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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十九日,星期一,姬川玲子带着两名部下来到了日比谷的一家酒吧。
在这间玲子中意的宛如成年人的秘密基地的酒吧单间里,玲子刚刚喝干了第二杯啤酒。
“菊田,酒单。”
“是。”
实际上,玲子原本打算邀请的是组里最年轻的巡查长叶山则之,只有他一人。但不知为何,这个消息不胫而走,结果一如眼前的状况,菊田巡查部长也跟了过来。
“来一瓶汉诺的Brut Souverain。”
“啊?那是什么?”
今年三十四岁的菊田长玲子三岁,是与她共事时间最久、最值得她信赖的一名部下。话虽如此,但并不意味两个人一定要形影不离。
“法国香槟酒啊,点一整瓶。”
“真要点啊?”
“真要点。”
警视厅刑事部搜查第一课杀人犯搜查第十组,玲子是那里的第二班,通称“姬川班”的主任。
坐在菊田旁边的叶山,面无表情一如往常地喝下一口啤酒。
叶山被分配到姬川班已有三年,尽管如此,玲子依然感觉他尚未融入这个集体当中。为什么呢?玲子时常抱有这样的疑问。或许应该找个机会和他好好聊聊。
恰巧在今天,玲子和叶山一起参加了擒拿术的训练。她看准了这个绝佳的机会,便问叶山训练结束后有何安排,得知还没有安排,“那就稍微陪我一下吧”,玲子邀上了他。原本是这样打算的——
“我说阿则,你就没个女朋友吗?”
眼看就要离开本部大楼的时候,菊田加入了对话,并且当即决定和玲子二人同去。
“没有。”
叶山身材高挑,相貌端正,给人感觉理应有恋人陪伴。
“瞎说的吧?有吧?实际上。”
“没有啊,真的。”
但是问题在于,玲子今天想谈的不是这种话题。她是打算了解一下,叶山是如何看待刑警工作的。向来不轻易吐露自己的意见和感受,或许是有原因的吧。而让叶山无法挑明这个原因的原因,说不定是出在身为女主任的自己身上呢?若真是这样,希望他能把想说的话直截了当地说出来。总的来说,这才是玲子想要的交流,但是现在看来,这个计划已经泡汤了,而且是彻底泡汤了。只要菊田也在,就绝对不会跟你聊那种话题。
“是吗……其实,我也没女朋友……不过,喜欢的人倒是有一个……”菊田说完,向这边瞄了一眼。
假借与后辈交流感情的名义搬出这种话题,这也太有问题了吧!
于是叶山突然挺直了腰板,眼神游走在玲子和菊田之间。
“既然如此,开始交往不就好了?我觉得菊田前辈和主任还挺般配的。如果妨碍到你们了,我就先回去了。”
一曲爵士乐在店内悠然响起。
“不不,阿则,我不是那个意思……对吧,主任?”
萨克斯的独奏突然激昂起来,抓挠着周围的空气。
“啊……嗯。”
不知该说巧还是不巧,正好赶上酒吧的人进来提供单间服务。
于是叶山不容分说地点了刚才那瓶香槟。
汉诺的Brut Souverain,一整瓶。
“主任,菊田前辈,还需要点别的什么吗?”
不,已经没什么好点了。
叶山没过多久就回去了。
“笨蛋!怎么能把那种话题甩给阿则呢?”
“抱歉……我是想——”
“不是你想,是我想和阿则好好聊聊工作上的事。你也觉得那孩子到现在都没有融入咱们班吧?”
菊田皱着眉,歪了歪脖子。
“哎?没有的事吧。”
“睁着眼说瞎话。喊他三回,也就能来一回。”
“这种事是个人自由吧。再说了,非要拽上一个想早点回家的人……跟个大叔似的。”
啊,菊田,居然这样替他说话。
“回去得再早,也只有四谷的待命宿舍可待吧?又没有女朋友,一个人回去那种地方,在干什么呢?”
“我哪儿知道?”
你瞧。
“就是说吧,你都没想到自己会不知道吧,关于阿则的事。所以也包括这种事在内,想让他开诚布公地都说出来,不是吗?你倒好,一上来就勾肩搭背地问什么有没有女朋友……菊田,你也有点太粗枝大叶了。”
本想就这样再砸给他四五句,又是在这种节骨眼儿上,一通电话打了进来。
“中场休息……”
玲子从西服兜里掏出手机,盖子的小窗口上显示着十组长——今泉警部的手机号码。
“喂,您好。”
“哦,是我。你现在在哪儿?”
“日比谷,和菊田在一起。阿则刚才也在,后来先回去了。”
“是吗……哦,是这样,不需要你马上到场,东中野出了杀人案。据说死后已经过了很久,所以明天一大早去就行,我是这个意思。”
死后已经过了很久?
“过了很久,是有多久?”
“哦,按照鉴定课那边的说法,还不至于烂到化掉,所以,顶多两三天吧。我现在也在外面,还没有收到具体情况。”
眼下天气这么冷,就算过了两三天,发臭也不过是厨余垃圾和公共厕所的程度,没什么大不了的。
“所以说,要去中野署集合喽?”
“嗯……直接去中野署也可以。如果今晚能过去的话,先去现场看看也好。身边有笔的话我把地址告诉你。”
“请稍等……好了,请说。”
“我要说了……”
中野区,东中野五丁目[2]——
“了解了。那么组长,您今晚——”
“不好意思,我这边脱不开身。如果你能去的话,晚一点也可以,过后把情况告诉我。指望你了。”
“明白了,我和菊田过去。”
挂断电话后,有那么一瞬,玲子想起来也许还来得及退掉那瓶香槟。然而已经太迟了。
“主任……这个很好喝耶!”
“啊——!”
究竟是什么时候……哎呀,已经连半瓶都不剩了!
“干什么呢,菊田!快拿过来!”
“再喝一杯!不,半杯就好!”
