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光动了一下,也许是某只大鸟刚从太阳底下飞掠而过。
“黑泽是怎么回事?”
宫本突然开口,山口却并没有很吃惊的样子,好像早有准备。
“什么怎么回事?”
他吸溜了一口杯子里的茶水,装傻充愣可能是山口的拿手好戏。
“黑泽那小子,为什么偏偏会转到我们学校?”
“嘛~这个嘛……”山口为难地挠挠额角,“可能有很多很多原因嘛,但是……哎,我怎么会知道呢?我不知道呀,不要来问我呀~”山口继续装傻,但飘忽的眼神出卖了他。
“是山口老师的手笔吧。”
“……噗!”
面对后辈的突然发难,山口主任差点被吞了一半的茶水呛到,“ohohoho~咳咳……才不是!”
宫本看了一眼教务主任狼狈的样子,他马上矢口否认的样子,像极了说谎被拆穿的小孩,“宫本老师以为我会做那种事吗?”
“会。”
宫本笑着,说得斩钉截铁。明明是后辈,却对前辈毫不留情面,把不信任表现得毫不掩饰,山口对他这一点真是又爱又恨。
山口叹了一口气,“哎,我这个前辈完全不受后辈的信任啊……不过宫本老师,你要相信,让黑泽同学转学,特别是转到我们学校,这可不是我一个人就有能力做出来的事情呀。”
宫本揣摩着这句话的意思,是坦白他没有能力动这样的手脚,还是暗示,事情并非他一个人所为?
如果山口现在告诉自己,那个姓黑泽的小子今天调来他们学校完全只是个巧合,宫本当然不会相信。
但要是教务主任立马坦白承认事情就是他在一手操纵的,那么宫本会更加对他的话持怀疑态度。
宫本当然知道山口并不是完全没有这个能力的,但以他们学校的特殊情况,和黑泽的特殊身份,就凭他一个人,或者说,凭他一个人手上的权力,断然也是办不到的,而最关键的问题还是,他完全没有必要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小动作。
所以,不是前者,便是后者。
那就是还有帮凶咯?
亦或者,更大的可能性是,在他背后的“帮凶”,才是“主使”?
“跟那位有关系吗?”
宫本试探性地抛出一个问题,信息量过少,他对自己的怀疑还无从判断。在没有接受到任何信息的情况下,宫本必须自己想办法套套话,搜集些线索,看能否一窥管中之豹。
宫本既没有明说“那位”是谁,也不说跟他有什么“关系”,他只是想看看山口会不会沉不住气而暴露主谋,或者主谋们的信息,虽然他心里大致已经有了一些猜测,但是还无法确定到底是谁授意谁主导又是谁执行的,是上面强行干预了,还是已经获得了那位的首肯了?还有,最重要的是,他们这番动作的目的是什么?这才是真正耐人寻味的。
“我想……那位也是受害者吧,毕竟好不容易都避开这么多年了。”
宫本低头思考了很久,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山口主任盯着他的脸也看了很久,却看不出他到底想到了什么,过了一会他停止专注的思考,状似轻松地说:
“谁知道呢,能坐上那个位子,恐怕也已经不再信奉‘虎毒不食子’这样的话了吧。”宫本还是那样笑着,笑容中却有股久违了的寒意。
“不不不,应该也不是你想的那样……吧”山口的话太模棱两可,恐怕连他也不敢保证那位领头人物是不是真的不会这么做,以他的了解,可能性几乎是一半一半哪。
“难道说……其实,您也从一开始就被蒙在鼓里?”
“咳哼哼,”山口掩饰般咳了两下,“什么叫‘也’啊?”
宫本轻松地往后靠了靠,“我反正是一点也不知道,消息裹的很严实,今天早上可是令我相当震惊哪。”
“哦?还有能让宫本老师感到震惊的事情?!我可是没看出来,不过……我也是前不久才知道的,我那时才叫震惊啊……”
“连您也瞒着,他们想干什么?”
