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李鸿堃照着二叔爷的吩咐,带着烟锅巴、小水子两个伙计去了张壁镇下订婚聘礼。
这张壁镇说来也不远,坐船小半天的水路就到了。虽没见着未来的新媳妇,可未来和蔼可亲的岳母和知书达理的岳父大人给人印象都很好。
李鸿堃得知,这几年不少人听说张家还有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待字闺中,包括竟陵胡家花园的胡寒木在内,都找人来替后人提亲,说是想亲上加亲。可这边张景豪老爷始终没松过口,按他前段时间给李韵琮派去送生辰八字贴的人回话说:“就等着你们‘东豫丰’来人,虽是二十年前的口头允诺,我们也没当过儿戏。”
李鸿堃早就听说,张家女孩子的母亲本来就是大户人家出生,也是竟陵镇胡家花园嫁过去的胡姓姑娘,她的父亲是胡聘之的堂兄,她和当今胡家族长胡寒木是未出五服的远房堂兄妹。这未来的老丈人张景豪听说就更不是一般人,说浮财,他有万贯家产;说儒世家传,他有藏书千册;说宝物,他从文房清供到宫廷遗珍何止百件。
这次送给未来老丈人一点什么聘礼呢?这确实让李鸿堃煞费了一番苦心。本来可以送支派克金笔,那也是李鸿堃的心爱之物,鸿堃拿都拿在手里了,一是舍不得,二是怕老岳父不习惯用这硬笔。最后咬咬牙,还是送给张景豪这幅从日本带回来的德川幕府时代“手绣全织锦浮世绘”锦绘图真品,这让张景豪看了大喜过望,并连口称赞未来女婿:“看样子我们还真有翁婿缘分,还是你溪缘小儿懂我,还是你真懂我啊!”
李鸿堃回到竟陵没几天张家就叫人回礼了。里面有一份张家小姐出嫁的嫁妆清单,意思是先给未来姑爷这边过过目,看有什么不妥之处也好随时增减。
李鸿堃把张家的嫁妆礼单拿来一看,吓了一大跳,珠宝首饰、衣物嫁妆自不必说,光是各形马桶都有八个,大小宝镜十六面,绣鞋两箱;有地契的各处良田旱地有一百几十亩;银票五千;各色绫罗绸缎,布匹卧具更是琳琅满目,并且还有两个陪嫁丫鬟,书籍字画四匮……这都是绝对的大户人家才有的作派。
看样子这张家也挺心急,也难怪人家,这一等就把个女儿等到快二十了。
李韵阳决定不再去私塾有一搭没一搭地教书,也不想来“东豫丰”做什么二掌柜的,他接受了胡灵的建议,去天门县国民小学任教,哪怕是个临时的差事。天门国民小学就是原来的“县学”,从明清时起就是官办性质的学校。
这很出乎李鸿堃的意料。
一个吃正规官饭、每月有十几二十块大洋,且是自己很熟悉、很热爱的行业,这对李韵阳确实有不小的吸引力,因为他很需要有这么一个固定能挣钱的饭碗,他跟李鸿堃他们不一样,除了摇摇笔杆子啥都不会、也没钱做生意,但他觉得自己需要有自己的自尊,自己还要养家糊口。
李韵阳现在还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去年死了,这是预料中的事,因为孩子们好像都有遗传疾病,生下来就跟他们母亲一样病怏怏的。
他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还能走进正规讲堂教授学子,得到人们的认可,他感激胡灵,这是灵儿姑娘经过不懈努力为他争取来的。原来人们只是在婚丧嫁娶、寄信读札、写联作对、官司诉状时才想起他。现在如果进了学堂教书,他就不需要再每天等着别人找上门、有一顿没一顿地过日子了。
有一段时间他觉得日子的确过得很惬意,那就是李鸿堃接手“东豫丰”以后大家一起做生意赚了钱那会儿,几个人天天在一起,玩也玩了,乐也乐了,钱也不愁花。上襄阳,下汉口,荆州宜昌,想去周边那些原来没去过的地方随时都可以去。每天换着酒馆、酒楼喝酒,全是自家兄弟和朋友,把城里城外、东正街上的酒肆、酒庄喝了个遍,喝醉了,一大帮人就一起齐声高唱《哥儿们》:
嗨!哥儿们,
(唱)大碗来口酒啊,咱们是哥儿们。
多少情谊在酒中,风雨同舟感情深。
大声唱首歌啊,咱们是哥儿们。
手足相聚日月纯,一分情是金一寸。
(狂喊)不是亲人胜似亲人,同喜同乐嫉恶同恨。
嗨!哥儿们,
(唱)大碗来口酒啊,咱们是哥儿们。
多少恩怨在酒中,谁叫咱们是哥们。
大声唱首歌啊,咱们是哥儿们。
富贵贫贱都不问,肝胆相照永不分。
(狂喊)手挽着手更显真诚,豪气冲天无往不胜。
嗨嗨嗨,哥儿们!