就在两人你推我搡的时候,又有电话打了进来。
“哟,公主,一会儿怎么样,去池袋喝一杯吧?我发现了一家特别会做海鲜干货的店。”
是东京都监察医务院的监察医——国奥定之助打来的。国奥是玲子的法医学知识的老师。但就算是这样,也不可能随叫随到陪他喝酒的。
“抱歉,一会儿马上要去现场。”
“骗我的吧?又想使这种借口,把老夫给——”
“是真的啦!再联系吧,请多关照(今泉口吻)!”
挂了——
真是的!为什么主动贴上来的净是这种不着调的男人呢!
两人迅速结账,离开了酒吧。
之后在日比谷大道乘上出租车,把刚才的地址告诉了司机。
“菊田,轻轻冲我哈一口气。”
离开酒吧时菊田的脸色还好,但就算看上去没问题,让一个酒气熏天的刑警出现在案发现场还是大有问题的。
“啊,是……哈——”
嗯,像是能混过去的。这种程度应该不会有人说三道四吧。
“主任你呢?”
“我不要紧,喝过口气清新剂了。”
“既然带着,也给我来点吧?”
“不要。两个人味道一样的话不是很可疑嘛!”
“哦……那好吧。”
出租车抵达东中野是在大约四十分钟后。
行驶到这条单行线接近下一个路口处,司机停了车。
“那个……您刚才说的那地方就在前面了……但是好像不太好走啊,那边像是出事了。”
这是一条随处可见的、以二层小楼居多的住宅街。此时已过晚上八点半,道路上却被大量居民堵得水泄不通。
“嗯,停在这里就可以了。”
付过车费,玲子二人下了车。
前方是一条狭长的单行道,右手边接连矗立着几家独栋民宅,左手边是月租停车场。现场似乎就在正对停车场的一栋公寓楼里。
玲子从挎包里取出印有“搜一”字样的袖章套在左胳膊上,顺便掏出橡皮筋将头发扎在脑后。为了这种场合,玲子的头发一向是留到可以一把捆起来的长度。
距离现场三十米远的地方已经拉起了“禁止通行”的警戒带,以此将一般行人隔绝在外。
玲子向站在警戒带旁的制服警官露出袖章。
“我们是搜查一课的。”
“辛苦了!”
警官边点头边抬起警戒带,目光朝向的却是玲子身后的菊田。这也难怪,菊田身材魁梧,年纪也确实长于玲子,看上去更有领导派头也无可厚非。
向前走出十米远后,可以看到右侧的路面上铺着橡胶制的通行带。玲子二人走了上去,继续向现场靠近。
前方是一栋外观简洁的四层公寓楼。从这里看去并不能判断现场位于哪个房间。玲子看向被蓝色塑料布包围的公寓入口,便衣警官和穿工作服的鉴定课人员在那里频繁出入。鉴定作业的进展程度同样无从知晓。
在人群当中,玲子发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原来是曾经在刑事部搜查四课,即现在的组对四课(组织犯罪对策部第四课)担任过主任的下井正文。不论现在还是过去,四课一直是负责暴力团[3]涉嫌案件的专属部门。如果下井至今没有离开老本行,职级也仍然是警部补的话,在中野署里应该是担任刑组课(刑事组织犯罪对策课)暴力犯罪调查组组长的职务吧。如此看来,这次被害者搞不好是黑社会,或者至少是和黑道有关的人。
只见正在楼门前打电话的下井突然怒喝一声,挂断了电话,把手机收进兜里后准备往楼里走。
玲子小跑着追上去。
“下井警官!”
顶着一头用发胶粘得有棱有角的灰发,下井扭过头来。灰色大衣的下摆被夸张地翻弄起来。
“嗯……哦,我还以为是谁呢,这不是一课的头牌小姐嘛!”
宛如日本猴子一样的脸孔,皱纹深陷的皮肤,肤色仿佛被酱油煮烂的牛蒡。
“好久不见。过了三十岁还能得到您的垂青,是我的荣幸。”
“好家伙……终于到了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岁数了。”
真失礼呀!
“不敢当,只是学会见招拆招罢了。”
下井轻轻喷出鼻息,抬起眼睛看玲子。论身高,玲子还要略高一点。
“小姐现在在哪个组啊?”
“没变,还是杀人犯班第十组。下井警官呢?”
“我也没变,还是干防暴的……你们组里还有哪个主任?”
“日下警部补。”
嗯,那就是了,下井一副认同的表情。
“那么……已经定下来了?由你们来负责这个案子?”
“从在厅人员的配置来看,应该会这样安排吧。”
所谓在厅,即随时准备赶往案发现场的待命状态。今天傍晚五点时处于在厅状态的有杀人犯班第十组、第四组,以及特警班的特搜一组。即使从轮替顺序的角度来讲,也理应轮到第十组了。
“反正,早晚是要和你们刑事口‘短兵相接’的。与其事后被你们说成是‘玩儿阴的’,说成‘和黑社会穿一条裤子’,不如趁早把手里的牌摊给你们……是吧?”
“您说的是。”
玲子跟在下井后面穿过了楼门,菊田紧随其后。绕过集体报箱那一面墙,正对着的便是楼梯间。这栋楼里应该是没有电梯。
“被害者姓名,小林充,二十九岁。”
就算是“趁早”,也不用刚开始爬楼就说这些吧!
“汉字是?”
“小树林加上充电的充,小林充。此人是六龙会底下的小混混……哦,六条难写的龙(龍),六龙会。六龙会是大和会系石堂组下面的,仁勇会的下级组织……我这么说,你大致能想象吧?”
“是,大致能明白。”
大和会是日本最大的指定暴力团[4],石堂组是其下属组织。如今的石堂组组长[5],大概是大和会的现任会长奥山广重的舍弟[6]。而在石堂组旗下,确实有个名为仁勇会的组织。假使六龙会的位置在其下方,便是从大和会算起的四级团体。[7]
下井途经三层,继续向上爬去。
“那么,这个叫小林充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不好说……说实在的,我也不清楚。用我们刑警长的话说,这人做生意不太行,又是个暴脾气,总之是个提不起来的家伙。”
来到顶层四层后,这边的楼道里也铺着通行带,想必是案发现场的第二扇门的周围被蓝色塑料布包裹着。
“对了,下井警官,遗体现在……?”
