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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咏叹生死(1)

这些是最为常见的问题:你为什么写作?你为什么采用这种方式写作?你是否有意对你的读者施加影响?如果有,你以什么方式影响他们?你的故事起到什么作用?你是不断地涂抹修改,还是一下子写出头脑中之所想?怎样才能成为名作家,成名对你的家庭有什么作用?你为什么几乎只描述事情的负面?你怎样看待其他作家,谁对你有影响,谁令你无法忍受?顺便说一句,你如何界定自己?你怎样对攻击你的人予以回应,你对此有何感受?他们怎样攻击你?你是用笔写作,还是用计算机写作?你每本书挣多少钱?你的故事是取材于想象,还是直接取材于生活?你前妻怎样看待你作品中的女性人物?你为什么离开你的第一任妻子,还有第二任妻子?你是在固定的时间里写作,还是等缪斯女神光顾时写作?你是应征作家吗?如果是,那么在为谁而做?你的作品是带有自传色彩,还是完全虚构的?更重要的,作为一个具有创造性的艺术家,你的私人生活为什么这么缺乏生气?能否说你的私人生活十分古板?或是否有什么我们一无所知的事情?作家、艺术家怎么能像会计师那样工作?或对你来说那仅仅是一份工作?告诉我们,做一个会计师是不是会完全扼杀你的缪斯?或者你还有另外一种生活,不是为了出版的生活?也许你会同意今天晚上至少在这方面给我们一些暗示?也许请你告诉我们,用你自己的语言简短地告诉我们,你在最新一本书里确切地要说明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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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巧妙的回答,也有闪烁其词的回答。没有简单而直截了当的回答。

于是作家将坐在离舒尼亚绍尔社区活动中心大楼三四条街远的一个小咖啡馆里,文学之夜即将在社区活动中心大楼举行。咖啡馆里显得低矮、阴郁、令人窒息,因此眼下正适合他。他将坐在这里,试图集中思考这些问题(他总是会比约定的时间晚到半个小时,或四十分钟,他总是会找事情做,消磨时间)。一个身穿短裙、乳峰高耸、略显疲倦的女侍者擦抹着他茶桌上的桌布:但即使她已经擦过,福米加塑料贴面还是有点发黏。也许桌布本身就不干净?

与此同时,作家眼看着她的大腿:那双腿既匀称又妩媚,只是踝关节有点厚。之后他偷偷看了一眼她的面庞:那是一张讨人喜欢的快乐面庞,两道眉毛聚拢到了一起,头发用一根红色的橡皮筋系到了脑后。作家闻到了汗味儿和肥皂味儿,疲倦女人的气味儿。他可以透过短裙得知她内裤的轮廓。他的双眼凝视着那隐约可见的形状:左半边臀部似乎有点不匀称,这令他激动不已。她注意到他的目光在她腿上、臀部、腰部来回打量,脸上露出愠怒与乞求:行行好,放过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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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作家彬彬有礼地转移了视线,点了炒鸡蛋、沙拉加面包卷和一杯咖啡,从衣兜里抽出一根香烟,夹在左手的食指和中指间,没有点燃,左手托腮:十足的文化人神态,没有引起女侍者的注目,因为她已经转动着平底鞋的鞋跟,消失在隔墙后面。

在等炒鸡蛋时,作家想象着女侍者的初恋(他决定管她叫莉吉):莉吉年仅十六岁时,爱上了本奈—耶胡达足球队的替补守门员查理。那天细雨霏霏,查理开着他的蓝旗亚轿车,出现在她上班的一家美容院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把她带到埃拉特的一家酒店(他的一个叔叔是酒店的主人之一)度了三天假。在埃拉特,查理甚至给她买了一件非常抢眼的晚礼服,就像希腊女歌星穿的晚礼服,上面点缀着银光闪闪的装饰片,任何东西应有尽有,然而两个星期后他就把她给甩了,而后又来到了同一家酒店,这一次是跟一个水上选美比赛中的亚军。莉吉在接下来的八年中,又经历了四个男人,但一直梦想着他会回来:他会上演这样的一幕,似乎很生她的气,非常可怕,危险,好像他就要发疯,她有时非常惊恐,然而突然之间,他的情绪舒缓起来,会原谅她,像个孩子那样快乐地搂抱她,管她叫咕咕歌,亲吻她的脖颈,用他温暖的呼吸轻轻触动她,用他的鼻子轻轻拨开她的嘴唇,就像这样,而后一股暖意,如同蜂蜜,蔓延到她的全身,而后他突然把她抛向空中,很用力,就像抛一个枕头,直至她直喊娘,但他总是在最后一刻抓住她,抱住她,所以她摔不着。他喜欢用舌尖缓慢而长时间地轻轻触动她耳朵后面、耳朵里面、脖子后面长有纤细毛发的地方,直至那种感觉像蜂蜜一样再次蔓延她的全身。查理从来没触犯过她,也从来没有伤害过她。他是第一位教会她一些东西的男人:比如慢慢起舞、穿超短三点式泳衣、光着身子脸朝下晒太阳、胡思乱想,戴镶绿色宝石耳坠以便衬托她的脸庞和脖子。

