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曾庆策在对儿子曾繁卿的判断上还是失算了。这种失算,除了对曾繁卿懦弱性格下的执着和倔强认识不清以外,还包括对在文华书院读书期间,如火如荼的外部世界对曾繁卿深入骨髓的浸润不知就里。结果,在曾繁卿在文华书院读书的第四个年头的春天,因性格和对人生价值的认识存在巨大差异,父子俩之间的交流,已经达到水火不相容的地步,并最终导致曾繁卿愤而离家出走,进而在他并不悠长的生命历程中,留下了长达整整十年的时空空白。
其实这种不幸的结局在曾繁卿就读于文华书院的第三年就已经显露端倪。曾庆策虽然早就有所担心,但完全没有想到事态的发展会以那样一种不可调和、不可收拾的结果出现,或者说他根本没有想到儿子的变化会如此之快。结果在面对无法更改的残酷现实时,他几乎是措手不及。
这年夏天,曾繁卿第一次没有回曾家铺过暑假。独自一人回到曾家铺的曾祥成向曾庆策解释,说曾繁卿在书院里补习功课,准备报考清华大学。
“清华大学?”曾庆策吃惊得张大了嘴巴。
“是的,那是全国最好的一所大学,在北平。”曾祥成告诉曾庆策。
“那就是说,今后繁卿离家会更远了?”曾庆策一脸担心。
“是的,那以后回家的机会肯定要少了。”曾祥成说着,随即安慰曾庆策,“若书读得好,繁卿叔不定日后会到国外去留学哩。到那时,曾家铺出了繁卿叔这个唯一的留洋晚辈,叔爷你肯定高兴得睡着也会笑醒的。”
“那是的,那是的。”曾庆策不自然地笑着,将别在腰带上的烟枪抽出来,哆嗦着在烟锅里填上烟丝,“只是这样大的事,这小子怎就不与我打声招呼呢?”
“繁卿叔可孝敬你了。你不知道,我这次回来,就是繁卿叔特意安排的,目的就是让我告诉你他准备报考清华大学这件事的。”曾祥成用火柴将曾庆策烟锅里的烟丝点着。
曾庆策使劲吸了两口烟,稳定了一下心中的失落情绪以后,透过袅袅升腾的烟雾,突然问曾祥成:“那你为什么不跟你叔一道复习功课,也报考清华大学呢?”
“我原来也计划与繁卿叔一道复习的,但繁卿叔怕你担心,就让我一个人回来向你解释一下。再说了,”曾祥成嘿嘿笑了一声,露出满口又白又细的牙齿,“叔爷,你也知道,我天生就不是读书的材料,即使报考,结果还不是陪太子读书。”
“但你从文华学堂读完书后,总有一个打算呀。”曾庆策不无担心地说。
“我简单,回家种地,替繁卿叔服侍你老人家。”曾祥成满脸诚恳地说。
“君子怀德,小人怀土。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曾庆策摇摇头,松弛的脸上闪过一丝惆怅。
虽然曾庆策暂时相信了曾祥成的解释,但对儿子曾繁卿的牵挂和担心仍始终留存在他的心里,只不过没有向其他人明说罢了。这从他给儿子曾繁卿的读书费用上可以看得出来。曾祥成说除了像以往一样得向文华书院交纳读书费用以外,还得为曾繁卿准备一笔数额不菲的补习费,所以,返回武昌时得多带些费用。曾庆策几乎没有犹豫就按曾祥成的要求办了。非但如此,在曾祥成返回武昌的那天,他还额外包了一大包银圆让曾祥成带上,说临近文华书院的学业结束,免不了有更多的开销,多带点钱,好应急。
然而,让曾庆策万万没有料到的是,这年冬天的寒假,儿子曾繁卿仍然没有回曾家铺。回来的还是曾祥成一个人。曾祥成的解释仍是曾繁卿正抓紧时间在书院里复习功课,让他一个人回家代自己向父母问安。由于原本就心存疑虑,加之曾祥成在解释时,脸上明显故作轻松的表情,让精明的曾庆策感觉到他有意向自己隐瞒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不仅如此,曾祥成左边脸腮上突然多出来的一道一寸多长的疤痕更加坚定了曾庆策的判断。
“脸上这道疤痕是怎么来的?”曾庆策怀疑地看着曾祥成。
“没什么,练功时被一根枯树枝划了道口子。”曾祥成对那道疤痕的解释轻描淡写。
“确实是这样吗?”曾庆策紧盯着曾祥成。
“确实是这样。”迎着曾庆策疑虑的目光,曾祥成信誓旦旦地肯定道。
“那以后得小心点,不要毛手毛脚的。”曾庆策皱了皱眉头,接着问了曾繁卿在书院里的复习情况。
“你老就放心好了。繁卿叔在学校里表现特好,先生和同学们都夸奖他哩。”曾祥成一脸笑容地说。
“只要没事就好。”曾庆策轻轻叹一口气,突然问道,“祥成,你还记得一年前我给你交代的事情吗?”
