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就对曾繁卿整日懵懵懂懂的言行举止感到担心,及至春节前的一天,发生了他私下里带着曾繁盛跑到螃蟹山上那件事以后,何七娘最终决定早点儿将他与吴秀莲的婚事给办了。
那天何七娘因犁头厂长期荒废,带上吴秀莲一道去马鞍山街上,想找曾庆功商量下一步该如何处置。这是曾繁卿回到曾家铺后的两个月中,她们第一次将曾繁卿单独留在家里,所以临出门时,她们千叮咛,万嘱咐,让曾繁卿在家好好休息,哪儿也不要去。从那慎重的表情和情深意切的言语可以看出,她们活脱脱将曾繁卿当成一个冒失的半大小子了。谁知在她们离开家不久,曾繁卿就拄着拐杖出了门,无所事事地在村子里转了一大圈,最后在村后的树林边找到正放牛的曾繁盛。他让曾繁盛无论如何帮他找一条船,带他到螃蟹山上去看看。
“螃蟹山上有什么好看的呀。”穿着一件厚实粗布棉袄的曾繁盛心里直犯嘀咕。因为鲁湖周边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谁都知道螃蟹山就是一个让人闻之色变的土匪窝,不仅曾经是那些土匪的藏身之所,同时也是那些土匪谋财害命的地方。大家口口相传,说不大的螃蟹山上,四下里都埋着被土匪杀死的无辜百姓、外地客商,每逢盛夏燥热的晚上,星星点点的鬼火有如满天星星般在山上四处闪烁。由此,也演绎出形形色色、五花八门的鬼怪故事,不管是谁听了,都禁不住毛骨悚然。说起来不相信,如果哪家小孩闹夜,只要大人说起螃蟹山,小孩即刻就不敢哭闹了。所以,几百年来,在山上有土匪时,人们唯恐避之不及,在山上没有土匪时,除了脑袋有毛病的人,谁也不会无事找事地跑到山上去。现在曾繁卿突然提出要到螃蟹山上去,着实让曾繁盛感到诧异、惊愕。
但是曾繁盛最终拗不过曾繁卿,只得无可奈何地带他到螃蟹山上去了。
这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明晃晃的太阳将金黄色的光线,像金砂一样洒遍仍然寒冷的大地,视线之内,不管是静谧的村庄还是绵延起伏的田地,一切都显得轻盈素雅、金碧辉煌,有如一幅巨大的金箔画卷,静悄悄地沐浴在暖和的太阳光之下。宽阔的鲁湖湖面同样被撒上了一层薄薄的金粉,让人迷醉其中,但是透过被船桨掀起的粼粼波光,仍可看到那层薄薄金粉下凝脂般清澈的湖水,让人顿时心生无尽遐想。湖面上没有来往的行船,也见不到一叶匆匆飘过的风帆,只有无数的水鸟像在展示各自轻灵飘逸的舞姿,在空旷、寂寥的晴空中上下翻飞、翩翩起舞,不仅打破了湖面的宁静和安详,同时也使整个世界充满了无穷的韵味和生机。此时此刻,专心划船的曾繁盛和坐在船头如痴如醉的曾繁卿绝对没有意识到,随着木船的缓缓前行,身下的这条木船以及他们自身,在不经意间竟然融入了这幅巧夺天工的金箔画卷,并且成为画卷中不可多得的点缀。
不到一个小时,小木船就轻盈地靠上了螃蟹山东边岸边一块巨大的黑色石头。曾繁盛叮嘱曾繁卿坐在船头别动,自己一展身子跳到岸上,将船首的麻绳在一块较小的石头上系牢实以后,才走到船边,伸出手,小心地将曾繁卿扶到岸上。
