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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塌鼻大娘

男孩看着他娘,把一件白衬衣,放在搓衣板上,像点心店师傅揉面团一般,揉得唿吱唿吱响。然后,男孩将水竹做的水枪,浸江里吸足一泡水,抬起水枪头,双手一合力,嗤一长声,水柱便尿一般地抛射在江面上。

江面上绿茵茵的,很平。有一条渡船,正朝着男孩身后的小镇滑过来。不一会儿,渡船靠岸了,下来很多人。男孩看见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穿着阴丹士林斜襟衣服,笑嘻嘻地朝他面前走来。男孩的娘还顾着洗衣,她听脚步声,就晓得是谁,说:塌鼻大娘来啦。叫塌鼻大娘的女人嘻嘻笑一下,粗门大嗓地叫:皂圩侬,洗衣裳呀!男孩的娘就扭了头,面上的神色变一变,有些客气地说:你来啦。她把屁股挪一下,让出一小爿湿漉漉的青石板,请塌鼻大娘坐。

塌鼻大娘就插进男孩和他娘的中间,一屁股下去,“啪”地,声音很响,男孩觉得像是打夯,他的鼻孔里,就呛进一股陈米汤的气息。塌鼻大娘未说话前,照旧先嘻嘻笑一下,问:皂圩侬,这是妹妹吧?都长这么大啦,看你们码头上人的日子过起来,真叫快。

男孩娘就叫男孩叫她。男孩叫:塌鼻大娘!“没大没小的,怎么好直呼名字?”娘嗔男孩。塌鼻大娘巴掌就拍一拍,咔嚓咔嚓的,嘴里笑着说:不要紧的么,叫塌鼻我就塌鼻啦?

男孩不吱声,心里却觉着,她把镇子叫成码头;他娘的名字不叫皂圩侬的,娘只是娘家在皂圩那村子;还有,她敢把男人称为妹妹,有点拎不清的。这个叫塌鼻大娘的人,蛮好玩的吧?

塌鼻大娘的青布鞋面荡着水了,她却不怕,双手不闲地帮着洗衣服。她的背拢起来,鼻子里呼哧呼哧,漂洗的速度很快,扭衣服挤水的力气也很大。当她将漂过了的衣服丢篮子里时,男孩的娘装着没看见,又悄悄地将塌鼻大娘漂过的衣服掏出篮子,放水里再漂一回。

衣服洗好了,她对塌鼻大娘说:走,家里坐去。

塌鼻大娘说:不啦,我是来请妹妹的,到我家去吃甜瓜。讲起来很有意思很味道的,去年我们吃过一只甜瓜,那瓜籽在肚子里过一圈,一点都不死心,随粪肥浇到自留地里后,没承想,又出瓜秧了。我铲一铲,浇一浇水,那鲜嫩的瓜藤盖了一垅。这几日,头蓬瓜已经大姑娘皮肤一样,白喷喷的。

大娘说话有点打咯。虽一咯一咯的,男孩觉得,她很爱说话。男孩娘说:你们也真是,那么有心干啥?大娘说:还有心?你们一家待我才叫有心呢。这次,妹妹无论怎样都得赏个脸,去我家住几天。男孩娘就望一望男孩,那目光,好像不情愿男孩去的,但她还是问:你想不想去?

男孩只是扭捏了一下。可他心里已被吸引,他实在弄不明白,进过肚子的甜瓜籽还能活?当然还有,她为什么敢称呼他为妹妹!大娘连忙说:去的,去的,妹妹在镇子里待厌了,去乡下玩玩,会很新鲜的,是不是?妹妹别担心,到我家才七八里路,真走不动,我会背你走。大娘说着,挥起手来,在两肩膀上啪啪地拍,拍得两膀子外的衣服一颤一颤的。她还解释说:你看你看,妹妹骑在我肩膀上,保准像骑牛背脊一样,又稳又健的。

男孩就看了看,见大娘的背,真个是很宽,两肩膀横展展的。男孩就说了一声,去!男孩娘说:你要想想好的,不要半路又变卦了,让塌鼻陪了你跑来颠去,还不讨你的好。那样的话,我可是要你的好看。男孩心想:进过人肚子的甜瓜怎样长,长成什么样?想到这个,他就很坚决地摇了摇头,表示不会变卦。男孩娘无法,口气很淡地说:那你去,住几天就回来,乡下不卫生的,当心着肚子。大娘见男孩的娘松了口,一下子便很开心,忙上去牵住男孩的手,生怕男孩逃走似的。