“叔爷交代的事情我怎会忘记呢?繁卿叔在学堂里好好的,绝没做有违孝悌忠信礼义廉耻这八德的事情。”
“真的没有?”曾庆策的目光突然像锥子一样盯着曾祥成。
“真的没有。”曾祥成在回答时,却有意避开了曾庆策的目光。
这时曾庆策已经清楚,在曾祥成的嘴巴里已经无法找到让自己那颗日渐高悬的心稍有一点踏实的真实答案了。
曾庆策怀揣着忐忑不安的心,找到曾祥成的父亲曾繁盛。谁知曾繁盛也是心事重重的。他满脸忧虑地告诉曾庆策,这次曾祥成回家,好像多了不少的心事,因为在晚上睡觉时,他时不时大呼小叫地说着梦话。梦话的内容也让人莫名其妙,比如打倒军阀、打倒帝国主义什么的,听上去让人心惊胆战。
“这小子一定向我们隐瞒了什么。”曾庆策忧心忡忡地说。
“我也有这种感觉。”曾繁盛点头附和道。
“得去武昌城里一趟,免得这两小子还真的走火入魔了。”曾庆策将手中的烟枪挥了一下,以不容更改的语气说。
……
春节过后,几乎在曾祥成前脚离开曾家铺后,曾庆策就带着曾庆喜匆匆忙忙赶往武昌。他得亲眼瞧瞧曾繁卿和曾祥成到底对自己隐瞒了什么。
文华书院开学已经有十多天了,空旷的校园里似乎没了以前的喧闹,显得异常安静。曾庆策和曾庆喜谁也不认识,只得硬着头皮在偌大的校园里四处转悠,在问了不少于十个或者先生模样或者校工模样的男男女女以后,他们总算找到了位于书院东头一座被大家称作院长楼的两层红色小楼房。在一楼大门口那儿,他们正犹豫着是否直接进到楼里面时,遇到一个正从大楼里面匆匆忙忙往外面走的高个子外国人。曾庆策往旁边挪了一下,想让那外国人先出大门,谁知这外国人在他面前站住了,竟然用一口清晰的中国话问他:“你找谁?”
曾庆策没想到这外国人会讲中国话,吃了一惊,待回过神来后,他连忙客气地点点头,说:“我找院长。”
“哦。那我带你们去。”外国人说着,转过身子,在前面带路。这外国人委实太高了,跟在后面的曾庆策即使站直了身子,头顶才刚刚够着他的肩膀。
在二楼靠近南边的一间宽大屋子里,曾庆策见到了文华书院的院长。院长是一位五十出头年纪的中国人,一张面盆似的圆脸又白又胖,他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少得可怜的几根头发像遭了风的麦秆一样耷拉在光秃秃的头顶上。他合上摊在桌面上的一个黑色封皮的文件夹,满脸和善地听完曾庆策的述说后,又低下身子,从桌子下面的一个抽屉里拿出一个淡黄色封皮的厚文件夹,不慌不忙地在桌子上摊开。
“你儿子叫什么名字?是哪个班的?或者学什么专业?”院长问道。
“他叫曾繁卿,还有一个孙子辈的叫曾祥成。至于他们是哪个班,学什么专业,我不清楚。”曾庆策哈着腰,紧张地答道。
“那哪一年进书院的应该知道吧。”院长稍稍抬了一下头,看了曾庆策一眼。
“三年前,到今年夏天刚满四年。”曾庆策回答。
院长没再说话,而是低着头仔细地翻着面前的文件夹。末了,他用软软的手指指着文件夹中的一页密密麻麻的名字问道:“是叫曾繁卿和曾祥成吗?”