“嗯……”山口地中海双手抱胸表情严肃,“不管是什么……总叫人觉得担忧啊。”
“是不是‘平原’上有了什么异动?”
“谁知道呢……或许是那边出了问题,又或许,是有人等不及了吧~等待总是叫人烦躁啊宫本老师,所以才不能让我们知道啊……你说,要是你提早知道了这件事,是不是肯定会阻止啊?”
“您也会吧?”
“我?我……不知道啊……”山口自己也无法确切地肯定,只是感觉事情并不是看起来的那样,他皱了皱眉头很快又强行舒展开,“就让我们把这当作一个不幸的巧合吧,怎么样,宫本老师?”
“若真的只是一个巧合才是万幸呢。”
教务主任又拿起刚被搁置的茶杯,认真地看起漂在茶汤里的茶叶,经过热水浸泡之后,它们都在杯底舒舒服服地伸展着。
“宫本老师,你觉得……一锅温吞吞煮了很久的海鲜粥,没有人想着把它盛起来品尝,是不是因为滋味还不够一点?那如果加上一点最后的调味料,是不是这锅粥就可以马上出锅了?”
“不明白您在说什么。”宫本笑眯眯地不做正面回答。
“你怎么会不明白呢,海鲜粥呀,海鲜粥……”山口边说还边吞咽着口水,好像他已经品尝到了它的鲜美。
“对不起,我对海鲜过敏。”
“我只是在打一个比方喏~嘛,无所谓,反正现在那味调料已经下锅了,我可是对这锅粥的味道相当期待呀~呵呵呵呵……”
“哈哈哈。”
宫本竟然难得地跟着他笑了起来,两个人就那么静坐着冷笑了几秒,让人觉得心里有些发毛。
“山口老师,不得不说,您的想法很危险哦……”宫本提醒道。
“年轻人不要总是保守主意,要敢于冒险才能闯出一片新天地呀,连我这老头子都……”
还没等他说完,宫本就听腻了似的打断他,“吃没有煮熟的海鲜……可不是拉肚子这么简单,要是被海鲜夹住了鼻子……”宫本看见山口很配合地摸了摸自己圆钝的鼻头,“我可不想给诸位陪葬。”宫本的眼神突然犀利了起来。
“哎呀~言重了言重了,哪有那么可怕嘛,这么多年了,不也一直是风平浪静和谐共处嘛……”山口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但声音有些虚弱,想来连他自己都相当没把握。
“那是在没有人打破这种和谐的默契的前提下,不是吗,山口老师不要装糊涂比较好。”
“话是这么说没错……”
“我可并不是在开玩笑。”
看着宫本较真的样子,教务主任突然无言以对,气氛一时间有些紧张。
这时,下课的钟声突然响了,优美的乐曲声打破了僵持的气氛,缓解了两人紧张的神经。
办公室外面渐渐有了一些喧闹声,由远及近,在静默过后显得格外充满生机。
山口突然没头没脑地感叹起来,“高中生哪……真好呐~”
宫本看了他一会儿,他小小的身子挺得笔直,一点也没有因为年纪上长而产生任何变形,不看脸的话还真有点高中生的样子。
他听着外面传来的动静,脸上的表情逐渐舒缓,仿佛陷入一种幸福的境地。
“哎……好吧。”
宫本想了想,觉得自己跟这个老头说再多也没用,真是多费唇舌,还是算了吧。心里虽然这么想,但嘴上却仍旧不饶人:
“上头若做了决定,我遵照执行就是,不过,我本来就不是心甘情愿加入的,就不要额外给人增加麻烦了,好吗?这不是请求,是一开始就谈好的条件,山口主任可别忘了。”
“好好好……”
教务主任偏着脑袋想了一下,顶着他的假发有点为难似的说道,“嗯……看你总是像那样笑眯眯一副对谁都很亲切的样子,就忍不住要请你帮忙哦,我年纪这么大了,年轻人动动手只是举手之劳嘛,不要跟老年人计较这些啦……”
“……”
“宫本老师会帮我这个忙的吧,对吧?”