塌鼻大娘的村子,叫方家村。村口有一座谁也叫不出名的板桥,桥底是一条红通通的溪水。那水里有沙,很粗。不久前,来了几个人,带着筑、锄头、畚箕、细铁丝筛子,就着冷天,在刺骨的流着红水的沙泥里,淘呀淘的,都说是淘金子。塌鼻大娘见他们脸冻得红通通的,淘金子淘出了鼻涕水,便嬉笑着,当了面取笑他们是痴汉,想金子想疯了,还说:我经常在这桥头卖草鞋,要有金子,我老早就捡着了,会轮到你们。

这是之前发生的事,她是怕男孩寂寞,才把这事说给男孩听。男孩很好奇地盯着那溪水,是红红的,绕过半个村子,到这桥下跌一跌,就溪深岸高的。也才发现,不是溪水红,是上游的岸土红。这一段的溪水清,连板桥也架得高。桥头有一棵很孤单的大樟树,呼噜呼噜的,搅动起一蓬蓬的凉风。男孩本走得很热,这会就觉着背脊心一阵凉飕飕的。他两眼盯紧了板桥,恍惚觉得,桥好像会荡起来。男孩就不敢过桥,缩住脚,望着大娘求助。大娘说:妹妹怕过桥吧。我晓得的,你从没过过这样的桥。来吧,趴我背上,我背你过桥。

大娘就把腰弯下来,有些咯咯的声音。男孩看着大娘紧绷绷的背脊,很陌生地趴上去。大娘把腰直起来,轻轻地抖几抖,问:妹妹,味道不?男孩嗯了一声,和大娘比,他感觉自己的身子太渺小了。男孩感觉着大娘柔软的背脊,香樟树叶搅出来的微风,在大娘的腋下鼓荡出来的酸潮气,还夹杂着那丝男孩在洗衣埠头上已嗅到的陈米汤气息。男孩揉一揉鼻孔,在大娘宽厚而多肉的背脊上,打了一个很响亮的喷嚏!打得大娘的肉都颤动不已,可大娘仍紧接着男孩的喷嚏声笑,还说:穿草鞋,过高桥,大娘背着个金宝宝……

过了桥,男孩从大娘背上滑下来。大娘让男孩走前面,她在后面指着曲曲弯弯的村巷,一会让男孩往顺手拐,一会又往反手走。碰见了人,人家没问大娘,大娘早先开口说:你们认得的,他是我镇子里的亲戚。你们看看,我们村子里长不出这样好看的孩子的。人家听了有些不屑,可又不能不回个话,口气就有些夸张地说:塌鼻大娘呀,你真有头脸!大娘还一本正经地点头,说:回头让你们娃来我家玩,这妹妹聪明得不得了,晓得很多很多的事。让他多讲讲,你们娃听到肚子里去啊,日后用处大着呢。

大娘的家,是两间不高的木屋。黑赤赤的土瓦,鱼鳞般盖得很密,瓦里正生长着绿得风揉一揉就会滴汁液的青苔草。这会儿,她家的木门锁着,门板上贴着两张财神纸像。进门后,男孩先是觉得大娘家的地很不平整,结着一个个馒头大的泥瘤,鸡屎鸭尿,东一堆西一堆的。屋子里有一张靠墙的八仙桌,一只谷橱,橱盖上堆着笠帽、镰刀等物品,东西不多,却很乱。大娘说:这屋里平常日子没客人来,很脏的。你一个人先玩一玩,我把地扫一扫。

她就用竹丝扫把扫,扫一会,扫出很大一堆鸡鸭粪。大娘弄只畚谷用的畚斗,畚了倒在门口一只沤粪用的缸里。大娘抓住一根木棍子,插进粪缸,用足劲搅到底,很干的鸡粪就稀溜了。可一蓬蓬的臭气,就没头没脑地撞进门里来。大娘回头时,见男孩用双手捂住鼻子,就醒悟似的说:哎哟,我该死呢,忘了妹妹是码头上人,很怕臭!大娘连忙拎只篮子,带着男孩,到菜地去摘甜瓜。大娘说:等甜瓜摘回来,就没有臭气了。