“正是,正是。”曾庆策连连答道。
“那你是他们的什么人?”院长明显皱了下眉头,然后合起摊开的文件夹。
“我是曾繁卿的父亲。曾祥成是我的一位已出五服的孙子辈。”曾庆策点着头说。
“那你这位做父亲的,对他们在书院里的情况了解吗?”院长将身子靠在椅背上,懒懒地看着曾庆策。
“不了解。这次大老远赶来就是想了解一下他们在书院里的情况。”曾庆策满脸堆笑地赔着小心。
“实话告诉你,我们也在找这两位学生。”院长冷冷地说。
“他们怎么了?”曾庆策感觉自己的声音都有点发抖了。
“开学已经十多天了,但他们至今仍未到书院报到。还有一件事必须告诉你,这两位学生在书院里的表现非常不好,这两年来,一直不好好读书,在书院里鼓动学生罢课不说,还与社会上的闲散人员纠集在一起,搞什么工人运动,今天罢工,明天罢市,完全没有学生的矜持和担当。书院董事会正准备开会,研究开除他们。我们绝不容许他们胡作非为,败坏我们书院多年的良好声誉……”
那一刻,曾庆策有如五雷轰顶,一下完全蒙了,连自己是如何从院长楼上走下来都不知道。
所有的担心都变成了残酷的现实。
……
经过两天时间的四处打听,曾庆策才最终得到曾繁卿和曾祥成的确切消息。
曾庆策与曾庆喜背着简单的行李,从武昌的司门口乘渡船到了汉口的江汉关,又沿着江边小道找到下游的江岸一带时,已是第三天的晚上八点多钟了。阴冷、狭窄的街道上满是污浊的泥泞,时不时有野猫、野狗像幽灵般从黑暗中冷不丁地窜出,吓得人浑身直起鸡皮疙瘩。用木板、草席搭成的低矮小屋,像无数奇形怪状的积木一样胡乱地拥挤在街道的两边。没有路灯,也见不到一个行人,星星点点的煤油灯光,若有若无地从那些低矮小屋的门窗缝隙里泄漏出来,非但没使泥泞的街道显得清晰、明亮,反而使眼睛接触到的一切更加黑暗,更加阴鸷。夹着零星雪花的毛毛细雨从黑暗中扑面而来,像无数针尖一样扎在已经变得麻木的脸上,竟觉得隐隐生痛。
自早上到现在,曾庆策和曾庆喜粒米未进,此刻,感觉饥饿像只不安分的猫爪一样,将两人的胃壁抓扯得阵阵作痛。在街道的一个拐角处,好不容易看到一家还在营业的面馆,曾庆策急忙掀开挂在门上的草帘子,弓着身子钻了进去。
店里摆着三张小木桌,在靠近煤油吊灯的那张桌子上,一个穿着黑色棉衣、无法判断实际年龄的男人,正就着桌上的半碟花生米,在默不作声地喝着闷酒。在最里端的那张半人高的柜台后面,一个剃着光头、看着像是店老板的中年男人正歪着脖子用牙签在剔牙,看到曾庆策和曾庆喜,他用粗重的声音问道:“吃饭吗?”
“是的。有面条吗?”曾庆策问道。
“有。”
“那来两碗肉丝面,另各加两个煎鸡蛋。”曾庆策说着,在靠门的那张桌子上坐了下来。曾庆喜将带着的行李放在一张小方凳上,在曾庆策的旁边坐了下来。
曾庆策点上的一锅烟才抽了不到一半,老板就将两大碗热气腾腾的肉丝面端了上来。曾庆策是留了心的,所以边吃着面,边隔着另外一张空桌,有一搭无一搭地与老板扯着闲话。
在问了一下店里生意情况以后,曾庆策问道:“这街道上怎黑灯瞎火的,一个行人都看不到?”
“这时节,不想惹事的,全都钻进被窝里了。想惹事的,则全都到工会里听那些不安分的先生演讲去了。”店老板撇了撇嘴,懒洋洋地答道。
“听先生演讲?”曾庆策往前凑了下身子。
“可不是,最近一段时间京汉铁路沿线都成立了工会。那些铁路上的工人全都像着了魔一样,不管白天黑夜全都聚到工会里听那些读书人演讲。听说他们为了提高工资待遇,正计划举行一次全线大罢工哩。”
“大罢工?”曾庆策不懂这个名词,不由得伸长了脖子。
“就是全都不上工,让整条京汉线上的火车全都无法动弹。”
“那不就是造反了?”