嗨嗨嗨,哥儿们!
……
那个震天动地的阵势差不多要把半个竟陵人都招来。喝完了,一大排人就在大街上一横,相互勾着肩、搭着背、搂着腰,左一下右一下整齐地甩着腿在大街上排排走,不管身后有多少人跟着看热闹,把个竟陵镇都堵死了也不管。
时间稍长,李韵阳就觉得不对劲,心里老是不踏实:自己怎变成这么个人啦?自己是有家有口的人,却天天吃喝玩乐,跟着一帮朋友在大街上招摇过市,茶歌酒舞的,再这样下去不就成花花公子哥儿了?难怪现在街坊邻居看人的眼光跟先前大有不同。
这段时间又恢复了原来的生活模样,李韵阳倒觉得很满足。
李鸿堃却不这样想。
他一直认为春臣是个很独立、个性很强、但又很“夹生”的读书人。他一辈子不喜欢欠谁的人情,也不喜欢有人管束他,更别说是这种并不是很严谨、很正规的“县学”。虽然李鸿堃相信他的学识、他的才智都在那些个现任教书先生之上,可他去了那,能适应、能发挥自己的才能?他说他做生意没钱,那不就是个托词,他想做生意时要多少我李鸿堃难道会不给他?最重要的是李鸿堃心里有股说不出的别扭,事是灵儿姑娘给安排的,可灵儿姑娘在这之前甚至跟他连半个字都没提过。听说她已经回来十多天了,去学校找她,都说不在,没人跟他说真话,学校进出的每个人看他都像看翻墙进来的小偷一般。
那天又去学校,在大门口碰到一个梳着短发,一身新潮女装的女孩,看样子也是个老师。因为大门口看门老头现在啥时候见了他都是一副爱搭不理的模样,所以李鸿堃就上前礼貌地去问这女孩道:“请问这位老师,现在在哪能找到胡灵胡老师呢?”
女孩停步,仔细打量了一番面前这位身着长袍、脚蹬锃亮皮鞋的人,笑着反问:“你就是那个有名的花少……东家吧?”
“哦,有名……那他是因为是个少东家有名还是因为很‘花’有名呢?”鸿堃跟着对方调侃自己。
“那你认为呢?你不会以为你是因为出了名才被叫成‘花少东家’吧?”
李鸿堃突然觉得面前这位女孩很有趣:“请问老师您尊姓大名?”
“您是来找谁的?你该不会是见了每一个陌生女孩都会这样去仔细琢磨她们吧?”