可是那之后他被迫归还蓝旗亚轿车,骨折了的胳膊上打着石膏绷带,他又去了埃拉特,可这次是和另外一个姑娘,露茜,她险些赢得了水上选美冠军。离开之前,他对莉吉说,你瞧,咕咕歌,我真的真的抱歉,但请你理解我。露茜出现在你之前,我和露茜并没有真的分手,我们只是发生了一点口角,不知怎么搞的我们有阵子没见面了,可是现在我们又重归于好,等等,露茜让我转告你她真的不生你的气,没什么难过的,你会看到,咕咕歌,过一阵子,你就会慢慢从我们的事情中平静下来,你会找到更适合你的人,因为实际上,你应该找个更好的人,你应该找个最好的人。最重要的,咕咕歌,你和我只是对对方有好感,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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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莉吉把那件银光闪闪的晚礼服送给了某位表姐妹,把三点式泳衣放到了抽屉最里面,针线包的后面,而后就把它遗忘在那里了:男人们管不住自己,他们生来如此,但在她看来,女人们也好不到哪儿去,因此,爱情这种事几乎总以这种或那种坏结果告终。

查理并没有在本奈—耶胡达足球队长期踢球。现在他成了家,有三个孩子,在霍隆有家工厂,制造太阳能热水器,据说他甚至把热水器大批量出口到占领地和塞浦路斯。两腿瘦骨嶙峋的露茜呢?她最后的结局又怎么样啦?查理利用了她之后也把她给甩了吗?如果我有她的地址,或者电话,如果我有勇气,就会去找她。我们两人一起喝咖啡、聊天,我们两人甚至可以成为朋友?奇怪的是,我现在怎么一点也不在乎他了,但确实有点在乎她。我从来就不会想到他,即使怀着蔑视,但确实有时会想到她:也许因为现在她变得有点像我了?他在床上也叫她咕咕歌吗?他也是笑着在她双唇之间挪动鼻尖吗?他是否慢慢地、轻轻地用她的手向她展示她身体的样子呢?如果我能找到她,我们也许可以说说这些,我们或许会慢慢成为朋友。

男女之间确实不存在友谊:如果他们之间起电,那么就不会产生友谊。如果他们之间不起电,那么他们之间就什么也没有。但是两个女人之间就不同了,尤其是同样从男人那里接受了痛苦与失望的两个女人,尤为重要的是因为同一个男人而遭受痛苦的两个女人——也许我有朝一日应该努力找找那个露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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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近的一张桌子旁,坐着两个男人,都五十多岁了。他们都显得不慌不忙。两人中为主的那个体格健壮,完全谢了顶,像电影中的黑帮亲信。块头较小的那个显得陈腐,连衣服都是旧兮兮的,他举止躁动,表情中多少有点羡慕或同情,没有丝毫歧视。作家点燃一支烟,认定这个人一定是某类代理商,也许是推销吹风机的。作家把老板叫作列昂先生,而把那个谄媚者叫作施罗莫·霍基。他们好像在泛泛探讨关于成功的问题。

黑帮亲信说:“除此之外,你这辈子没什么可做的了。”

“我百分之百认同,”他那个随从说,“我绝对不会反对你,但是你一定要相信,人这一辈子不能光顾了吃喝。人需要拥有精神层面的东西,就像我们在犹太教中所说的那样。一种上好的灵魂。”

“你呀,”老板冷漠而略带厌恶地说,“总是那么不着边际。总是从空气中,从云彩里拽出东西。要是你从现实生活中举出一两个例子,就会把自己解释得更好啦。”

“好啊,可以,干吗不?比如说,那个过去给伊斯拉泰克斯(Isratex)工作的家伙哈扎姆,欧法迪亚·哈扎姆。你记得他吧,那个两年前中彩得了五十万的人,后来他离婚了,日子过得一塌糊涂,搬家,开始投资,谁来借钱都给,不用担保,加入了某个党派,施计做了个部门首领,日子过得像国王一样,甚至像君主。最后,他得了肝癌,被送到以希洛夫医院,病入膏肓了。”