“是这个意思。只是这罢工,罢得好,不定能够增加点工资。罢得不好,不定要坐牢,杀头。”
“坐牢?杀头?”曾庆策吃惊得失声喊了出来。
“老话说了,好死不如歹活。哼,我就不相信,就凭他们开开会,罢罢工,政府就会答应他们的要求,那政府也太没政府的样了。再说了,为了增加丁点儿工资,冒着坐牢、杀头的风险,也太不值了。”店老板的言语充满了明显的揶揄味道。
但此刻曾庆策已经没办法听进去店老板所说的话了,他的脑子里只有坐牢、杀头这两个字眼在不停地旋转反复,仿佛已经看到那铁门铁窗的牢房以及抛弃在路边的一颗颗血淋淋的人头……
……
工会所处的位置其实就是一座废弃的大仓库,远远看去,黑黝黝的就像一只巨大的怪兽蛰伏在风雪交加的寒夜之中。然而刚掀开用厚麻袋编成的门帘,一股夹杂着浓浓的汗味、烟味、脚臭味以及其他说不出名称的气味的热浪就扑面而来,呛得曾庆策和紧跟在后面的曾庆喜几乎同时屏住了呼吸。仓库的正中央,高悬在半空中的两盏瓦斯灯,散发惨白的光线,将灯光下的一切照亮得如同白昼。灯光的正中央用好几张桌子拼成了一个正正方方的台子,此刻,一个中等身材、穿着黑色长衫、留着披肩长发的中年人正用高昂、厚重的北方口音,声嘶力竭地讲述着什么。台子的四周站满了黑压压的人群。他们一个个众星捧月似的看着讲话的中年人,表情凝重、专注,既听不到一个人在下面窃窃私语,也看不到一个人在人群中四处走动。那场面,有如一块吸力强大的磁铁,将无数细碎散乱的铁屑全吸引住了。
“……京汉路总工会要告成立了。这个戴着保护劳工假面具的军阀吴佩孚便害怕起来。他怕什么呢?因为他知道,中国现在除了他们军阀的军队势力以外,还没有比他们更集中、更强大的组织力量存在。现在,京汉路总工会的出现,就是保障中国人民利益的真正势力的出现。这当然触犯了这些军阀的畏忌心。所以,这个冒称保护劳工的军阀便不惜自揭假面具,破坏约法赋予我们劳工的集会权、结社权和自由权。便不惜血肉横飞地惨杀赤手空拳以争自由的我们广大劳工。我们能够让他们像屠宰一只只羔羊般屠杀我们吗?不,绝不……”
曾庆策完全听不懂台子上那个长发男人所讲的内容,再说了,他也没有心思去弄懂那个长发男人所讲的内容。此刻,他的所有心思全在儿子曾繁卿的身上。凭直觉,他知道儿子就在这群情绪激昂的人群之中,但是,这个时候他完全没有勇气在人群中去打听自己的儿子。因为他知道,即使他用最低微的声音向周边的人打听,也有可能破坏眼前这让人几乎要窒息了的凝重氛围。如果瞪大眼睛尝试着在人群中逐个找寻,那更是比大海捞针还要难。人太多不说,并且每个人都像一根根粗大的树桩一样立在地上,紧紧拥挤在一起,没办法从他们中间穿过。否则,要么被挤成肉饼,要么像面对一堵激情澎湃的砖墙一样被无情地挡了回来。
曾庆策只得踮起脚尖,伸长脖子,无可奈何地站在人群的最外层,用焦急的目光一会儿留意站在台子中的那位长发男人,一会儿扫视台子下面那黑压压的人群。他感觉到自己的呼吸变得像拼了老命爬上一座高山后的急促,身子里渗出的汗水也将最里层那件夹衣濡湿透了,黏黏的,感觉特别难受。有那么一刻,他特别希望曾庆喜能够帮他一把,但是憨厚的曾庆喜仍像影子一样,一刻不离地站在自己的身后。他猴着身子,双手拢在棉衣的袖笼里,细长的脖子像只老鸭一样往前伸展着,呆滞的面孔上露出让人厌恶的兴奋和好奇。
半个小时,抑或是一个小时,那长发男人终于讲完了。伴随着震耳欲聋的掌声和呐喊声,一个身穿深色长衫,身材瘦高的年轻人,像根憋足了劲的弹簧一样,腾地从人群中跳到台子上。只见他用劲挥动着手臂,突然用高昂的声音喊起了口号:
“打倒万恶的反动军阀!”
“打倒万恶的反动军阀——”
人群中爆发出的应和声有如突然喷发的火山一样,让人感觉要将仓库的屋顶掀起一样。
“工会万岁!”
“工会万岁——”
“无产者万岁!”
“无产者万岁——”
“……”
潮水般的声浪将手足无措的曾庆策冲得东倒西歪,如果不是站在身后的曾庆喜及时扶了他一把,他就差点儿跌倒在地上。但是,他仍然看清楚了,那个身穿长衫、身材瘦高,正忘情地振臂高呼的年轻人,正是自己魂牵梦萦的儿子曾繁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