去菜地的路上,大娘十分开心。她两脚尖踮起来走路,像挑担的样子,一跳一跳的。男孩跟在她身后,很清晰地听到大娘的两只脚踏出了爽快的响,大娘脑后盘着一只面盆碗一般大小的发髻,许是盘得匆忙或盘得久了的原因,松松垮垮的,随着大娘的脚步一坠一坠,男孩有些担心,这发髻随时会掉下来。大娘的喉咙里,先是发着一些叽叽的杂声,顺了一会,就哼成了调调,她唱着:三月三,鲤鱼鲫鱼翻上了滩,初嫁的闺女回啦回啦了那家乡;亲娘的耳边我唠一唠,婆婆白日里恶,老公夜晚头闹,我的亲娘喂,你让闺女咋过这些关关……大娘唱着歌,一门心思地,仿佛把一切都忘掉了。路她是千百遍摸都摸熟了的,闭了眼睛也能走,因此,脚可以随便踩随便荡。路边有两个堂客在蹲地海聊,这时怔一怔,还瞪大了眼睛把嘴都一撇说:这个塌鼻,快四十岁的人啦,还一副疯疯癫癫的样子。

不知不觉就到了菜地,男孩果然见一垅爬满青藤的甜瓜地,高兴得噢地叫起来!大娘热手熟脚地跳到瓜垅边,将巴掌片开来,小小心心地将几排瓜叶一顺子掰开。她掰开一下,嘴里咦一声,再掰一下,又咦一声,一连十几下,大娘就怔住了很开朗得劲的脸色,自言自语说:头篷瓜咋会没了呢?她将头颈很温顺地往男孩方向扭扭,又说:头篷瓜……咋会没了呢?

男孩受了大娘情绪的影响,也将头摇一摇,说:我不晓得。

大娘呆怔怔地看住男孩,一小会,腿就软了,她很大的身坯子,歪一歪,屁股就夯地一般,“嘭”地夯在菜畦上,松过土的菜畦,就被她夯下去一个大坑。大娘歇了一下,忽然就蹦起来,两脚踮着,就着甜瓜垅,如跳大神般骂:东边西边北边南边……大娘用根直挺的手指头,很有劲地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都指到了,然后再骂:贼骨头你躲得了今天没有明天,蛇毒蝎子毒蜈蚣毒,比不过我家的甜瓜毒;偷吃一口,烂了嘴;偷吃两口,烂了肠;偷吃三口,烂心肝……

男孩呆呆地看着变得有些穷凶极恶的大娘,开始有些害怕,他走到大娘身边,拉一拉她的衣服说:大娘,我不想吃甜瓜了,回家吧。大娘回过神来,咂一咂嘴,不再骂,说:这咋行呢?让妹妹走那么远的路,一口甜瓜都没吃上。我该死,我真是该死。

男孩说:我不怪你。

大娘说:妹妹真好呢,不愧是码头人家出身,晓得安慰人,可我真的有点死不正经,咋没想到让金凤看住瓜呢?

大娘一说到金凤的名字,忽然就有些力气,将屁股从已经陷进泥的菜畦里,拔萝卜一般拔出来,领着男孩急匆匆地往家赶。到了家,金凤已经在屋里了,还生着灶火,她正趴在灶间里的灶面上,用手扑蟑螂,抲住一只,就将蟑螂往灶火堆里一丢,嗤一声,蟑螂冒出股腥臭味。金凤就咧开嘴,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很味道地笑一笑。大娘把金凤叫到面前来,怒气冲冲地责问她,为啥不留心住菜园子里的甜瓜,结果被黑心贼给偷了去。金凤和男孩差不多的年纪,她不慌不忙地用眼角勾一下男孩,然后嘴翘起来,对娘说:瓜么,我摘回来啦,十一只,全浸在水缸里。大娘听金凤一说,忽然举起手来,在自家的胸口拍一拍,说:喔哟哟,你这个死东西,可把我给吓个半死!