“不,不,我只是怕冒犯,没别的意思。”他一下子尴尬起来。
“你好,”女孩这时却大方的伸出手,“我叫蒋惠廉,这学期才来这上课的,是胡灵姐的同事,也是她现在最要好的朋友。”
李鸿堃把右手在衣服上很夸张地来回使劲蹭了好几下,然后再去跟蒋惠廉握手,只是很轻柔很轻柔地握了一下,看着女孩子露出不解,他连忙说:“没什么,擦擦手上的汗,见了你有些紧张,手心里全是汗。”
女孩子嫣然一笑:“来这时间不长可听胡灵姐说得最多的人就是你,我原来以为你就是一个只会做生意、追女孩,不懂其他人情世故的人呢,原来还这么幽默。”
“谢谢蒋姑娘,初次见面不敢幽默,不敢胡乱幽默。”李鸿堃白白净净的脸上仍是一本正经。
确实不止一个人说过,李鸿堃不是那种很有男人气概的男人,但他在外貌和语气搭配下一定是女孩子们一见都很喜欢的那种儒雅男人。
“呵呵呵……”蒋惠廉笑得很开心,笑完很诚恳地跟面前这个很逗人的男人说,“你还是回去吧,胡灵姐不会见你的,见了也不会有什么好话给你,过了这段再说,你听我的没错。”
两年多了,一直没有王强龙的消息。李鸿堃有时睡在床上就想起他,想着想着就翻来覆去一晚上都睡不着。想着和王强龙在日本时一起的学习生活,他的音容笑貌全在脑海里浮现。李鸿堃一直都认为王强龙是个很有人格魅力的人,且有着远大志向,他这一生应该能干出点大事。
说想他,他就真回来了。
王强龙没有任何征兆地出现在李鸿堃面前,他一身戎装,敬一个威武的军礼,然后“啊哈哈”大笑着紧紧拥抱他,弄得李鸿堃肋骨像快断了似的咔咔乱响。接着王强龙扳住他的双肩:“让我仔细看看你,真的很想很想你。”
据说这天县政府里一个人都没有,全跑光了。南方革命军已经打下了武昌城。这些原来是吴大帅的人哪还敢留在这等死?
王强龙说:“我就要结婚了。”
“啊!跟谁结婚?跟那个指腹为婚的娃娃亲?”李鸿堃知道他这个朋友总是会给人一些出其不意,总是使人吃惊不已。
果然,王强龙说:“那个,那个结婚后已经离了。哎,你别用这个眼神看着我行不?我说的都是真的。如今我们蒋校长都提倡新生活,他自己带头结婚离婚,然后再结婚离婚,我们是学生,学生就得跟着老师学,就得一样去干,啊哈哈哈……”
“说点正经的,你就没想过鸿靖,好像她一直跟你有联系……”
“有些事得有时间时慢慢跟你说。”你想听他说点什么时,他往往又这么轻描淡写地把话支开了。
王强龙是带着任务来的。
第二天他派人在城里城外到处张贴布告,宣布从即日起,天门的行政管辖权归南方革命军政府,那些原政府各部门的人见此布告后必须马上回各自岗位报到,否则后果自负。
“这该不会又是像原来段芝贵、吴大帅、王占元他们那样,今天这个上台换个人,明天那个上台又换个人吧?”
“我看靠不住,随他们当官的怎么去换,只要不换咱老百姓就行。”
看布告的人都已习惯,十年来,这城门上的布告就像脚上的老茧皮一样,长了揭,揭了长,也不知都揭去了多少层。
李鸿堃让谭总管带人到北边下面去找那些棉花种植大户和棉农,把他们集中起来开了个会。先赔了无数不是,然后说:“去年行情有些特殊,我们知道各位的皮棉都已经打包妥当,也真是辛苦大家了。现在根据具体情况,我们东家有个特殊要求,需要按等级重新分开包装一下。即把纤维长五寸以上的好花分拣出来,作为特级花包打包;把剩下的劣质杂花另分打包。价格我们不会亏待大家,两边加起来一定比原来总价要高,而且重新分拣的耗损和人工费都由我们‘东豫丰’全包。”