“藤代警视说可以了,就搬去医院了。你想看啊?”
藤代警视是检视官,是尸体检验方面的专家,同时也是该部门的最高负责人。
“嗯,如果能看到的话,当然。”
“遗憾了……不过,还是去现场里面看看吧。正好鉴定课的人也已经出来了。”
“好的。”
玲子随下井走了进去。
一进门处已经准备好了塑料鞋套,玲子和菊田各取两枚套在脚上,顺便戴上了白手套。
“在里面。”
“好的。”
走进房间的第一感觉是天花板有些低矮。如此想来不论是玄关门的横宽、土间[8]的大小,还是通往里侧起居室的走廊格局,都给人以微妙的缩水感。近些年来就连出租房的顶棚也有越建越高的趋势,这幢房子却不一样。也许只是进行过内外翻修,其实年头相当老了。
“就是这么个状况。”
下井站定在走廊与起居室的交界处,把玲子他们请进了屋里。
“打扰了。”
菊田低头走进去。
“啊……原来如此。”
“搞得相当花哨嘛。”
起居室的面积比十叠略大,靠里似乎还有一间屋子,不过毫无疑问,行凶就发生在起居室里。
房间靠里一侧摆着沙发和矮桌,沙发对面、靠墙的位置上摆着超薄电视。
被害者应该是倒在了沙发前面,用粉笔描出的人形轮廓还留在那里。
“菊田,你去找鉴定的人要现场照片。直接拿相机过来也可以,拷贝到谁的笔记本上也行,总之我马上要看一下。”
“遵命。”菊田简短答道,离开了房间。
玲子再次看向遗体原本所在的地方。
从粉笔的印记来看,被害者是背对沙发,双腿向外,身体右侧朝下,横向倒在地上的。上半身,确切地说是胸腹部一带,有严重的出血迹象。血液已经变成黑色粘在木地板上。
然而不寻常的并非是遗体本身,而是遗体周围。天花板上,白色蕾丝窗帘上,同为白色的壁纸上,细看之下还有电视屏幕上,四面八方都溅有血迹。
菊田这时抱着笔记本电脑回来了。
“久等了。他们刚好完成备份,我就把整台电脑借来了。”
菊田把屏幕转向这边。
“点这里,然后一直往下滚动。”
“明白了。”
玲子从菊田手中接过电脑。虽说是笔记本,却也有相当的重量。玲子决定回到走廊里,直接把电脑放在地板上看。
专用的阅览软件已经在桌面上启动,于是她先点开编号为“001”的图片。
于是跳出一个新窗口,至于里面的内容——
“呜哇……”
“真够惨的。”
第一张便是浑身是血的遗体。和想象中的一样,被害者右侧朝下倒在地上。被害者穿着一身白色的棉毛衣裤。在其映衬下,黑红色的血液显得格外醒目。第二至第五张均为稍稍错开角度拍摄的同一幅画面。
从第六张开始转为面部特写。左眼看似被刃物直接刺伤,伤痕由眉骨上方起始,向下直至颧骨,约十厘米长。鼻部与嘴部被斜向割开。伤口从右鼻翼起始,经过上唇正中至下唇。由于以上两处较为严重的伤口,被害者面部自然也是布满血迹。照片中的血迹已经凝固,颜色恰似用传统工艺烤出来的麦麸点心。过去点心铺里十日元就能买到的、表面刷一层黑糖烤出来的麦麸点心,尸体的脸色就和那个一样。
接下来第十张。被害者穿着白色棉毛衫的上半身被凶器划得乱七八糟。较为严重的伤口主要集中在遗体左侧的肩部和小臂。
从第十四张开始为肩部伤口特写。与棉毛衫上的切口形状相同,右肩部的肌肉被干脆地割开了。皮肤表面似乎雕有文身,但由于外衣切口狭窄,无法确认其图案。
从第十七张开始变为胸部及腹部的特写。这里应该是致命伤了。虽然不清楚伤口状况如何,出血量之大却是其他伤口无法比拟的。躯体正面几乎没有留白,全部被染成了血色。由此判断,刃物恐怕是直接刺入了心脏。肺部应该也有受到相应的损伤。这样看来,面部的大面积血迹也有可能是肺部破裂后,血液经由气管从口腔喷出后造成的。
第二十一张为左手掌,从第二十二张开始的连续三张为右手掌的特写。双手掌部均存在由防御造成的复杂形状创口,特别是右手,伤口较深。可以想象,被害者在抵抗过程中曾握住凶器刃部,然而凶手用力撤回凶器,致使被害者右手上留下了这类伤痕。被害者可能是右撇子。类似的伤害共有四处。
从第二十五张开始,镜头转向了下半身、背部等没有受伤的部位。照片虽然成像清晰,但是并不存在任何值得留意的地方。
第三十张往后为公寓内部的取景。血迹飞溅到房间各处,每一处旁边都摆放有标号牌,在此基础上进行了统一拍摄。
下井吸了吸鼻子。
“杀人犯班的主任有何高见啊?关于这个案子。”
玲子站起身,再次把起居室环视了一遍。
“现阶段还说不了什么。不过从作案手法来看,凶手应该是个生手。”
下井小幅点头。
“嗯……凶器恐怕不是匕首,而是尖头菜刀、大号菜刀,或是大型砍刀一类可以大幅挥动的刃具。虽说最后一刀是扎进去的,但在那之前凶手一直在挥动凶器。当然了,并不是说匕首就不能挥动,但是考虑到心理因素,手里握着匕首的人通常都会把匕首刺出去吧。何况对方是黑社会,肯定是先捅了再说……不过嘛,这种事,在看到解剖结果之前都还难说。”
玲子指了指里面的房间。
“那里面是?”