金凤跑去掀开水缸盖,挂下很细巧的身子,从缸里捞出一只水淋淋的甜瓜,甜瓜经大娘的手,递到男孩的手里,男孩捧着甜瓜,两眼勾住甜瓜看,见甜瓜略有些青色,青中泛着白,他很想咬一口,却又不敢咬。

大娘说:吃呢!吃呢!

男孩问:这甜瓜可以吃么?

金凤说:你这人有点呆气的,好好的甜瓜咋个不可以吃?

男孩说:大娘不是说,甜瓜里有毒,吃了会烂……

大娘就狂笑起来,说:都是我不好,把我们家妹妹给吓住了。甜瓜咋会有毒,刚刚我是气急了,才那样口没关拦地骂人家的。嘻嘻嘻……

晚上的时候,大娘就着煤油灯打草鞋。她坐在草堆里,将一根带子背在腰眼里。腰身挺一挺,扣在她怀里的草绳筋就拉得笔直,大娘的腰粗,紧了的带子将她腰抠出一圈褶皱。她眯着双眼,几根湿了水的草,在她手掌心里搓一搓,刺罗刺罗响,稻草头就花开来,旋一旋,旋出一个一个的圆圈,然后草头翻个跟斗,编进草鞋筋里。大娘用根竹尺,插进去,哱哱哱,打出数下闷闷的声音。这男孩听得出,大娘所使的劲道很足!

金凤很不安分地坐在一旁,用把剪刀,铰大娘刚打好草鞋上的草头与草结。括括括,剪刀碰出很清脆的声音,一只剪好了,往旁边一甩,正好甩在男孩的怀里。男孩就把一只只的草鞋搭积木一般,垒过来又垒过去的,不晓得过了多长时间,男孩的面前已垒了一大堆新打出的草鞋。这时候,金凤呵欠连天地打。男孩望望她,晓得她呵欠打得有些过分。又打了一会草鞋,大娘说:不打了,好睡觉啦,妹妹在码头上睡惯早觉的。

男孩说:我还不想睡。

金凤说:娘,他撒谎,刚才我看他打瞌睡了呢。

大娘说:你这张麻雀嘴巴,看我不用尺子拷你?大娘说着站起来,在怀里用劲拍几下,喊一句:睡觉喽!

睡觉时,大娘在地上摊了张草席,她和金凤睡。大床让出来给男孩。大娘的床,是一张画了花的斗床。半月形的床门,挂着厚厚的夏布帐子。帐子放下来,很闷。因为闷,还有些生疏,男孩一下子睡不着,斗床他一个人睡,也太大。他就在床上,滚来滚去的。过了一会,大娘就钻进斗床里来,弄把扇子,给男孩扇风。男孩清凉着,一会工夫,他就蒙眬了……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大娘起床,洗把脸,头梳一梳,仍是一只松垮垮的面盆碗大的发髻。跟着大娘进灶间烧早粥,她烧的柴火是毛豆秆。毛豆秆子上的豆壳,着了火时会哔哔叭叭响,放小鞭似的。男孩就被吵醒过来,揉着眼睛,软塌塌地坐到门槛上去。他见早起的鸡在门外的空地上刨食,尖利的爪子,咵咵咵地刨着泥地。几只麻雀在一排杨树里跳着,叽喳叫着,湿漉漉的杨树叶子,被麻雀的羽毛扇出一些很晶莹的水珠,一粒粒亮亮地被甩下地来……不知啥时候,大娘也坐到门槛上,手里正忙着一样针线活。

大娘很专注地做针线。她偶尔抬头看男孩,见男孩正望着她。她笑问:妹妹啥时起床的?

男孩说:大娘,人家为啥要叫你塌鼻呢?

男孩是真的弄不懂,大娘有一条很挺的鼻梁,鲫鱼背一般。她吸鼻子时,鼻梁很活的,会一抽抽地颤动。一定要看她鼻子的缺点,也只是鼻翅有些宽,鼻尖圆圆的,有些像大蒜头。

大娘说:塌鼻是我们乡下人的土语,碰壁碰多了的意思。我去求人一件事,人家不肯帮忙,那就是我碰了壁啦。这壁可不是好碰的,碰一回,面子伤一回!碰得多,鼻子就碰塌了,人家不就都叫我塌鼻了嘛。