底下众人交头接耳一合计,这事应该有赚头,他“东豫丰”玩啥也不可能玩咱们这些跟他干活的人,再说现在还是农闲季节,闲着也是个闲,分拣棉花的人手多得是。所以大家都同意试着干干看。
李鸿堃已经把鸿绅他俩与汉口杨和源花行的那个合同拿来和韵阳、延馨仔细研究了一下,他们发现这合同有弊病:合同是说了全收购鸿绅他们手上的棉花,价格也定好了,但就是没有定下具体的等级,甚至没有标明是籽棉还是皮棉,如果是籽棉,里面是有棉籽和杂物的,整个颜色也不一样。因为这等级哪怕是在好年成都不好定,今年棉花的货源少,这杨和源花行“饥不择食、困不择床”,见花就想收,留下了这个漏洞给李鸿堃。
“无论如何不能把这批花卖给‘杨和源’,换个买家我们才有主动性。也只有这样,做得好也许能少亏损一点,总比坐以待毙强。”李韵阳说。
遇到这种事李鸿堃还是要去找李韵阳,韵阳也是,只要是李鸿堃有困难来找他,他就有求必应。现在几个人一合计,用这办法去试试也许可行。
这边,李鸿堃派人到处去找老六李鸿绅和“中成裕”的张老板,找了十多天依然没有下落。
晚上王强龙就住在了“东豫丰”,和李鸿堃俩人挤一张大床。夜深人静时王强龙开始跟鸿堃仔细说这两年多来的经历。
原来那年李鸿堃回天门不久,王强龙就拿着胡石庵老先生的推荐信去了广州,然后很顺利地进了黄埔陆军军官学校。只在那学习了几个月就上了战场。在这之前他甚至连真的开枪射击都没有过一次。先是参加东征;接着回头镇压广州叛乱;然后就开始北伐,从广东到湖南,再一路打到湖北。大大小小几十次战斗中他负过两次伤,身边一起出来的黄埔同学死了好几个。一次在战斗中他救了自己的上司汤长官,也因此被提拔得较快,现在已经是个代理营长。
这次回来就是为了结婚。
“和谁结婚你也别打听了,说都不好意思说,是个政治联姻。没办法,我得听我长官的话,我顾不得这些了,就像在战场上,我的长官需要我这样做,我就必须这样去做。”
“啊!”李鸿堃很有些惊愕,他心目中的王强龙不应该是这样,他有血性,是个不折不扣的热血青年,这才几年,就变得世故了?
“鸿婧知道这些吗?”
王强龙把两只手枕在头下,眼睛盯着床顶上的帐幔,半天没吱声,然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要说我这一辈子最最对不起的人就是李鸿婧了。我哪好意思跟她说这些。”
两人沉默了好半天。
李鸿堃突然说:“我也要结婚了。”
“哦,这可真是个天大的喜事,说说她是谁。”
李鸿堃正想把新人介绍一下,忽听王强龙加了句:“你该不会说她是个小脚姑娘吧?呵呵,可别跟我当年一样糟啊,啊哈哈哈。”
听得这话,李鸿堃像是有盆冷水从头浇下,顿时雅兴全消。说实在的,虽至今还没见过自己未来的新娘,但他估计八九不离十,未婚妻张含秋应该是个小脚姑娘,最起码是曾经裹过脚的。
这时虽然已是民国十几年了,但女孩子们都还是清末时出生的,即使因为新文化运动已经不时兴裹脚,可她们很多都是木已成舟,在放开裹脚布之前那双可怜的玉足早已骨碎筋断,成了一团肉粽。
“你也是该结婚了,看看当今商界哪有你这种东家的,都什么年纪了还一个人独处空房,叫别人看着笑话,不会是忘不了那个什么水水岛吧?就你这帐幔子顶上,”说着王强龙还拿脚趾尖去顶那蚊帐上面,“看看,看看全是蚊虫飞蛾灰尘,要是有个女人也不至于这样寒酸,你难道真的连个贴身丫鬟都没有?”