“是卧室。虽然溅到点血,但不像是被人动过的。里面没有遭到破坏的痕迹,珠宝首饰之类的财物也都还在。”
“珠宝首饰?”
都还在?
“是啊,这里其实是小林的女人的住处。第一发现人也是那女的,现在应该正在接受我署重案组的审问。”
玲子歪着头说:“那女人是凶手的可能性呢?”
在无数次挥刀后将凶器刺入腹部予以致命一击。如果把一个歇斯底里的女人嵌入这样一幅画面中,似乎也没什么不妥。
但是下井摆了摆头。
“首先怀疑第一发现人?你该不会是垃圾刑侦剧看太多了吧?”
太失礼了!杀人犯班的刑警怎么可能有闲工夫看电视剧呢!
“只是在说可能性的问题。如果不能彻底排除其嫌疑,就不能把她从嫌犯的名单上拿下来。”
下井吊着半张脸,露出无趣的笑容。
“不了解。我又没见过她,只是听说罢了。既然这么感兴趣,不如小姐你亲自去审她好了。”
“好啊,一言为定。”
如果时间允许的话,就这么办吧。
2
一不留神,烟已经抽完了。
牧田一把捏瘪了烟盒。
“我说——”
“是!”
身边的川上二话不说就跑到了二十米开外的售货机前。牧田习惯抽万宝路红标,这种烟任何一台售货机里都有备货。
是川上买烟比较快呢,还是自己赶上去比较快呢?牧田边想边走,赶上川上时他刚好起身,转向这边。
“抱歉,让您久等了。”
川上连忙撕开封条,敲打一下烟盒,两三根过滤嘴弹了出来。
牧田抽出一根衔在嘴里,川上马上把火递了上去。
牧田深吸一口,吐出又细又长的烟气。
嗯,好味道——
牧田其实属于那种喜欢大冬天在户外吸烟的人。
“大哥!”
川上递上来另一包尚未开封的新烟。
“嗯。”
牧田接过烟,揣进西服口袋。开过封的那包则被川上放进了自己的衣兜。
两人来到八百屋门前,相识多年的老板正在把切成两半的白菜摆上店头货架。
“早啊,大叔。”
“哦,是阿勋啊!今天也来得很早啊,大冷的天!”
“是啊,可能是上岁数了吧,一大早就醒了。”
牧田今年四十八岁了。
见牧田打算把烟头丢进盛烂菜叶的桶里,老板递出一个空咖啡罐。牧田说着“不好意思”,把烟头丢了进去。
“是买橘子好,还是买苹果好呢……”
“这种黄金蜜橘好像放了蜜一样好吃,阿勋不喜欢吃硬的吧?就选这个蜜橘吧,不酸,好吃!”
“是吗?那就买这个吧。”
“感谢惠顾!”老板举起装着蜜橘的购物袋。
川上瞅了瞅纸袋大小,掏出一张千元纸钞。
牧田在旁边说“不用找零了”,于是老板笑容满面地说“一直以来劳您费心了”,向牧田低下了头。
纸袋由川上接在手里。
两人在老板“感谢惠顾”的恭送声中离开了蔬果摊。
“大哥,不要零钱倒是没什么,但这么做会不会太便宜他了?”
那家店的老板娘去年从卡车上卸货时绊了一跤,造成股关节复杂性骨折。打那以后,天冷时就很少见她到店里来了。老板靠自己一个人,日子过得很不容易。
“所谓极道[9]这门生意,买卖的是无形无价的东西。对于卖正经东西的正经生意人,适当地撒些钱给他们是应该的。”
“这些我都明白。可是就算这样,这一袋只值三百六十块,找回来的钱却有——”
“咱们用那些钱买了情分……就是这么回事。别再让我来来回回地说了。”
牧田拆开刚才那包烟,衔起一根,川上刚要掏打火机,牧田出手制止了他。
“不用了。”
牧田用自己的汽油打火机点着火,深吸一口气,直到火种发出通红的光。
“话说回来,义则,你也差不多该有一间自己的事务所了。公寓也已经买了,再像这样一直当我的跟班,面子上不好看。”
虽然看上去年轻,川上也有四十三岁了。
“不!我这辈子都只当大哥的第一舍弟!不打算拥有自己的组了……这想法至今没变。”
“所以说……你这样下去,要底下的人怎么立业呢?碍着你的面子不能施展拳脚的人可不止一两个啊。”
川上调整了一下怀里的那袋蜜橘。
“我明白,所以我也跟谦太和秀彦说过了,叫他们放手去干,不用给我留什么情面。”
“你觉得他们会听吗?这可是涉及能否服众的问题。”
“那就让我重新和大哥结拜一次吧!不是以舍弟的身份,而是以义子的身份。这样不就好了嘛。”
“不是这么回事吧……”
真是个让人伤脑筋的家伙啊……
位于新宿区百人町一丁目的新本山大楼,虽说不是近两年新盖的,却也是一栋相当气派的商务楼。牧田的事务所就设在这里的二层。
川上推开用金字印着“双叶兴行株式会社”的大门。
“早上好!”
在门口擦桌子的新人颇有气势地给牧田行了鞠躬礼。在其带动下,公司里上上下下大约有二十来人,一起转向这边,齐声向牧田表示了问候。
牧田也扬起手来予以回应。
“好……你,电话下面也要认真擦啊。”
“是!多谢您的提点!”