曾繁卿拄着那根檀木拐杖,在岸边被湖水泡胀的松软泥土上站稳以后,抬起头,用好奇的眼神看了看长满稀稀拉拉各色杂树的螃蟹山,又扭过头,看了看身后波光粼粼的湖面,然后失望地感叹一句:“确实,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他说得没错,在木船上远远看半遮半隐于雾气中的螃蟹山,有如一只放置在巨大碧绿瓷盘中的一只活生生的淡绿色螃蟹,充满了诗意,也让人产生无穷无尽的联想。但是当你真正踏上螃蟹山上那充满浓浓鱼腥味的潮湿泥土时,你就会发现螃蟹山其实就是一座乱石嶙峋的石头山,仿佛一只从此飞过的神鸟,无意间将一摊粪便抛撒在鲁湖中间似的。
曾繁卿拄着拐杖,沿着湖岸缓缓走了一圈,前后只花了半个小时时间。在一个隐蔽的石缝间,他竟然发现一条完好的小木船。这木船会是谁的呢?一丝困惑浮上他的心头。随后,他又花了十多分钟时间,从乱石间气喘吁吁地爬到螃蟹山的最高处。沿途一切,留给他最深印象的除了各色怪模怪样的石头,还是各色怪模怪样的石头,以及那些几乎将石头覆盖住的厚厚的一层鸟粪。让曾繁卿大惑不解的是,他并没有看到传说中的遍地尸骨。然而在山顶处,在两块有如张开的翅膀似的巨大的黑色石头间,他发现了一大堆年代久远的废砖头以及几截已经风化的木头椽子。不用猜,这里曾经有一间房子,而这间房子肯定就是传说中的那些杀人越货的土匪的栖身之所。只不过时过境迁,曾经的土匪已经踪影全无了。让曾繁卿和曾繁盛大吃一惊的是,在离那一堆乱砖头不远处的一块褐色麻石的缝隙里,竟然藏着一间让人无法觉察的小草棚。草棚里面只有一张用砖头垒成的床,床上堆着一团已经看不出底色的被子。一口缺了一个大口子的铁锅和两只同样有缺口的黑色陶碗放在一块浅色的石板上,锅里和碗里空空如也。草棚的主人是一个身形矮小、瘦削的六十多岁老者,穿一件满是补丁的破旧长衫,一头白发像道士一样用一根麻绳随意绾在脑后。毫无疑问,石缝间隐藏的那条小木船和眼前这间草棚肯定属于眼前这个老者。老者是一个哑巴,曾繁卿用手指与他比画了好半天,才弄明白他已经在螃蟹山上生活了整整二十年。
“二十年?怎么可能呢?这儿离曾家铺如此之近,谁也没有见过他呀。”曾繁盛的眼睛瞪得像一对铜铃一样,不停地摇头。
“没见过不等于他不在这里。”曾繁卿看了曾繁盛一眼,笑了笑。
“是的呀。”曾繁盛觉得曾繁卿说得有道理,也咧开厚嘴唇笑了。
在曾繁盛打着哑语与那老头比画的时候,曾繁卿独自在山头上四处转悠。谁知二十分钟不到的时间,他就满头汗水地回来了,吩咐曾繁盛沿来时的路回家。
曾繁盛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上到螃蟹山上,所以在回程中仍显得异常兴奋。“不就是一座乱石头山吗?也没见着鬼呀怪的。”他边推着船桨,边大声说。
但是坐在船头的曾繁卿似乎没有听到曾繁盛在说什么,仍皱着眉头,呆呆地看着东南方曾家铺的方向,并不时将手中的拐杖举到眼前,朝四周比画着什么。自上船以后,他就一直这副走火入魔的模样。
“你在干什么呀?繁卿。”曾繁盛似乎有点着急,提高了嗓门。
“在想一个问题。”曾繁卿回答。
“什么问题?能说给我听听吗?”曾繁盛好奇地问。
“我只是没有搞明白,以前那些土匪为什么选螃蟹山做他们的巢穴。”曾繁卿说。
“这地方好呀,四面环水,天高皇帝远的,谁也拿他们没办法。”曾繁盛说。
“但我不这么看。”曾繁卿转过头,满脸认真地看着曾繁盛,“你没发现吗?这地方看似有周边的湖水作掩护,但始终有违进可攻,退可守的军事教条。你说是不是,若小股官兵进剿,凭山上的复杂地形,这地方还确实是一个不错的地方,可以坚守一定时间。但若是大股官兵进剿,他们就可以将整座螃蟹山都围起来,没吃没喝的不说,又没有退路,那上面的人就成了笼中之鸟,插翅也难飞了。”
