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汉关码头与儿子曾繁卿一别以后,曾庆策就时时在心里对自己说:忘掉这个唯一的儿子吧,权当这个儿子已经死了,或者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这个儿子。话虽然好说,但是深藏于曾庆策内心的牵挂和担心却随着时间的悄然流逝,反而变得愈加浓烈。无数次在睡梦中,他梦见儿子突然毫无预兆地回到曾家铺了,他虽然长高了,长黑了,但笑容仍是那样腼腆、羞涩。同样在无数次睡梦中,他梦见儿子鲜血淋漓地横尸在汉口泥泞的街头,或者在一个不知名的芦苇荡中。特别是那年初夏时节,随着曾祥成在仓皇中逃离曾家铺,更是让他那无法割舍的牵挂和担心在浓烈中变得更加沉重。
相对于一副书生模样的曾繁卿而言,长得五大三粗的曾祥成却显得更加温顺、听话。那天从汉口回到曾家铺以后,他几乎再没有离开过曾家铺一步。他好像已经忘了在武昌和汉口的所有经历,除了一门心思帮助他的父亲曾繁盛在田间地头卖力地拾掇农活以外,其他事情好像均与他无关,几乎从不参与。他不仅不再在大清晨隐没在村后的林子里练功习武,而且不再像以前那样将村子里来旺那帮子年轻人召集到一起,在村后的稻场里有模有样地练习队列,或者演练打仗。他变得木讷了,变得像秋后遭霜的蔬菜一样,不再有一点精神。整日胡子拉碴,乱草窝一样的头发要么沾满了星星点点的泥土,要么有几根或者几片枯枝败叶若有若无地挂在上面。
然而初夏后的一天中午,突然有三个端着步枪的士兵如狼似虎地冲进宁静的曾家铺,将正在家里午睡的曾祥成按在了床上,然后用拇指粗细的麻绳像扎粽子一样将他捆成一团。士兵们说,曾祥成曾经是江岸工人纠察队的一个队长,上司命令必须限期将他捉拿归案。然而在那三个士兵押着曾祥成准备离开那间破旧的土砖屋时,面对面前的阵势,突然全都傻眼了。因为他们惊恐地发现,曾家铺全村的男男女女竟然水泄不通地将他们团团围住了,他们一个个怒目圆睁,像一堵坚实的砖墙一样,逐渐逼近。很明显,大家容不得这些士兵就这样轻易地将曾祥成带走。
士兵们倒吸了一口凉气,吓得重新退回屋子里,慌慌张张地将步枪里的子弹推上了膛。
在冲突即将发生的那一刻,曾祥成突然冲到门口,直着脖子对大家大声喊道:“都给我闪开。好汉做事好汉当,与你们无关,无关。”
“祥成,怎说与我们无关呢?”曾庆策在曾繁盛的搀扶下,冷冷地站在人群的最前面,“既然你是我们曾家铺的子孙,你就与我们有关。”
“对!”人群里发出一片惊天动地的怒吼。
“但是,”曾祥成眼睛里闪烁着激动的泪花,扑通一声跪到地上,“我决不能让你们因为我而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只有我们曾家铺的子孙才有如此胸怀。难得呀,难得呀!”曾庆策悲戚地感叹着,挣脱曾繁盛的搀扶,独自一人缓缓走向曾祥成。有个麻脸的士兵紧张地将步枪挡在他的面前,也被他使劲一把推开了。
曾庆策伸出手,哆嗦着擦去曾祥成脸上的泪水。然后轻声对他说:“你可以大声告诉大家,你在外面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吗?”
曾祥成看了曾庆策一眼,又朝向大家,放开嗓子大声喊道:“我曾祥成在外面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没给我们曾家铺的人丢脸。”
“好。”曾庆策赞许地点点头,又说,“你同样可以大声告诉大家,你在外面做过有违孝悌忠信礼义廉耻的事情吗?”