“有啊!好,这两天我一定让你去见见我的贴身丫头,不!应该是贴身小姐。”李鸿堃先一脸认真,然后又诡秘地笑起来。
“哦,真的吗?还真有啊?既然是贴身的怎么不在身边贴着?其实谁都知道,如今像你这样有钱的东家,身边有两个天天伺候你的女人很正常,没有倒是不正常了。”
“还说这呢,没有的事现在外面都胡乱传的什么都有,就连我说的这个……八字没一撇,都说给我怀上孩子,还说去汉口堕胎了呢。”
“那我倒真要看看你的贴身丫头到底能长什么样。”
这天李延馨气呼呼地跑来跟鸿堃说,那个警察局的差他辞了,不想再干。
早前李延馨去警察局上班也是鸿堃的主意,他说延馨这个性格很适合在警察局里待,反正在那上班也就是领个饷钱,那朱胖子不会有啥具体事让他干。这才刚干了没多久就不想再干,李鸿堃不解:“为啥,干得好好的,好歹还是个警长啊。这一身皮别人做梦都想要。”
“那个朱胖子,他真是一张狗脸。”原来这朱局长看着现在的政府又换了人,省里也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些上司,如今这些官员谁还顾得上谁啊?谁也管不着他。“这狗东西对我突然就变了脸,天天派我去河边监督河工挑堤,要我想着法克扣别人工钱。一句话说得他不舒服,就说这个月我的饷银被扣没了。要不是你先就把话说在前头,他今天肯定要吃我的飞腿。”说完李延馨还顺带做了个幅度不大的踢腿动作。
“哈哈哈哈……”几句话把个李鸿堃笑得差点背过气去。笑完了,他半真半假地问他,“维丰,不当这警长,当局长行不?”
“什么局长?当这警察局长?”李延馨听了故意露出一脸害怕模样,“你千万做好事,别把我往火坑里推,这饭碗是千夫指、万人骂的行当,给老祖宗积点德吧,就是去杀猪做屠夫我也不会去当这种专门坑人、害人的警察局长。”
“那你就这么算了?维丰,这可不是你的脾性啊。”
“那你说不算了么办?”
“么办?你也不能说走就走,我说啊你还是回去,不当局长,当个副的,让他少干些缺德的事,剩下的好事你多做一些,这也是积德呀。”
“哎,不对吧,这说了半天,那警察局好像是你开的,你说让谁去干谁就能干?”李延馨抠着头皮,像傻子一样呵呵笑开了。
“这你不用管,你只说干是不干吧?”现在李鸿堃觉得在竟陵没有什么事是他办不了的,“不要说是在天门,你维丰就是想去汉口当个警长也不会是件太难的事。”
杨和源花行在汉口大水巷也算是个排名前列的老花行。一百多年来在这个行业打下的根基也不算浅,可如今碰上天门这个东豫丰商行,这着实让老板平添了许多烦心事。“东豫丰”现在在汉口码头上有些名气,据说它的分行都开到汉正街来了。
“东豫丰”的那个李鸿绅一直都没有再露面,他拿走的定银虽不算太多,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做法却很令人气恼。也派人去打听过,虽说在“东豫丰”李鸿绅不是大掌柜,可他是“东豫丰”的人不假。现在这“东豫丰”也依然是天门第一大商户,没听人说他们那有啥问题。可李鸿绅为什么要玩失踪?
过完年,杨和源花行派人给“东豫丰”带了口信,要求把去年那笔棉花生意了断:“先头你们一直没办是说去年的秋花采得晚一些,现在应该是时候结账了吧。”
这天,“东豫丰”的花船顺汉江来了。
船停在大水巷码头,等杨和源花行的人下去查看了一番回来报告杨老板说:“只来了两条船,一共还不到一千包棉花。”
再仔细验了验货后发现,这些花的等级很差,跟秋棉一般,完全不能进纱厂,就像是些边角余料,只能弹弹后做个棉被棉袄什么的。
出面谈生意的不是“东豫丰”的六少爷李鸿绅,来人说他病了。并自我介绍说是“东豫丰”的大账房谭某。他说今年雨水太多,皮棉质量受到影响,颜色差,纤维短。货收上来后全部都是这样,好坏都在这了。如果“杨和源”认可,后面还有二十几船过几天就到,价格是合同上先前已经写好的。万一“杨和源”变卦,不想收了,那得直说。当然,这些违反合同的损失都得由杨和源花行自己承担,“东豫丰”将在他们原来的定金中扣除所有缴销。
李鸿堃和韵阳也商讨过,一旦汉口杨和源花行不想赔付罚金,自认倒霉,只坚持要他们把手上剩余的二十几船花送去么办?那可是些经过精挑细选的顶级好花啊!