牧田穿过办公桌之间的空隙,向里面的社长室走去。川上跟在后面,把蜜橘交给了组里的年轻人。
从手底下人面前经过时,牧田拍了其中一人的肩膀。
“隆夫,你拿着账本过来一下。”
“啊……是……”
被点名的理由他本人肯定心知肚明,因此回话时声音才显得格外沉重。
牧田打开事务所里唯一一扇由实木雕成的门,略一低头走进了社长室。
没错,牧田怎么也改不掉这个进门出门时一定要低头的毛病。假使最后一次测量的身高没有萎缩,牧田现在也应该是一米九二。
牧田自幼居住的那幢房子,不论哪间屋子的门梁都是将将碰头。因为他对此不爽,这间事务所里所有的门梁都被提到了两米,不论哪扇门都可以挺直腰板通过,但由于长久以来形成的习惯,他总是在不经意间就已经低了头。
社长室里摆设的是极其普通的待客沙发和办公桌,能与那扇实木雕琢的房门平分秋色的家具,非常遗憾地一件也没有。
“打搅了……”
组里的年轻人端着茶和蜜橘站在门口,后面跟着刚刚被牧田拍肩的夏木隆夫。
见牧田坐到了沙发上,两人赶紧进了屋。
年轻人把茶和蜜橘摆上桌后就退下去了。
夏木把黑皮账本夹在腋下,保持着直立不动的姿势。
“隆夫,我记得有两千万,昨天是最后期限吧?”
此前有两家店借了高利贷,收钱的差事就交给了夏木。
“是……那个,关于那些钱,我确实……有到店里去收。”
“不是问你去没去过。钱已经收回来了,我等的是你这句话。”
牧田站起身。仅仅这一个动作,夏木的表情就已经僵硬得无以复加了。
“隆夫啊……借钱的生意,要是被对方看扁了,今后就没的做了。极清会这块招牌,我没少给你用,但如果自己的屁股总是擦不干净,我这里恐怕就留不下你了……是不是?不动产你做不来,陪酒的买卖你也做不来,开个风俗店更是一塌糊涂。这次是因为你说要在融资上努把力,我才把这摊生意交给了你,不是吗?那就把你的骨气拿出来,拼上这条命,把钱给我要回来。如果这样还不行,到时候我会去替你说话……但是,一旦到了那个地步,你也就没有然后了。这个情况,希望你想想清楚。”
牧田扬起下巴,示意他出去。夏木哭丧着脸,低着头,退出了社长室。
夏目刚出去,桌上的电话就响了。听呼叫音是内线电话。
“喂。”
“我是川上。六本木的Doobies Agency,不知您是否还有印象,是一家演艺圈的事务所。”
Doobies——
“哦,是专门运营巨乳艺人的那家事务所吧。”
“是。是他们家社长打来的电话……听话音,似乎是走投无路了,请您小心应对。”
“知道了,接过来吧。”
牧田一句话,线路切换了,听筒里传来另一种噪声,似乎是用手机打来的。
“我是牧田。”
“哦!您肯出面真是太好了……上次承蒙您的关照,我是Doobies的船山。那个,其实,该怎么说呢……我家的栗山优菜,您也认识吧?”
“啊,知道的。”
经常在中年人周刊杂志上露面的封面女郎。
“有人想要把她……您知道代代木的Face Promotion吗?”
“我知道。”
虽然表面上不显,但牧田对演艺圈里的那些事是门清的。说起Face Promotion,那可是在平面偶像业界里一等一的大型事务所。
“就是这家Face Promotion,我发现他们正在挖我家优菜的墙脚!优菜……那姑娘要是被挖走了,我们可就垮了!”
是啊,十有八九会是那样吧。
“求求您了,牧田先生!对方身后有松浪组罩着,那可不是我能跑去撒泼的对手……拜托了,牧田先生!帮帮我吧!”
松浪组,不是那么容易摆平啊……
在了解了详细情况后,牧田首先叮嘱船山,在这件事上他是不可能全身而退的,势必要付出一定的代价,在此基础上,让事态向能够保住优菜的方向发展。船山表示接受,将一切托付给牧田后挂断了电话。
就这样,牧田不得不一大早就去代代木走一趟。
在敌方势力范围的正中央,现在停靠着一辆白色君爵。如果不是君爵这种身材魁梧的车型,牧田坐进去都会被挤得动弹不得。顺带一提,车窗是经过了全隐蔽处理的乌黑色。
“大哥,我也跟你一起去。”
“不用了,你就在这里候着……有你出场的机会。”
把认死理的川上留在驾驶席上,牧田一个人下了车。
虽说距离目的地最近的车站是代代木站,但是这栋“第二饭干大楼”的确切地址是在千驮谷五丁目。大楼外墙上贴着轻石,装修风格相当雅致,给人一种就算底层商户有画廊入驻也不足为奇的上流感觉。
总之牧田先由正门进入,然后查看不锈钢质地的引导标牌。二层是饭干土建,三层是饭干建设,四层是饭干办公室。“饭干”是松浪组第三代组长的姓氏,想必作为事务所运营的,就是位于四层的饭干办公室了。而Face Promotion就设在了这栋楼的五层。看来松浪组不仅罩着“脸蛋儿”的屁股,同时也是她们的东家。
牧田沿通路一直往里走,在电梯前按下上行按钮。
不一会儿,电梯门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子,以及一个个头不及牧田,却也相当高大的男人。大概是艺人和她的经纪人吧。
换牧田乘上电梯后,他按下了四层的按钮。此时牧田的心情谈不上紧张。对方是道上的人也罢,不是也罢,处理纠纷的方式无外乎那几种。
滑动门再次开启,牧田走下电梯,办公室的入口就堵在眼前。乍看之下不过是一间极其普通的办公室,但是比起毛玻璃门上“饭干办公室”的字样,“松浪组东京总本部”这一排字明显要大得多。后者模仿真实笔触的字体也让这一排字显得颇为粗犷。
穿过无声开启的玻璃门,紧接着挡在牧田面前的是灰色的隔断。左边也有隔断,只能往右走。
牧田刚要抬腿,眼前现出一个穿深色西服的男人。看来自己的行动是被监视摄像头看得一清二楚了。
“哎呀,初代极清会会长亲自登门拜访,不知有何贵干啊?”
此人是松浪组的若头辅佐[10]——坂西。年纪看上去和牧田相差不多,个头却要矮上很多。
牧田叹一口气,挠了挠自己的一头短发。
“呃……你们这里负责演艺圈的是哪位啊?”
“什么意思?”