“我曾祥成在外面绝没做过有违孝悌忠信礼义廉耻的事情,同样没给我们曾家铺人丢脸。”曾祥成涨红着脸,继续大声向大家喊道。
“好,好,好!”曾庆策对曾祥成赞不绝口。随即他弯下身子,费力地将跪在地上的曾祥成拉扯着站了起来。“这才是我们曾家铺的子孙,不仅行得正坐得端,而且敢于担当。”
然后,曾庆策缓缓将身子转向大家,颤抖着声音大声喊道:“祥成说得对,为了曾家铺更多的子孙后代不受伤害,我们就狠心让祥成一个人去吧。”
原本激愤的人群,立时陷入死一般的沉寂,稍后,竟传出隐隐的抽泣声。
在大家缓缓闪出一条通道以后,那几个士兵才押着曾祥成得以惊慌失措地逃离曾家铺。然而,在他们刚刚隐入村后的树林不久,茂密的树林里突然接连传出五六声清脆的枪声。待曾庆策带着人群愤怒冲进树林里后,吃惊地发现那三个士兵正鼻青脸肿地或者躺在地上,或者斜靠在树干上痛苦地呻吟。那根捆绑曾祥成的麻绳像条死蛇一样摊在地上。原来刚进入树林,曾祥成不知用什么办法突然挣脱了身上的麻绳,紧接着三拳两腿将那三个措手不及的士兵打倒在地,然后像猴子一样钻进树林深处不见了。
有人说曾祥成从树林里逃出来后,径直跑到鲁湖边,找到一只木船划到鲁湖的北边涂洲方向去了,也有人看到那只木船划到鲁湖的西边法泗街方向去了。但不管怎么说,曾祥成确实从那些士兵的魔爪里死里逃生了。
只是从那三个士兵的嘴巴里,曾庆策无意间得到一个让他肝胆俱裂的噩耗。当他试探着打听儿子曾繁卿的下落时,其中那个眼睛被打得像馒头一样肿胀起来的麻脸士兵,不耐烦地朝他大声嚷道:“什么曾繁卿李繁卿的,江岸一带那几个带头闹事的,要么被枪毙了,要么被装麻袋里扔长江里了,就差这个逃跑的曾祥成。”
正是这个士兵不着边际的一句话,像最后一根稻草似的将曾庆策那艘苟延残喘的生命之船彻底压垮、压沉了。自曾祥成逃离曾家铺十天以后,他就开始神情恍惚、茶饭不思,进而卧床不起。非但如此,他还像恶鬼缠身一样,要么在睡梦中时不时被噩梦惊醒,要么在大白天出现各种各样的幻觉,挣扎着要从床上坐起来,拼死拼活要亲手触摸那些谁也无法看到的虚幻景象。
何七娘始终是一个心如止水的坚强女人。在丈夫未能将儿子曾繁卿带回曾家铺时,她并没有因此抱怨丈夫。在丈夫忍不住将麻脸士兵说的那句话告诉她时,她却固执地认定那句不着边际的话不能相信。在不时劝慰丈夫的同时,她将更多的精力放在烧香拜佛上,乞求神灵能够保佑孤身在外的儿子一切安好,早日平安回到曾家铺,早日回到自己的身边。及至丈夫卧床不起以后,她也没有显露出更多的慌乱,除了将家里的大事小事安排得有如往常一样井井有条以外,她还想尽一切办法,将方圆几十里稍有点儿名气的医生、郎中全请到家里来,希望他们妙手回春,能够治好丈夫的病。在再无其他办法可想的情况下,她甚至安排曾庆喜、曾繁盛等人,用轿子将自己远在鲁湖北岸涂洲的已经九十高龄的父亲再次接到曾家铺。她记得丈夫以前说过,自己身上不管得了什么样的病,唯有老岳父能够手到病除。
然而老爷子在床边颤颤巍巍地替曾庆策把过脉以后,就抑制不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在堂屋里,他失望地告诉女儿:“庆策患的是心病,没办法治了。”
“心病?”何七娘虽然知道父亲所说的心病意味着什么,但她仍不相信没办法治。
“若想治好,除非繁卿能够早日回来。”老爷子捋了捋下巴上那撮雪白的胡须,闭着眼摇了摇头,“否则,只能准备后事了。”
“那到哪儿去将繁卿找回来呢?”何七娘无望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那就看庆策自己的八字如何了。”老爷子又轻轻叹了口气。
“照现在的情况,庆策能够坚持多久呢?”
“他的生命维系在繁卿的身上。若繁卿在一个月内能够回来,他的病立马就会见好。否则最多只能拖延两个月。”老爷子只得如实告诉自己的女儿。
虽然知道结果渺茫,但何七娘仍本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态,想尽一切办法四处打听儿子曾繁卿的消息。以前在偌大的家庭里,曾庆策是当仁不让的一家之主,任何事情都是他拍板说了算,何七娘倒成了可有可无的人。现在情况不同了,曾经可有可无的何七娘责无旁贷地成为整个家庭的主心骨。她备足盘缠,安排曾庆喜去到汉口,叮嘱他不要顾及钱财,务必找遍儿子曾繁卿有可能去或者有可能待的每一个地方。与此同时,她又托人带信到马鞍山街上,交代堂弟曾庆功,想办法在马鞍山煤矿上那些经常来往于武昌和马鞍山之间的老板间打听儿子曾繁卿的消息。她甚至安排正患脚疾的曾繁盛乘船到金口,让他就在金口码头一带耐心待着,不定儿子曾繁卿在武昌、汉口无法立足了,有可能乘船回来,这样就有可能早点接住他,将他早点儿带回曾家铺。就何七娘的性子,若不是病床上的丈夫曾庆策还需她时时照顾,她定会自己亲自赶到武昌、汉口去。