“哼,也不是帮你。”
“是是!宫本老师有自己的目的~”山口露出一副“我懂你”的表情,向他挤了挤眼睛。
对于这种“心照不宣”宫本并不感冒,“既然是老年人,就该有老年人的样子,早点退休对您比较好。”
“我也想,就是放心不下你们才留下来的。不过对宫本老师,我是很放心啦。”
“真是的。”
“不过,走之前我是真的很想看看啊,宫本老师生气的样子,或者惊慌失措的样子,一定非常赏心悦目吧,不知道有生之年有没有机会啊……哈哈哈!”
“山口老师不要开这种玩笑,一点也不适合您。”
“是吗?诶……可是我觉得自己还挺有幽默感哪。”
“一定是有所误会,您的幽默感可仅限您头上戴的假发了吧。”
“哈哈哈,宫本老师还是那么会说笑!”
“因为我的幽默感略胜您一筹。”
“我觉得还是我更强一点呀。虽然我年纪大了,可是也还是不服输的呀。”
“黑泽这件事上,不是轻易地就妥协了吗……”
“我可是有认真在反对啊!”
“从结果上来说,我没看到您努力的结果。”
“这次可不一样,那位自己亲自同意了,我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吧,显得我多管闲事似的。”
“果然。”
“你都猜到了,就别总套我话嘛。你这个性格可是一点都不可爱,会没有女人缘的。”
“这种事情不需要山口老师来说。”
“瞧不起我嘛,我年轻的时候也是情场高手哦。”
“扯远了。山口老师不觉得奇怪?”
“是啊,可是奇怪得很呢。明明他一直反对的,为什么突然……”
“也许不是突然吧。”
“你知道什么吗?”
宫本扶了下眼镜,“倒也不是,如果一个人突然改变自己最初的出发点的话,或许是看到了比原来的坚持所能获得的更大的利益吧……”他终于将眼镜扶正,“当然,是为了规避更大的危害……也说不定呢。”
“你的想法总是这么出其不意呢。”
“或许,一些非常规的设想,反而更接近事实吧。您说呢?”
山口捻着自己的下巴做思考状,“或许真如你所说的那样……那岂不是更不好办了嘛……”
“嗯。”一道光在宫本的眼镜背后一闪而过。
“算了,想太多也是浪费时间无济于事啊,对吧宫本老师,不如想想中午吃什么。”
“山口派现实主义又出现了吗?”
“人是铁饭是钢嘛。对了,没事的话晚上一起去喝两杯吧宫本老师,好久没有像样的聚餐啦。”
“我还是算了。”
“宫本派禁欲主义吗……小百合和奈奈酱会伤心的哦。”
“告辞。”
宫本不想跟他继续废话,抄起一叠作业就要离开办公室,闪出门外之前特意回头嘱咐到,“我们学校的教师,不要酗酒比较好吧。”
“是是是~”山口伸出右掌越过头顶,“我保证!不喝醉……还有吗?”
“我不管黑泽的身份有什么特别,他必须通过测验才能正式入学,一旦发现有任何可能的威胁,我将以本校师生的安全为优先考虑进行处置,这一点,‘那位’也没意见吧。”
“那是自然,全凭宫本老师安排,黑泽先生啊……他可比我们任何人都清楚其中的厉害关系,你说呢?”
宫本冷哼一声,“最好是这样。”
“还有,”宫本背对着一脸笑意的教务主任,仿佛自说自话,“……它们可不是什么海鲜。”
“是是!知道了,宫本老师可是比我这糟老头还爱操心呢。”
宫本对山口正雄的“山口式乐观主义”早已了解得相当透彻,也不知道他随口答应的事情能不能遵守约定,他说的话,大概率都作不得数,听听也就算了,记得他上次喝醉出洋相,不就在几周前嘛。
宫本轻叹一声,心中暗想自己为什么要碰上这种人,随后心怀忧虑离开了教职员办公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