“是这样……六本木一家叫Doobies的艺人事务所的社长跟我哭诉,说楼上的Face Promotion打算挖走他们家的头牌,问我能不能想想办法……所以,我想应该先跟这边了解一下情况,就过来打搅了。希望你能帮我引荐一下演艺圈的负责人。”
这里反复只提“演艺圈负责人”是有原因的。牧田当然知道那人是谁,但如果搬出他的名字,只可能打草惊蛇。为了不让事情演变成那样,眼下只好装傻充愣了。
但意料之外的是,牧田想见的人物竟在第一时间主动出现在了牧田面前。
“这件事的话,归我管。”
“大、大哥……”
从坂西身后走出来的人是武藤,这里的若头。论体格,论威慑力,武藤都和坂西大有不同。
“哦,原来是由武藤先生负责啊,失礼了。虽然是个不情之请……百忙之中能否请您喝杯咖啡呢?如果您有常去的地方,能由您来带路的话就再好不过了。”
武藤点头。
到此为止,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跟在武藤后面走出第二饭干大楼时,牧田朝君爵招了招手,并且是动作缓慢地连续两次,意思是让川上慢一点跟上来。
穿过明治大道,武藤向车站方向走了约五十米,站定在沿街一家咖啡厅门前。
“这里可以吧?”
“挺好。”
让武藤找一家他熟悉的店,这当然是为了让武藤放下戒心。但同时,也是为了防止组长饭干武朗突然出来搅局,所以才把交涉场所安排在了事务所外。
很快,川上追上来了。
“大哥!”
川上也有向武藤轻轻点头。
“你这家伙,车呢?”
“丢在刚才那地方了。”
“去把车开到停车场里,会被贴罚单的。”
武藤稳住按在门上的手。
“你是带人来的?”
“咳,也不算吧,他是司机。”
武藤显得有些惊讶,而这同样在牧田的预料之中。
“咱们进去吧!”
牧田催促武藤走进了咖啡厅。
店里没什么人,只有一位抱着小白狗的老太太坐在吧台前。那貌似是一只马尔济斯犬。
武藤选了靠里的桌位。其实坐哪里都是一样。
牧田请武藤坐在靠墙的一侧,自己也缓缓坐下,然后向前来倒水的看似店主的中年男人点了三杯咖啡,也包括川上那一份在内。
“所以说,是什么事来着?挖个墙脚,这个那个的。”
“对。”
武藤身后那面墙上有一枚相框,刚好在他头顶的位置,玻璃上反射出店门口的情形,牧田从中看到川上推门走了进来。
等川上也坐下了,牧田介绍说:“这是我家舍弟当中的头筹,川上。”
“幸会……”
武藤撇着脸点了点头。
如此一来“演员们”就全都凑齐了,正巧咖啡也端了上来。
“这件事说起来也简单。Doobies的台柱子栗山优菜,差不多快要被松浪组楼上的Face Promotion给挖走了。Doobies的船山和我是老交情,他哭着来找我,我不能置之不理。”
所谓的交情,其实也不过是借着某次办活动的机会,向船山索取了保护费。当时的话是这样说的:“遇到了麻烦可以来找我商量。”
“据我所知……演艺圈里存在着各种各样的融资商啊。”牧田试探着说道。
武藤听后表情纹丝不动。
“虽然搞不清这帮人是什么来路,譬如一直待在摄影棚角落里的大叔和制片人相当谈得来的花哨大妈,或者是……出外景时的大巴司机。”
栗山优菜经常在杂志《周刊Kindai》上出镜,那家编辑部所使用的外景巴士公司,正是松浪组的前台企业,这件事牧田已经确认过了。
“艺人的收入并不稳定,手头上没有银行卡的姑娘绝不在少数。一切消费都必须以现金结算,然而事务所的工资还有十天才能下来……这时候,如果有个公司里的熟人主动凑上来说,要不要借你十万啊?姑娘们顺水推舟答应了下来,也是没办法的事。另外,这帮人虽然会提到利息和期限,但在最后一定会补上一句,等有了钱再还就是了。话说回来了,会从那帮人手里借钱的姑娘,钱包的拉锁通常都松得可以。这时候如果冒出一个可以等有了钱再还的金主,那真是多少钱都借得出去啊!”
武藤边听边点上一根烟,看那架势是想让牧田继续说下去。
“栗山优菜也是被这一手给套住了。背着经纪人从外景巴士司机那里借了一百多万。但是不知为什么,这件事传到了Face Promotion的耳朵里。”
其实借据是有的,账面上的利息已经超过一千五百万。Face打算以移籍作为交换,替她扛下这笔债务。这些细节牧田假装一概不知。
“虽然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牵上线的,招数实在是寒酸了点,利用高利贷签下卖身契……现如今又不是江户的吉原[11]。”
其实在别的地方牧田也耍过类似的伎俩,不过今天在这个场子里他肯定是死不认账的。
终于,武藤掐了烟。看来是打算开口了。
“牧田先生,我们是Face的靠山这件事,你是知道才这么说呢,还是不知道才这么说呢?”
这里牧田不能说话,只管摇头。
“不知道的话,就只能说你屁事不懂了。Face的社长梶尾隆昌和我们的第三代组长,那是从小赌到大的兄弟。现在的专务董事是他儿子梶尾恒晴,那可是和我混在一起的。就算没这回事,那家公司也是我们的房客,要是有人嘴巴不干净,我们也是不会坐视不管的。”
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事情一旦说到了面子上,这边就十拿九稳了。
“嗬……听你这意思,是想干架喽,武藤先生?不惜和我争个鱼死网破也要把那个小丫头献给梶尾父子,你是抱着这种觉悟才这么说的吗?”
武藤刚要开口,牧田用话压了上去。
“明白了。我们这边是会长和舍弟头头一起来向你求情,如果这叫‘嘴巴不干净’,叫我们闭嘴滚蛋的话,就该轮到我们颜面扫地了……要杀要剐,就请趁现在吧,这样一来川上回去也好跟船山交代,说即使牧田挺身而出也无能为力……怎么样?要动手的话就干脆一点,脖子也好肚子也好随你挑选。刀子之类的总该带在身上吧?没有的话借你一把也可以。”
牧田把上衣的下摆往上一掀,把刀柄在武藤眼前一晃。
武藤眉头一皱。
“武藤先生……请动手吧!”