大娘这么说,忽然眼就红一红。她有些伤心了。大娘和她老公从拜堂那日算起,没过满一年的日子就塌了婚姻的鼻。她老公嫌她,烧出的饭菜是夹生的,衣裳也洗不干净。老公说:这女人,过不得日子,趁早走了吧。他穿着大娘打的草鞋,偷偷摸摸溜走那会,大娘已有一个扣着铁锅般的大肚子。

养金凤那会,大娘很苦。村里人同情她,齐了声骂:这男人没心肝肺的。后来,日子久了,村里人又说:这塌鼻真是没用,咋连个男人也抲不住。大娘碰上揭不开锅的日子,就拎只米箩,到有米的人家里去借,会经常借不到的。她孤女寡母的,人家怕她还不出。大娘就拎住只空箩,漫无目标地在村里转悠。有口快的人见了。就问一声:金凤娘,又塌鼻啦?

大娘说,是,塌鼻啦,塌啦——

大娘一直相信,男人还会回来的。她说:那死鬼说过的,我草鞋打得好,终归有一日,他还会回来穿我的草鞋。大娘问男孩:我们家你住得惯么?

男孩很用力地点点头,表示住得惯。大娘很开心,说:住得惯就好,你就在我们家住个十天半月的,讲起来,我们两家是亲戚呢,多走动走动,才会有亲气。

男孩很天真地说:都怪我娘,以前不跟我说大娘家是亲戚,不然,我早就来你们家玩了。

正说着话,金凤采了满满一竹篮猪草归来。她的一条很细的胳膊,?在篮柄里,篮柄都扭得有些弯,男孩觉得,金凤的胳膊被篮子拉长了一截!金凤歇了猪草篮,用沾了草屑的手,抹一抹额头,高声叫:肚子饿死了。

大娘忙不迭地站起来,说:吃粥,有好粥。三个人正吃着粥,忽然有人站在门槛外叫:塌鼻大娘,银宝的老婆昨夜里死了。银宝让你一会过去,帮着哭一哭。

大娘一口粥在嘴里,忙咕的一声咽下去,很乐意地答:好的,银宝女人年轻轻的,没有多少小辈们哭,蛮可怜相的,我是该帮着哭一哭。报死讯的人走掉后,大娘对金凤说:你陪着妹妹在村里玩。板桥头、井边、横蛮的孩子,这些地方都要避开,记着菜地里就要长熟的甜瓜,看牢了,不要着贼偷了去。金凤说:晓得了。大娘就进房去,换一件素色的衣,临出门时,对男孩说:妹妹,大娘不陪你啦。

男孩说:你只管去。待大娘的脚步声在屋角消失,男孩问金凤:你们家和银宝家是亲戚?金凤说:屁的亲戚!村里人都觉得我娘哭得好,死了人,总要叫她去哭一哭。男孩就觉得很好奇,说:那我们去看一看。金凤说:死人有啥看头,我带你去抓蚂蚱吧。男孩坚持着要去,金凤无奈,就收拾了碗筷,锁上门,在前引了路,一会,到了银宝家。银宝家已经挤了不少看热闹的人。男孩和金凤人小,可以从人缝里穿进去。男孩看一看,见堂里停着一张硬板床,铺尺把厚的稻草,草上横一条直挺挺的女人遗体。女人脸色很乌,微开着的嘴,有两颗龅牙,黄赤赤的,嘴含一枚古旧的铜钱,着一身很肥大的青衣,肚子上铺盖一条鲜红的巴掌宽的布条。金凤说:那代表被面子。女人的手里还插住两把香,她遗体的一侧,一溜摆着烛台和香碗。烛台上的红烛是点燃的,香碗里的香,也冒着青烟。

床前跪着三个女人,头上顶一三角白布,这是孝布,一直披到腰。男孩看她们的背,已可一眼认出跪在中间的人是塌鼻大娘。她的肩膀抽动着,伤心已极的样子。她把两只手掌伸得很开,往地上拍一拍,又拍一拍,啪啪的声响里,扬起一篷灰尘,大娘的喉咙扯开来,男孩隐约辨别出,大娘哭的是:青天哎青天,你那么不开眼,年轻轻的一个人,就被你狠心给收上了天……这时,另外的两个人,就很崭齐地和着哭:啊——啊——

男孩觉得,她们像在合唱。

大娘再哭:家姐哎——亲姐,你也咋那么狠心,撇下了银宝,丢下了孩子,这叫他们往后的日子咋过哟——啊——啊——

大娘就这般哭着,埋怨了天,埋怨了死去的女人后,又安慰一番天,告慰一番死去的女人。请她放心上黄泉路,路上要当心,雨伞、包裹还有钞票都管好,不要让孤魂野鬼们抢了去!