曾繁盛明显愣了一下,随即皱着眉头问道:“我说繁卿兄弟,你为什么关心起这样的事情了?什么军事战事的。”
“这——”曾繁卿顿了一下,随即笑着说道,“我只是说着玩玩的,没其他意思。”
……
当天晚上,在曾繁盛将曾繁卿突然上螃蟹山,以及他那些不着边际的奇怪言行举止向何七娘复述了一遍后,何七娘那颗原本悬着的心,陡然一下跳到嗓子眼上了。“他要干什么?难道想到螃蟹山上去当土匪不成?”当下她就下了决心,得尽快将他与吴秀莲的婚事给办了。毕竟无牵无挂的单身男人,他的心有如湖面上的浮萍一样,永远没办法在风口浪尖间沉静下来。而一旦结了婚,面对嗷嗷待哺的妻儿老小,养家糊口的责任则有如坠入湖底的铁锚一样,会将男人那颗不安分的心拴得紧紧的。
好在曾繁卿仍像十多岁时母亲做主让他与吴秀莲订婚时一样,对于母亲要求他在春节以后就与吴秀莲结婚一事,他除了腼腆地笑了笑以外,并没有表示丝毫的反对。他甚至故意问何七娘:“秀莲同意吗?”气得何七娘差点没扬起手掌扇他一嘴巴。
最终婚期定在春节以后的正月十八。
虽然整个家业在父亲曾庆策死后逐渐走向没落、衰败,但好在有着殷实的家底,所以婚礼的准备事项一切都进行得有条不紊。确实,在那时的曾家铺以及周边的大小村落,结婚的主要开销是用于邀请众多的宾客上。简单的,摆上十来张八仙桌,请些沾亲带故的亲朋故友,闹腾一天一夜就行了;复杂的,在村里摆上流水席,沾亲带故的亲朋好友是必须请的。此外,还得向四邻八村广发喜帖,在三天三夜的婚期里,男女老少随时来恭贺,随时都可坐到流水席上吃到大鱼大肉。这个时候,即便是外乡要饭的带着一句吉言前来恭贺,主家不仅将其请到流水席上好酒好肉款待,临走,还会送上一份薄礼。何七娘就曾繁卿这么一个儿子,并且是一个饱经磨难的儿子,所以她想都没想,就决定在村里摆上三天三夜的流水席,并请上武昌城里的戏班子,热热闹闹地唱上三天三夜。相对于殷实的家底而言,所有的开销无非是将圈里的猪羊多宰上几头,将白酒、糖果多买上几斤,再就是多花上些白花花的银圆,并不会伤筋动骨。至于金银细软、绫罗绸缎等陪嫁物品,家中原本就有些不菲的存货,加之通情达理的吴秀莲并不苛求,这对于何七娘而言,简直是捡了个大便宜。所以她逢人就说,这有点寒碜的婚礼,确实太委屈吴秀莲了。
但是有件原本简单的事情却让精明能干的何七娘一筹莫展,那就是该从哪儿将吴秀莲接到家里来呢?由于吴秀莲是在曾繁卿下落不明的当年,未经父母同意私自跑到何七娘家里来的,这一行为不仅大逆不道,而且是一件非常丢脸的事情,结果她的父母一气之下,自此以后再也不认吴秀莲这个女儿了。在此期间,何七娘虽然托人劝说了无数次,但吴秀莲的父母从不原谅。所以已经十年了,吴秀莲从没回过娘家。现在吴秀莲有家不能回,但总得给她一个来处呀,否则不合礼数不说,对吴秀莲本人也显得过于怠慢。在思忖了好几日后,何七娘一咬牙,就亲自与当初的媒人春梅姑一道去到鲁湖北边的涂洲,希望吴秀莲的父母看在亲生女儿的分上,能够高抬贵手,不要过于计较吴秀莲以前的草率和过失。吴秀莲的父亲还好说话,但是她的母亲何细妹却有如王八吃秤砣,十足铁了心,口口声声说他们家从没有吴秀莲这个女儿。话已经说到这步田地,何七娘意识到这个死结已经没办法解开了,只得悻悻然回到曾家铺。