牧田将头低至腰间,向前伸出脖颈。
足足有半分钟,双方就这样僵持着。
其间的背景音乐是流行歌曲和明治大道上往来的车鸣。
忽然间,武藤的气焰远去了,后背似乎也靠到了椅背上。
“牧田先生……先坐下吧。”
胜负,已见分晓——
极道最大的武器,毫无疑问就是暴力。然而在现代社会使用暴力,施暴一方也会深受其害。若是极道之间的暴力冲突,对自身的危害就更大了。因此暴力只是最终手段,回避暴力才是明智之举。
只不过,若人人皆知暴力无意被使用,暴力也就失去了价值。如此一来,极道便也难称极道了。随时随地可以动手,该动手时必定痛下杀手,极道之所以能成为极道,靠的正是这种觉悟。
那么,谁所展示出的觉悟更为“大义凛然”呢?
就眼下来说,是牧田。
极清会的规模说不上大,但只要会长牧田说动手,就一定会跟你玩命。极清会就是这样的组织。加之今天舍弟头头川上也跟来了,极清会很有可能不是单枪匹马,牧田的同辈盟友搞不好正在伺机而动。
而武藤这一边又如何呢?
所谓“若头”即组里的老二,是仅次于第三代松浪组组长饭干武朗的实力派人物。但是反过来说,他不是老大,在没有组长应允的情况下擅自做出重大决策,这种事他基本上是干不出来的。换句话说,眼下这种情况是否应该抗争到底,武藤并没有资格拿这个主意。
只要把这层构图装在脑子里,剩下的就是如何动嘴的问题了。
雄霸一方的松浪组若头武藤,以及规模不大的极清会会长牧田。客观地看,武藤是占上风的。不管是可以召集到的打手人数,还是资金的雄厚程度,极清会都差着一个零。
那么,这种差距究竟要靠什么来填补呢?
那东西便是觉悟,一种名为“该出手时就出手”的魄力。
武藤正是接收到了这种魄力,认可了牧田的觉悟,才决定退让一步。
“那么你想要我怎么办呢?嗯?牧田先生。”
武藤虽然让步了,却也不能因此就蹬鼻子上脸。如果把他逼急了,这次就不只是武藤面子不保的问题了,这件事若是传到饭干耳朵里,搞不好真会激起组织间的战争。事情要是成了那样,极清会是一定没有胜算的。这种错误,绝对犯不得。
“是……如果能通过武藤先生,让Face与Doobies结成业务上的合作关系……用这种方式给双方一个台阶下,就再好不过。关于栗山优菜,经营层面照旧由Doobies负责,窗口则由Face提供,利润五五分成,契约年数另做商议……你看这样如何?”
武藤脸上浮出笑容。
没错,这个结局对双方来说应该都是说得过去的。
事情谈拢了,走出咖啡厅时川上的手机响起来。
“喂,啊……哈?”
也不知电话里讲的什么,不过从川上的脸色和语调判断,恐怕不是什么好消息。
川上从耳旁拿开手机,按下挂机键。
“出什么事了?”
川上听了没有马上答复。
“唉……”
他神色窘迫地皱着眉。
“到底怎么了,把它说出来。”
终于,川上略一点头,开了口。
“就是那个柳井健斗……好像跑路了。”
那个柳井,逃走了?
3
十二月二十日,周二早上八点半,位于中野署四层的讲堂里,玲子出席了设置在这里的“东中野五丁目、暴力团成员刺杀事件特别搜查本部”的初次会议。
“通信指令中心接到报警电话是在昨天,十九日的十八点四十三分。十八点五十分,东中野站前警察署的大仓巡查长到达了遗体发现现场,位于东中野五丁目,Sunny Heights东中野的四〇二室。”
主持会议的是搜查一课的管理官桥爪警视。同样就座主席台的还有,搜查一课长和田警视正、杀人犯班十组长今泉警部,以及中野署长、副署长、刑组课长、本部组对四课长、组对四课暴力犯搜查第六组长等人。
坐在台下的调查员包括搜查一课、组对四课、中野署,以及由邻近辖区召集来的刑事课警员。再加上鉴定课的人,总人数已超过八十人。这个规模比起通常的特搜本部是略大的。
“第一发现人及报警人,是该房间的名义租借人志村惠实,二十五岁。‘志村’是板桥志村署的志村,‘惠实’是恩惠的惠,实际的实。职业是Floor lady,也就是夜总会女郎。现已确认其出勤的夜总会为池袋的Club Alice。惠实于十六号周五的晚上,参加了四天三夜的北海道旅行,于十九号报警时刻前回到家中,随后发现了小林充的遗体,并进行了通报。惠实与被害者开始同居是在七个月前。当初约定好房租平摊,但是最近三个月以来,小林那份一直拖着未缴……对此,惠实表示已经有了一定的思想准备,似乎是看出来小林的经济状况不佳。”
玲子重新审视了派发下来的小林充的面部照片。那张照片应该是驾照的扩大版。
明显的男性相貌特征,骨骼宽大,五官相对匀称,只是略微上翻的嘴唇给人以粗俗,或者说野蛮的印象。不过作为黑社会来说倒是刚刚好。
“因此,惠实表示其个人与被害者之间并无金钱或异性关系方面的纠纷。异性关系这条线,只要去调查北海道旅行的同行者,应该就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得出结论……那么下一项,关于被害者与其所属团体……松山组长。”
起身的人是组对四课暴力犯搜查第六组长。
“是……呃,按照组织的层级顺序来说……被害者是大和会系石堂组旗下的,仁勇会的下属组织,六龙会的成员,但并不是什么有头有脸的人物。被害人年龄二十九岁,东京都武藏野市出身,都立武藏野中央高中中途退学。七年前曾因恐吓、四年前因暴力伤害被捕。不过,恐吓事件并未提起诉讼,暴力伤害事件是被判处了缓刑,最终并未入狱服刑。关于被害者的犯罪记录及其生平,目前掌握到的情况就是这样。