“那也就只有这样送了,无非我们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里里外外把最后折腾的钱都算进去,估计多赔个一两万是很正常的。”韵阳不是很自信地说。
这次李韵阳还是估计对了。“杨和源”的人仔细看了先前合同漏洞,又掂量了一下全部收下这近十万担劣质棉花的后果,那损失将会更大,最后他们愤愤地放弃了原先的收购合同。
一场因李鸿绅引起的、已经巨亏的买卖,在几天里又一次被李韵阳和鸿堃他们暂时化解了,损失被减到了最低限度。可他们哪里知道这是“福兮祸之所依”。
李鸿堃这天带着身穿一袭浅色西装的王强龙到学校来找灵儿姑娘,他很想在王强龙面前炫耀一下,王强龙更是很想见见这位被李鸿堃吹嘘了多时的知性姑娘,为此他还假模假式的戴上一副金丝边眼镜。
依然没找见胡灵,却看见李韵阳一个人在教师宿舍里喝闷酒。一问才知道,原来学校让他来时是说好要给二十块大洋的,但却没说他是否就是学校正式聘用的老师。学校当时是缺老师,说他来了可以先代代课,能不能留下还得根据他的教书水平而定。
李韵阳气鼓鼓地说:“现在学校说我要想留下来可以,但每月只能发我十六块大洋。就只比那几个工友强一篾片。”
王强龙问:“那正式聘用了的老师一般多少钱呢?”
李韵阳:“这倒是不等,省城师范毕业的和我们教私塾出身的就大不一样。这些老师二十五,二十三四块的都有;最高的是校务主任二十八块;校长好像是三十几、四十块吧。”
“什么二十几、三十几块钱!那是羞辱你!春臣,我早就说过要你别在这干,你教书那是屈才了。‘东豫丰’现在一直就缺人手,可怎么就装不下你呢?这下正好,跟我走,回‘东豫丰’去,今后那里的一切都是你说了算。”李鸿堃说着甚至上前去拉李韵阳的胳膊。
李韵阳避开李鸿堃,摆摆手:“人各有志,你就别勉强我了,如果你能帮我这个忙,让我留在学校继续教书,我就万分感谢你,也不枉了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不枉了朋友一场。”
无奈,李鸿堃侧脸看了看王强龙。
王强龙则继续问李韵阳:“那你觉得按你的教学水平,学校应该给你开多少饷银呢?”
“要我说?”李韵阳一仰脖子把杯子里剩下的一点残酒“哧溜”一声一饮而尽,有些趁着酒劲,“要我说,我这水平他们给我开二十……二块大洋都不多,我是拿着初小老师的饷银,教着高小学生的国语,还兼着毛笔习字课、珠算课、乐理课四门课的教学。”
学校按国民政府的要求是义务教育,小学三年级以下叫初小,四到六年级叫高小。
“那就开二十六块大洋吧。”王强龙轻描淡写地说。
李韵阳这些时也跟王强龙见过两次面,知道他和李鸿堃关系不一般,且是新政府派来的人,只不过不知道他有多大能量。这一块银元和当时国民政府发行的一元关金券纸币截然不同,一元民国纸币也就够坐几趟黄包车的,一块大洋却可以买回十多斤鲜鸡蛋。
李韵阳放下正准备斟酒的酒壶,瞪大眼睛问王强龙:“此话当真?”
“我王强龙从不跟谁随便承诺,他们必须跟你签个协议,发个聘书,聘请你为天门县国民小学的正式国语教师。”
李鸿堃听得此话在一旁直搓手:“徽廉啊,你这样办岂不是把春臣往外推吗?那他几时才能再回‘东豫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