男孩悄悄问金凤:她还带着雨伞包裹么?金凤告诉他:雨伞包裹人咽气时已经烧给她了,那黄纸和草纸都是钞票,一直在烧呢。

这时,旁边有两个站着的女人说:银宝老婆这下好放心走了,这塌鼻,哭她哭得够卖力的。

“难为了塌鼻,真个是哭自家亲姐一样的。”

“塌鼻这人,就是心善。”

男孩和金凤又看了一会,觉着无趣了,就出来,两人又到甜瓜地去。金凤用双手把瓜叶荡开,见到一只白喷喷的瓜,就让男孩动手摘。男孩很小心,再加不会,就摘得很笨拙。金凤就说:你们镇子里的人,这么没用的。男孩被金凤说得脸红起来,热烘烘的鼻息,正好吹在金凤伸得很长的脖颈上。金凤觉出了痒,就嘎嘎嘎地笑,野鸭子一般地无拘无束。

瓜摘下来了,金凤又抲蚂蚱,抲住一只,金凤用小指甲抠抠蚂蚱屁股,说:这只是你,我再抲一只我。男孩不懂金凤意思,问她,金凤说:你又笨啦,这只蚂蚱是公的。

金凤抲了一会,终于又抲了一只。她又用指甲一抠,说:这只对了。

男孩用双手合住两只蚂蚱,金凤在菜畦上挖个坑,手拍一拍,光面了泥窝,金凤让男孩把两只蚂蚱放进去。

男孩问:这又干吗?

金凤说:让它俩拜堂。

两只蚂蚱先是不肯到一起拜堂,各顾各的,都想跳出泥坑,蹦来蹦去了好一会,却一只也蹦不出。终于蹦乏力了,这才勉强着凑到了一起,用小须相互试探,触来触去的。

金凤说:好,我们要养个孩子了。

男孩的脸又红一红。

忽然,两只蚂蚱咬了起来。男孩很开心地叫:快看,咬架啦。

金凤说:是你先咬的,你们男人一个比一个坏。

金凤说着,捧了一捧泥,往坑里摔下,两只蚂蚱全被新泥镇住。然后金凤的嘴噘起来,到一边生气去。

男孩为安慰她,要把蚂蚱扒出来再玩过,可金凤不想玩了,说:我娘说过的,能来第二遍的,就都不是好事。

这话有些深奥,男孩竟听不明白。当他们两个无精打采地回到家时,大娘正好从银宝家回来。她一手夹住刚披过的白孝布,一手抓住四个馒头,分一分,给男孩两只,金凤两只。大娘到房里去,打开只箱柜,把白布放进去。男孩在大娘打开箱柜时看见,里面有厚厚的一摞白布。

银宝女人入土那天,大娘又去帮着哭一哭。哭过之后,又拿了一块白布回来。男孩弄不懂,大娘拿那么多的白布做啥用?后来晓得了,大娘用这些白布做草鞋筋,连带着编草鞋带子的。

空闲的时候,大娘仍旧打草鞋。这些草鞋,大娘带着男孩和金凤弄到板桥头去卖。大娘坐在桥头的香樟树下,香樟树仍是嗦罗嗦罗地在风中鸣着。大娘的眼前有条土路,灰蒙蒙的,可以通到很远很远的北山。那山上出柴火,桥南有几十个村,哪村里头都有砍柴汉子,他们农闲了,就到北山上去砍柴。这板桥,是必经之路。他们从家中一大早起来,脚步匆匆地出发着,到得板桥,就会歇歇脚,跟着就说:来双塌鼻草鞋!

