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虽然不是算命的，但他那句对儿子曾繁卿的评语，始终有如一块石头一样，沉甸甸地揣在曾庆策的心里了。作为一个精于算计的人，对于任何奇怪的现象，或者涉及凶吉的预言、谶语都异常敏感，并且所有想法的结局都会固执地往坏的方面去想象。曾庆策能不感到害怕吗？姑且不谈先生那句高深莫测的评语，单就接下来发生的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就让他更加心惊肉跳。那天从先生那儿回来时，光天化日之下，走在平顺的田埂上，他竟然莫名其妙地将脚踝扭了，稍一动弹，就痛得有如银针在扎一样。并且自此以后，他晚上经常做噩梦，而且所有的噩梦都与儿子曾繁卿有关。要么曾繁卿被洋人五花大绑地掳到国外做苦工去了，要么被武昌城里的地痞流氓打得头破血流。他总无法抹去睡梦中的那个让他心肝寸断的画面：身材瘦小的儿子被歹人吊在高高的武昌城头，满脸是血地尖声哭喊着：“爸，救救我。爸，救救我。”
老话说，梦由心生。这些有关儿子曾繁卿的噩梦将曾庆策那颗敏感的心，像抽丝剥茧般折磨到几近崩溃的境地。谁知屋漏偏逢连阴雨，在脚踝扭伤一个月后，还没扔掉拐棍，他又患上了急性肝炎，全身像凝固的蜂蜜一样通体蜡黄，如果不是何七娘及时从涂洲将已经九十多岁的老父亲请来用草药救治，不定就此一命呜呼。
在曾繁卿离开家的这几个月里，虽然遇到这样或那样诸多不顺的事情，但曾庆策那颗沉甸甸的心却始终牵挂着远在武昌城的儿子曾繁卿，并且所遇到的这些诸多倒霉事让那份牵挂和担心变得更加深重，更加迫切。在精神稍稍清醒时，他曾想着无论如何得到武昌城里去一趟，亲眼看看儿子在那座洋人开办的学堂里到底生活得怎样。若过得好，就让他继续待着，若过得不好，得早早让他回来。怎奈武昌城过于遥远，加之身体太过虚弱，最终没能成行。
还有一件事更让曾庆策感到痛苦，那就是他的所有心思和担忧都不敢轻易向外人诉说。毕竟从武昌城回来以后，不仅曾家铺全村，还包括周边的四邻八村，谁不知道他曾庆策将儿子曾繁卿送到一所洋人开办的知名学堂里。所有的人都毫不怀疑，曾繁卿既然能够在这所洋学堂里求学，则预示着日后肯定飞黄腾达，前程不可限量。如果自己突然改口说这洋人开办的学堂这也不好那也不好，那岂不是在自己打自己的嘴巴？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在强烈的虚荣心面前，曾庆策有如哑巴吃黄连，只能将所有的痛苦咽进自己的肚子里了。
老话说得好，知夫莫若妻。一连几个月，曾庆策魂不守舍、忧心忡忡的样子让何七娘猜测曾庆策在内心深处对自己肯定隐瞒了什么。在一连追问了好几次以后，曾庆策只得唉声叹气地将自己所有的担心对何七娘说了。虽然是夫妻，但何七娘的性格相对于曾庆策而言要豁达得多，也刚强得多。她不满地指责曾庆策不应该相信先生的话，更不应该将梦到的那些不好的事情无中生有地往儿子身上套。“儿子在洋学堂里到底怎么样，谁也没有亲眼见到，仅凭先生一句话，怎就能胡思乱想呢。”她耐心地开导仍然愁眉不展的曾庆策，“等繁卿回来以后，我们看看他的变化再做决定。他若真的像先生说的那样中了洋人的邪，我们就让他回曾家铺来，不再读那洋书了，免得他真变成一个丢人现眼的畜生。若没有变化，那就让他继续在洋学堂里读书，看他到底会变成一只什么样的花脚乌龟。”
曾庆策觉得何七娘说得有道理，立时感觉心里的担忧一下减轻了许多。在后来的一段时间，他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耐心等待儿子曾繁卿早点放假回家。