列昂先生皱起眉头,用不耐烦的腔调说:“当然。欧法迪亚·哈扎姆。我参加过他儿子的婚礼。我本人正好非常熟悉欧法迪亚·哈扎姆的情况。他恣意花钱,既有正当理由,又过得快乐,他每天开着蓝旗亚和金发碧眼的俄国姑娘在城里兜风,他总是在寻找投资者、企业家、担保人、资助来源、合作伙伴。可怜的家伙。可你知道什么?我们探讨这个题目时,你最好别提他:你举他这个例子并不好。癌症,朋友,不是因为坏习惯才得的。现在科学家们发现,得癌症或是因为脏,或是因为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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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把差不多一半的炒鸡蛋剩在盘子里。他喝两小口咖啡,觉得有股烧洋葱和人造奶油的味道。他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而后,付了钱,微笑着向找给他零钱的莉吉致谢,他把小费藏在茶托底下。这一次他小心翼翼地不去看着她离开,不过确实朝她的后背和臀部投去欣赏的、依依惜别的一瞥。他可以透过她的裙子看出她短衬裤的左半边比右半边略高。他控制不住自己不去看她。最后,他起身离开,而后改变主意,下了两级台阶走进没有窗子的厕所。光线凝滞的灯泡、斑驳的墙皮以及黑暗中飘来的污浊尿臊味儿使他想起观众见面会的准备工作还没做呢,他不知该如何回答观众的问题。

从厕所出来时,他看到列昂先生和施罗莫·霍基先生把他们的椅子挪得更近了,并肩坐在那里,弓身看着笔记本。大块头男人一边沿着一排排数字移动着粗大的拇指,一边明显地压低声音说话,一遍又一遍地来回摇着脑袋,仿佛想把什么东西永远彻底地排除在外,毫无疑问,与此同时,他那位默认的同伴频频地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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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走到大街上,又点燃了一支烟。九点二十了。夜晚既热又黏,凝固的空气沉甸甸地停泊在街道上和院落里,空中弥漫着煤烟和燃烧过的汽油味儿。他想,在这样令人窒息的晚上,身患重病躺在以希洛夫医院汗津津的被子里,身上扎着针,插着试管,身边传来一排呼吸机的喘气声,该有多么可怕啊。他想象着欧法迪亚·哈扎姆,没生病之前,那是一个活跃人士,总在运动,一会儿跑这儿一会儿跑那儿,块头虽大但行动敏捷,像舞蹈演员,开着蓝旗亚跑遍城中大街小巷,周围净是帮手、朋友、出主意的、年轻女子、投资人、为所欲为的人、未来的成功人士、许许多多有思想有创意的人、乐于询问的人、各种各样的修理工和管闲事的。他终日拍着人家后背,把男男女女紧紧拥抱在他宽阔的胸前,顽皮地击打他们的肋骨,说着表示敬意的话,表现出惊愕不已,纵声大笑,抗议,指斥,说笑话,说我完全惊呆了,大叫别管它,算了吧,引用《圣经》中的诗文,有时受到情感浪潮的左右,那时他会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开始不加选择地用亲吻和热切的抚摸令男男女女窒息,险些就要下跪,突然间泪水夺眶而出,羞怯地咧嘴而笑,再次亲吻,抚摸,拥抱和哭泣,深深鞠躬,保证永不忘记,而后匆忙离去,上气不接下气,微笑着向你挥动着张开的手掌告别,一根手指上总是挂着蓝旗亚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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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欧法迪亚·哈扎姆躺着的临终监护室的窗下,阵阵救护车笛声、刺耳的刹车声、医院入口处出租车站喧闹的收音机里传来的无节制的最大音量的愚蠢广告语,划破了夜空。每喘一口气,他的胃里就冲袭着鸡尾酒的臭气:小便、镇静药、剩饭、臭汗、喷雾剂、氯、药、脏兮兮的调料、粪便、甜菜沙拉和消毒剂。现在重新命名为“舒尼亚绍尔和采石场袭击七遇难者”的旧文化中心的所有窗子全部打开也无济于事:空调全部失灵,空气发闷,令人窒息。观众们大汗淋漓。一些人与朋友不期而遇,站在过道里聊天。另一些人坐在硬邦邦的椅子上,年轻一些的坐在后面的长凳上,因为一些年纪比较大的常客把前几排座位坐满了。他们的衣服粘在身体上,散发着自身的气味,也散发着身旁的人们散发到肮脏的空气中的气味。

与此同时,他们就最新消息交换着看法,关于阿卡的恐怖事件,关于内阁会议里传来的小道消息,关于腐败的曝光,关于一般形势,关于空调不运转,关于酷热。头顶上三只疲惫的风扇无效地运转着,几乎让人注意不到:这里非常热。小虫子在你领口和后脖颈上挤来挤去,犹如酷热的非洲。空中弥漫着汗臭和除臭剂的气味。

外面,三四条街远的地方,救护车或消防车的笛声忽高忽低,一阵不祥的呼啸声渐渐远去,不是因为距离渐远,而是因为力量渐衰。一辆停靠的车子时断时续地响起警报,声音划破了夜空,它是受到了黑暗中突如其来的恐慌的侵袭。今天晚上作家会讲什么新东西吗?他会设法向我们解释究竟为什么导致了这种局面,还是我们应该做什么才能加以改变?他能看到我们还没有看到的东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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