大娘就递过一双草鞋去,收了钱,说:走好了,早去早回。

接了草鞋的人,将草鞋往扁担头上一挂,扁担横在宽宽瘦瘦的肩膀上,草鞋吊在汉子们的背脊后,鱼一般晃晃荡荡的,逐渐成了影子,草鞋和汉子一起,消失在灰蒙蒙的土路上。

到太阳一竹竿高了,大娘就可以回家。这时候不用在桥头等,砍柴人早走光了。一直到太阳又粘着远处的屋脊了,大娘再去,砍柴人差不多在这会儿陆陆续续地归来。一脸油汗的汉子们,肩膀上咕子咕子响,到得桥头,把担子又一歇,坐在柴捆上,脚拎一拎,大娘就晓得的,拎一双草鞋过去,往汉子的脚旁一放。汉子们把快磨穿底了的草鞋换下来,穿上新草鞋,旧草鞋一甩,就甩到桥面上,有一些掉在溪水里,一浮一沉的,像是许多只小船。汉子们重新把担子挑起来,往往会说:塌鼻,明日我还进山,给我留着草鞋。

男孩会去捡那些破草鞋来玩。把它们吊在根细竹竿上,他学着砍柴汉们的样子,细竹竿当扁担扛在肩上,往桥面上走去。他已经不再害怕这高桥了,破草鞋在他背脊上一晃一晃的。男孩一直走到桥那头,又再走回来。

金凤说:娘,你看他这副死样子。

大娘笑对男孩说:你敢过桥了,妹妹像条小汉子。这往后,我不好再叫你妹妹啦。

男孩很开心,胸膛比平日挺得高了。这时,走过来一个陌生人,他在大娘的面前停下来,问:是方家村么?

大娘点点头说:是方家。

陌生人问:这桥呢?叫什么名字?

大娘说:这桥没名字。

男孩忽然脱口说:有名字,叫草鞋桥。

陌生人若有所思的样子,说:对的,对的。我是采风的,听很多砍柴人说过,方家有座草鞋桥,很有风味,可以来采风。

大娘怔一怔说:采风?草鞋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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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几年里,大家把对“安全”的关注,更多放在了食品安全、药品安全上。从早些年的苏丹红、瘦肉精、三聚氰胺以及各种滥用食品添加剂的问题,到如今的废皮鞋制胶囊,我们开始越来越重视身边的各种安全问题。这是好事,也是社会发展、人们认知提高的体现。然而,大家的安全意识更多的还只是停留在吃进肚子的东西上。对于我们日常生活中常用的一些物品的“安全”问题,却是从来没有考虑,甚至说从未想到过的。本书从七个方面写起,囊括我们日常经常使用的一百多种日用品,从洗护用品到家居电器,再到我们每天必穿的衣服鞋袜,力求站在最客观的角度告诉大家,这些我们每天接触的日用品,究竟对我们的身体带来了怎样的潜在危险。
  • 醉月记事

    醉月记事

    民国时候的爱情故事,总是蒙着一张神秘的面纱。揭开这张面纱,去看看那个年代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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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表面清冷内心偏执黑化少年×武力值爆表撒娇属性少女文案:从一开始沾染上你,就不打算放手。爱是彼此的事,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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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个符合前世艾文想象的异世界,却不是一个适合生存的异世界。战争在这里从未停息,杀戮和死亡如影相随,吟游诗人在大陆上传颂着神明和传奇的故事,英雄从不陨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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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洋,万物之始地,生命之源头。万物追求进化,无论是人还是鱼。在这里,有背驼岛礁之神龟,有蛰伏深沟之蛟龙,有吞吐岩浆之魔鲸……它们,都是站在进化链最顶端的存在,称霸海域!人类中有得海神眷顾者,成为大海的宠儿,体内自育源海,可掌控原力,踏入海洋,如鱼得水!这样的人,被称为驭海者!传说有海王,征服万海,站在瀚海巅峰,其源海宽广无尽,内不仅有巨鲨蛟龙,也有万千海植鱼虾,召唤作战时,瀚海亦要沸腾!伟大而古老的驭海之路上,从不缺乏激情与热血,无数人在此路竟逐,欲成为那站在瀚海巅峰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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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明明只是一个公主,却从小如皇子般被教导。上书房议事,带兵出征,监理国事……可是这样为什么,父皇还不满意?少卿让我等他回来,结果他却忘了我;子岚说只爱我一人,薛冉说永不会背叛,可我却还是要离他们而去。爱而不得,得而又失,慧极必伤,情深不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