然而，何七娘在开导曾庆策的时候话虽然说得轻松，但内心里却在曾庆策告诉她担心的事由那一刻起，也不由自主地背上那个沉重的包袱，仿佛在那一刻开始，曾庆策背负的那个包袱已经转移到她自己的背上似的。为了减轻这个包袱给自己带来的百般压力，她除了每天早上在大厅的香案前多烧上两炷香，乞求列祖列宗保佑儿子曾繁卿平安无事以外，她甚至在这年冬至后的一天，独自一人乘船去到鲁湖对岸的涂洲。明里她告诉曾庆策是回去看看自己的爹娘，实则是去到她的远房姐姐何细妹的家里。她仍记得在她怀着儿子曾繁卿时，曾经与同样挺着个大肚子的何细妹有个约定，说自己若生儿子，而何细妹生的是丫头，或者何细妹生的是儿子，而自己生的是丫头，那就让两个小孩定个摇窝亲，两家大人则结成亲家。在鲁湖周边地区，所谓的摇窝亲，也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指腹为婚，那时候特别盛行，也特别慎重，非推心置腹之人，是不敢有此倡议的。最终结果如人所愿，何七娘生了儿子曾繁卿，而何细妹生了女儿吴秀莲。等曾繁卿刚刚学会走路时，何七娘就向曾庆策说起自己与何细妹的约定，想让两家当作儿女亲家走动起来。谁知曾庆策死活不同意不说，还训斥何七娘是妇人之见，说两家若结了亲家，那儿子一辈子就会被拴在鲁湖边上，最终像自己一样，一辈子只能做个乡绅土豪，什么远大前程，什么光宗耀祖，只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何七娘拗不过曾庆策，只得以孩子还小为由，硬着头皮向何细妹毁了约。现在满脑子的担忧让何七娘突然想起十多年前与何细妹的约定，心想，若将这门亲事能够重新续上，不仅能拴住儿子曾繁卿的心，也能拴住他的身子。这样，当父母的再也不会为他在外面四处漂泊而担惊受怕了。
让何七娘欣喜万分的是，已经出落得如花似玉的吴秀莲不仅仍没找婆家，而且在何七娘向何细妹说起自己想将毁掉的那门亲事重新续上的打算时，何细妹竟然一口应允了。当下何七娘就向何细妹承诺，待儿子曾繁卿从武昌城放假回来以后，择个黄道吉日，两家就将这门亲事正式定下来。
在得知何七娘自作主张的安排以后，曾庆策除了苦笑一声以外，竟然没有反对。
夫妻俩在忐忑不安中等待儿子曾繁卿放假回家。
曾繁卿和曾庆祥是在这年的农历腊月二十六的傍晚时分才回到曾家铺的。
虽然只是四个多月没有见面，但曾繁卿的变化仍让曾庆策、何七娘夫妻俩吃惊不小。他的身高比离家时最少高出了大半个脑袋不说，原本瘦弱的身子也显得壮实了许多。虽然笑容仍然像以前那样有点腼腆、害羞，但感觉更加沉稳，更加成熟。他剃着一个可以看见青色头皮的小平头，穿着一套他自称为中山装的藏青色校服，衣扣扣得紧紧实实，这一切让眼前这个半大小伙子看上去既精神，又清爽。更让曾庆策、何七娘夫妻俩暗暗窃喜的是，他那肉嘟嘟的充满孩子气的嘴唇上面，竟然长出了几根软塌塌的焦黄色胡须。
让夫妻俩牵肠挂肚的儿子在外表上虽然有了明显的变化，但这些变化却是夫妻俩梦寐以求的。确实，做父母的，最大的欣慰莫过于看着儿女一天天长大成人。至于曾繁卿仍然保持的生活习性以及在待人接物上的彬彬有礼，让夫妻俩仿佛仍然看到去武昌城以前那个沉默寡言，并且好像始终有着想不完心思的儿子。这种熟悉的感觉，让他们在无比欣慰的同时，也感到踏实和放心。
