的口子轻盈地流去。
李柏图感觉有人在跟着他,转身看去,正是刚才被男人暴力对待的女人,她生得一张小脸,黑发贴在她小巧的脸上,整个人孱弱苍白,五官灵动,带有可爱的味道,眼睛清澈带有一丝风情,只是嘴角有一点被雨所晕的红色,脸上有两处淤青。他不免觉得有些心疼。
雨倒也渐渐小了,他尝试着又一次离开,可这个女人还是跟上了他。
“不用跟着我的,在那人没醒来之前,你想去哪里都可以。”李柏图猛地扭头对她开口道。
他李柏图只是帮了她,但并不想惹麻烦。
“啊......”那女人的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吟来,像一只在挠痒痒的小猫。她向李柏图投来感激的目光,动手比划着。
李柏图在内心惊讶着,看着面前漂亮的女人带着温柔的笑意比哑语时,他知道了,这个女人之所以被打得时候不发出声音,那是因为她是个哑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