眼见着定好的婚期日渐临近,何七娘越发着急。谁知关键时刻还是一直没将即将到来的婚事当回事的曾繁卿脑子好使。那天见到仍在唉声叹气的何七娘,曾繁卿嬉皮笑脸地说:“这事好办。既然她的爹妈不认她,那重新给她找一个爹妈不就得了。”
“重新找一个爹妈?”何七娘没有听懂儿子话。
“亲爹妈不认她,那就给她找一个认她的干爹妈。”曾繁卿咧着嘴巴说。
何七娘愣了一下,随即一拍大腿,高兴地说:“对呀。”于是她匆匆找到春梅姑,问曾繁卿所说办法行不行。春梅姑沉思了一刻,最后点头表示赞同:“确实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也只能这样了。”
谁知在选择谁当吴秀莲的干爹妈时,竟然遇到了更大的难题。毕竟找干亲是两相情愿的事情,不是说你选了谁,谁就应该当干爹妈,那还得看别人愿意不愿意。再则,何七娘和春梅姑看上的,吴秀莲又不满意,吴秀莲看上的,何七娘和春梅姑又不满意。这样来来往往筛选了十几家,最终还是没有结果。
又到了走投无路的当口,何七娘和春梅姑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谁知这个时候吴秀莲变得主动了,她径直找到曾繁卿,问周边村子里,谁可以当他们两人的干爹妈。吴秀莲这样征询曾繁卿的主意是非常聪明的,因为结婚以后,吴秀莲的干爹妈,同样是曾繁卿的干爹妈。老话说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内心里她已经决定了,曾繁卿认可的,她绝对认可。所以在这个棘手的问题上,还得曾繁卿拿主意。
曾繁卿在阴暗的书房正埋头整理一大堆散了线的线装书。于是停下手里的活路,抬起头,朝吴秀莲笑了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说:“这事简单,周边村子里除了敖梦成先生有资格当我们的干爹妈以外,谁也没有这个资格。”
当吴秀莲将曾繁卿的话带给何七娘和春梅姑时,她们俩懊悔不已,直说周边村子里谁都想到了,竟然唯独没有想到敖梦成先生。
结果何七娘和春梅姑一道到敖家湾向先生说明来意后,躺在床上的先生高兴得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用干枯的手指不停地捻着下巴上那几根焦枯的胡须,兴奋地说:“我这一辈子生了四个愣头愣脑的儿子,做梦都想有一个贴心的姑娘,谁知终其一生都没能遂愿。现在是天上掉馅饼了,竟然在行将就木之时有吴秀莲这个好姑娘愿意做我的女儿,这不仅是你们对我的施舍,也是老天有眼呀!”
所有的难题都迎刃而解了。
正月十八那天一大早,一乘披红挂绿的八抬大轿,一颠一颠地将一身红装、披着盖头的吴秀莲从先生家那间老屋里热热闹闹抬了出来。曾繁卿穿一件青灰色的丝织长衫,胸前扎一朵碗口大的红花,骑在一匹枣红色高头大马上,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意,走在接亲队伍的最前面。
接亲的队伍缓缓走过曲曲弯弯的田埂,又穿过那片茂密的树林,在数支唢呐吹奏出的《龙船调》乐曲中,一路喜庆地走进有如过节般热闹的曾家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