当然，自回到曾家铺以后，曾繁卿每天天刚亮就约上曾祥成沿着鲁湖边跑步这一怪异举动，仍然让夫妻俩感觉到在离家的这段时间中，儿子习性上的些许变化。只是这一变化除了让他们感觉儿子有别于村里其他人的习性以外，并没有给夫妻俩带来更多的担心。他们叮嘱得更多的是，跑步时得多穿点衣服，大冬天的，早上天气冷，湿气也大，穿着短衣短裤，别冻坏了身子。有一天，心情特别舒畅的曾庆策试探着问曾繁卿，为什么要在早上汗流浃背地跑步呢？曾繁卿咧嘴一笑，告诉他，跑步能够增强体质。能够增强体质？这个问题一连几天在曾庆策的脑子盘绕纠结，他没办法弄明白，自己一辈子从没这样像折腾自己似的跑步，身子骨也没见差到哪里。见的世面多了，有些许怪异的行为举止也属正常。最后，曾庆策为儿子的行为找到一个自认为解释得通的理由。
在接下来的春节期间，身体已经完全康复的曾庆策仍像以前每个春节那样，或者带着曾繁卿一道向爷爷奶奶辈的长辈磕头祝福，或者吩咐曾繁卿自个儿带上各式点心向叔叔婶婶一辈的长辈磕头拜年。让曾庆策万分欣慰的是，在整个春节期间，曾繁卿从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抱怨，他仍像小时候那样，只要是遇着长辈，不管是哪儿，都会虔诚地趴到地上磕一个非常响亮的响头。
同样，无须曾庆策刻意叮嘱，初一一大早，曾繁卿就约上曾祥成，迎着初升的太阳，赶往村后的敖家湾，去给先生拜年。但今年有点特别，曾庆策竟然第一次主动要求与他们一道去。他的内心有着自己的想法，那就是想让先生亲眼辨识一下，自己的儿子在离家的这四个多月中，到底有没有变化，或者有没有已被洋人蛊惑的蛛丝马迹。
先生穿了一件崭新的黑色棉袍，脑后那根焦黄的细长辫子绕过肌肉松弛的脖颈，像根软软的草绳一样耷拉在干瘪的胸前，特别刺眼。他双手捧着那只油光水滑的水烟壶，端坐在香烟袅绕的中堂下面的太师椅上，对于曾庆策、曾繁卿和曾祥成的到来，他却像睡着了一样，一动未动。只是在曾庆策、曾繁卿和曾祥成依次向孔子的牌位和先生本人磕过头后，先生才以梦呓般的声音说：“回来了。”
“回来了。”曾繁卿和曾祥成并排站在先生的左手边，小心地回答。
“回来就好。”先生动了一下身子，耷拉着的眼皮微微向上掀起一道缝隙，两道冰冷的目光从深陷的眼窝里射出，扫过曾繁卿惶恐的脸孔，又扫过曾祥成茫然的脸孔，最后定格在曾庆策微微颤抖的身子上。“还送他们回去吗？”
曾庆策没想到先生突然会问自己这样一个问题，在犹豫了好一刻以后，往前紧趋了一步，紧张地说：“一切由先生决定。”
“怎由我决定呢？孩子不懂事，难道你这个当爹的也不识时事吗？”先生不满地说着，那两道冰冷的目光像锥子一样扎在曾庆策已经变得松弛的脸上。
“这——”曾庆策看了看一脸困惑的曾繁卿，又看了看同样一脸困惑的曾祥成，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谁也没有想到，接下来先生不再说话了，并且那两道微微掀起的眼帘又重新耷拉下来，毫无血色的嘴唇自然张开，从那空洞的口腔里很快发出若有若无的呼噜声。
曾庆策只得招呼曾繁卿和曾祥成悻悻然离开。一路上，曾庆策为先生的固执而感到心惊肉跳。确实，他不知道下一步将对曾繁卿和曾祥成的去留该做怎样的决定。而曾繁卿和曾祥成却为先生的冷漠感到迷惑不解，在他们看来，毕竟是大年初一的早上，先生断不至于连坐都不让他们坐一下。
……
让曾庆策和何七娘欣喜万分的是，当他们告诉曾繁卿在他返校的前两天，也就是正月初八那天，准备将他与吴秀莲之间的亲事定下来时，曾繁卿只是羞怯地笑了笑，竟然没有拒绝。其实他们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在应允这门亲事上，已经见过大世面的曾繁卿会表示反对，为此，他们得绞尽脑汁地寻找各种理由来说服他，诱导他，直到让他最终答应为止。现在，儿子竟然没有丝毫犹豫地一口应允了这门亲事，除了让他们始料未及以外，更觉得儿子对父母的孝道和通情达理。毕竟儿子没有忘记在儿女亲事上，应该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一亘古不变的老习惯，老传统。