虽然有着充分的思想准备,但在接下来的一个月中,通过各种渠道陆续返回的种种消息,却让何七娘的心情变得更加沉重、更加失望。这种变得更加沉重、失望的心情已经不在于丈夫曾庆策的病能否治好,而在于无法知晓儿子曾繁卿到底是死还是活。确实,所有传回的消息在明白无误地告诉她没有儿子曾繁卿的任何蛛丝马迹的同时,都会额外强调在汉口、武昌因罢工、罢课死了不少的工人、学生。至于被抓走的工人和学生则更多。现在的武汉三镇,到处是持枪的警察和士兵,几乎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而曾庆喜带回来的另外一个有鼻子有眼的消息差点没让何七娘昏厥过去。他说听许多人私下里讲,被杀的工人、学生,尸体全都直接扔到长江里去了,结果许多像他一样在武汉三镇四下里找人的男男女女,都结伴赶到汉口下游二十公里远处一个叫阳逻的地方。从汉口顺直而下的长江在那儿拐了一个大弯,结果形成一个巨大的回水沱。那些从汉口顺江水漂下来的已经泡得肿胀的尸体,像一捆捆烂草捆一样,在那个巨大的回水沱里没日没夜地旋转着,及至烂了,散了,才慢慢沉入江底。许多人都是在那些漂浮的尸体堆里找到自己的亲人的。但曾庆喜在那个地方整整守了五天,核对了无数具尸体,却始终没有发现一具尸体与毫无着落的曾繁卿相像。
随着时间的流逝,那盏闪闪烁烁的希望之灯日渐趋于黯淡,以至最终熄灭。
但这次老岳父对曾庆策的预言却失却了准头。曾庆策是在老岳父说那句话刚满三个月时,才心有不甘地咽下最后一口气。村里人私底下都说,他之所以多拖了整整一个月,仍然是割舍不下儿子曾繁卿。
由于有着殷实的家业,加之在曾家铺及至周边的大小村落均有着较好的口碑,所以曾庆策的丧事办得异常隆重。不仅从遥远的嘉鱼请来道士,摆了整整七天道场,而且从武昌城里请来一个黄梅戏班子,在村后的稻场上前前后后唱了九天大戏。出殡那天,曾家铺及周边村落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只要能够动弹的,全都赶到曾家铺为曾庆策送上最后一程。甚至连何七娘的堂妹也从鲁湖对面的涂洲赶来了。那场面着实宏伟、壮观。以满口牙齿已经掉得一颗不剩的先生的话说,他活了整整八十岁,还从没有见过如此隆重的葬礼。
遵从曾庆策的遗愿,墓地选在鲁湖边一个长满荆棘灌木的小山包上,背依绿树簇拥的曾家铺,面向波光粼粼的鲁湖湖面。曾庆策弥留之际说了,这地方好,既可落叶归根,又可等待从这儿乘船出去的儿子曾繁卿,乘船从这儿风尘仆仆地回来。
……
在最初的那段日子里,失去丈夫后的何七娘有如失去灵魂的泥塑一般,成天精神恍惚、不知所以。家里家外的大小事情肯定是无从过问了,即使自己的衣食起居也完全丧失了以往的清爽利落。在吴秀莲突然到来前的那段日子里,她几乎连大门都没有迈出去过。一天到晚,一个人呆坐在空旷寂寥的堂屋里,痴痴地看着香烟袅绕的祖宗牌位发呆。
吴秀莲是在立秋后的一个早上由曾繁盛领进家里来的。她长这么大,从没有到过鲁湖南边,更没有到过曾家铺,所以对于未过门的婆家到底什么样,有多少房子,大门朝哪个方向开,除了母亲何细妹的简单介绍以外,她的脑子里几乎是一片空白。谁知她提着简单的行李在村头打听时,没承想刚遇到正准备出村收割高粱的曾繁盛。
何七娘只是在吴秀莲还是襁褓中的一个娃娃时见过她。现在,当亭亭玉立的吴秀莲有如一枝刚刚出水的莲花般站在她的面前时,她顿时一下惊呆了。确实,她除了惊叹于这个未曾过门的媳妇有着一副闭月羞花的容貌以外,更惊叹于这个未过门的媳妇有着一颗无人可比的坚毅之心。不是吗?何七娘完全没有料想到,就是眼前这个看似清纯无比的姑娘,竟然承受着常人无法想象的压力,在未征得她的母亲何细妹同意的情况下,毅然以一个未过门媳妇的身份,孤单一人渡过宽阔的鲁湖,来到了曾家铺。要知道在那个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能得以订终身的年代,吴秀莲看似充满勇气的举动无异于是一种不可饶恕的伤风败俗的行为。
“妈,你一个人过得苦。就让我来陪伴你老人家吧!”吴秀莲蹲在何七娘面前,轻轻抚着她的膝盖,泪水涟涟地说。
那一刻,忍受日久的无数悲戚和痛苦,从内心深处有如洪水般倾泻而出,何七娘再也无法抑制自己情感了,抱着吴秀莲着实撕心裂肺地痛哭了一场。而后,她一把擦掉脸上的泪水,坚毅地对吴秀莲说:“秀莲,你就住下来吧。从此以后,这儿就是你的家,我就是你的亲娘,你就是我的亲女儿。你相信繁卿一定会回来,我也相信繁卿一定会回来。那我们娘儿俩相依为命,一块等着他回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