在得知曾繁卿准备定亲的消息以后，曾祥成在私底下不住地取笑曾繁卿，说他竟然有了小媳妇。毕竟在曾祥成懵懵懂懂的意识里，有小媳妇或者娶小媳妇，那都是大人的事情，对于他们这些乳臭未干的小孩而言，那都是羞于启口的事情。
初八那天是个大晴天，暖和的太阳光尽情地普照着大地上的一切。一大早，穿着崭新大红棉袄的春梅姑就催着曾繁卿和曾祥成上路了。春梅姑是曾繁卿的远房姑姑，由于做人做事热心快肠，何七娘与何细妹经商量，就拜托春梅姑做了两家这门亲事的媒人。两家对春梅姑的信任有着充分的理由，这不，在短时间里，春梅姑就将各种礼品置备得井井有条，显得既庄重又得体。五十斤猪肉是精瘦的坐墩肉，两条十斤重的鲤鱼是头天托人从鲁湖里打上来的。春梅姑还用红绸布亲手扎了四朵鲜艳的小红花，分别系在猪肉和鲤鱼身上，看上去分外喜庆。二十斤白酒则是两个月前托罗家湾的酿酒师傅罗一鸣用上好的糯米酿造而成，即使已经盛在紫红色的瓦罐里，让人仿佛仍能够闻到那醉人的醇香。至于金果、红糖、糯米糕、绿豆糕等各色点心以及两匹细花布和一匹丝绸，都是托人从马鞍山街上买回来的。所有的聘礼都装在两只柳树条编成的大筐里，而曾祥成当天的任务就是负责用扁担挑着这两个柳条筐。
春梅姑除了自己穿着充满喜庆的大红棉袄以外，对曾繁卿和曾祥成的衣着也按自己的要求刻意作了安排。曾繁卿穿一件崭新的齐及脚背的米色细布长袍，长袍外面再套一件黑色丝绸短袄，脖子上还围了一条白色真丝围巾，整个人看上去清纯脱俗，气度不凡。对于曾祥成的衣着，春梅姑却显得有点不近人情，她不仅不允许他穿那身气派的学生装，而且几乎是强迫他穿上一件黑色的对襟棉袄和一条像布袋似的黑色棉裤，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一个臃肿的米袋。“就应该这样穿，只有两相比对，才能让繁卿显得更加出众。再说了，祥成是负责挑聘礼的，就得有个挑夫的样。”春梅姑一脸严肃地说。
三个人坐着帆船渡过烟波浩渺的鲁湖，又走了一段弯弯曲曲的土路，到达吴秀莲家里时也才十点来钟。吴秀莲家在当地算得上是一个富足人家，虽然房子没有曾繁卿家高大、气派，产业也没有曾繁卿家多，但从涂洲周边口口相传的良好名声上看，与曾繁卿家也可称得上是门当户对。由于吴秀莲是家里的独生女，所以何细妹对女儿订婚这件事非常看重，不仅将远远近近的亲戚都请来了，并且全村一百二十多口人也一个不落地全请到了家里。几乎所有的人在见着曾繁卿后，都说与吴秀莲是天造地设的一双，简直太般配了。
自踏入吴秀莲的家里以后，虽然像一只猴子似的被如此多的陌生人评头论足，但始终端坐在中堂下面那只老式木椅上的曾繁卿并不显得慌张或者害羞，对于大家提出的诸如多大年纪，在哪儿读书，以及家里有兄弟几人等问题，他都轻言细语地一一作答。其间，有几位自称是吴秀莲的伯娘、婶娘的女人虽然以不屑的语气抱怨他们带来的礼物过于简单，但曾繁卿始终只是腼腆地笑了笑，并不作解答。因为在船上时，春梅姑就向曾繁卿交代了，会有人当面挖苦或者嘲笑他，但这些挖苦或者嘲笑更多含有演戏的成分，是双方大人早就商量好的，目的在于尊重女方今天的至尊地位。老话说了，一家养女百家求，不能简简单单将别人家如花似玉的女儿给哄了去。
直到中午开席时，曾繁卿才见到吴秀莲。正如若干年后他所说的，自第一眼见着吴秀莲以后，他就在心里决然地认定，这个皮肤白皙、身材匀称、鼻翼处有一颗绿豆大小美人痣的小姑娘，将是他生命的组成部分，须臾不能分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