“关于六龙会,该组织是在练马区、杉并区,以及中野区一带活动的飞车党,会长是Dragon Head的原领头人物竹岛和马。竹岛二十岁时从Dragon Head引退并加入了仁勇会,十年后独自成立的组织便是六龙会。六龙会目前拥有成员十七名,事务所位于高圆寺。被害者在二十一岁那年与竹岛结拜为义父子关系。”
六龙会,一个无法从飞车党彻底毕业,终于开始把黑道当作“毕生事业”的男人所成立的新锐团体。如此看来,被害者本人也是相同路数了,据说同样是高中辍学。不过这样想也可能太过偏激了。
“关于六龙会,情况就是这样。”
“有没有疑问?没有的话,鉴定课。”
被桥爪点名后,刑事部鉴定课的秋吉主任站起来。
“是……呃,关于遗体,在东朋大即将进行司法解剖……因此,结果将在今晚的会议上进行详细报告……今天早上,在藤代警视的监督下,进行了大致检视……死亡时刻,推定为十七日夜晚。致命伤为心窝处的宽八厘米的刺伤。凶器是由下方,像这样,向上刺入心脏的……因此,关于凶器……哦,凶器并未在现场找到,不过刃部的实际宽度,应该是不足八厘米的。此外就是程度较轻的割伤……面部两处。一处是以左眼为中心,纵向十一厘米;另一处是从鼻部到嘴部,角度为从十一点钟方向至五点钟方向的斜向伤痕,一直划到下唇。之后是左大臂三处,左小臂四处,左手背两处,左手掌一处,右手掌大小伤痕四处,右小臂两处,共计十六处……这些应该都可以被视作是防御外伤。”
玲子边听边回想自己在现场看到的照片。
可以想象,小林充徒手与持凶器的歹徒进行了对峙,恐怕是像拳击手一样保持防御姿势,承受了十几次刃物的攻击。过程中,小林曾试图夺下凶器,致使手掌负伤。这些割伤均不致命,最终是从下方突破防御的一记刺击,刺穿了小林的心脏。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报告的余下部分由另一位年轻的鉴定员接手。
“从现场总共采集到了七个人的指纹。其中一个是小林充,一个是志村惠实……小林暂且不说,志村与其余五人都没有犯罪记录。那五人具体为……从指纹大小判断,女性三名,男性两名。”
桥爪拿起话筒。
“凡是去过那栋公寓的人的姓名、年龄、住址,全部去向志村惠实进行确认……负责问话的是谁?”
于是一名中野署的调查员举起手。
“哦……之后还会重新分配,是不是你都无所谓……好了,鉴定,继续。”
真是多此一问!玲子心想,当然没有说出口。
“是……只不过,将那五种指纹与遗体倒下的位置进行匹配后,得出的结论只可能是那五人与本案无关……因为现场里留下了凶手穿着袜子的脚印,而该脚印与那五种指纹的采集位置完全没有重合……”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早说!”
靠近走廊一侧的座位上突然传来怒吼。
是日下,搜查一课这边的另一位主任警部补。
“你这家伙,这种事昨晚就已经清楚了吧!我们这边还要赶时间去收集人证!报告不准有遗漏,这无可厚非,但内容一定要简洁、易懂、条理清晰!从脚印开始,接着说!”
玲子至今对日下没什么好感,不过他讲的大致没错。关于指纹的报告,玲子也觉得有失水准。
“是,十分抱歉……那个,脚印长约二十四厘米,袜子的类型和品牌还在分析中。从脚印的形状上可以看出一定的拇指外翻倾向,不排除凶手是女性的可能……接下来,关于位置……凶手是由玄关进入,步行至起居室内进行作案的。”
“不要说得那么绝对!是你认为凶手这样作案的。”
又是日下。这次说得有点过了。
“对、对不起……我个人认为,凶手是这样作案的……因为,那个,从玄关,到起居室的走廊里,没有血迹,所以,我是这样推、推测的……从现场采集到的毛发,还有纤维等物质的鉴定,还没有结束……我的报告,就是这些。”
年轻的鉴定员深深鞠了一躬,坐下了。
真可怜,因为日下那两句话,整个人都萎缩了。
真是的,万一他今后再也不想在会议上作总结报告了呢!这到底是要干什么呀!
分组方案公布了。
玲子竟然是和下井警部补一组,负责“查户口”(调查与被害者有关的人)的工作。
“请多关照哇,妹子……我走不快的。”
玲子就算穿平底鞋,身高也超过了一米七。而下井呢,使劲挺一挺的话可能会有一米六五吧。两个人走在一起,步幅确实不搭对。
“是,我会克制自己的。”
玲子姑且与下井交换了名牌和手机号码。不出所料,下井的头衔是“刑事组织犯罪对策课、暴力犯搜查组、担当组长”。
“不好意思,请稍等我一下。”
下井忽然说道,之后向主席台走去。
“好的……”
是什么事呢?玲子想。只见下井从今泉和桥爪面前通过,径直走到和田搜查一课长面前,同他打了声招呼。
和田坐在主席台上仰起头,有一瞬间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但似乎很快认出了下井是谁,一面摘下眼镜一面站起来。“好久不见了!”和田拍打着下井肩膀。下井看上去也很高兴,不住地像是在点头一样低下了头。
和田即将迎来退休年龄,下井大概不到五十五岁。关系亲密的前辈与晚辈,玲子眼中的两人便是这样。说不定他们还曾在同一个部门共事过。
同和田攀谈两三分钟后,下井也与今泉和桥爪寒暄了几句,之后同他们挥手道别,向玲子走来。
“妹子,让你久等了。”
“不会……”
两人就这样离开了会议室,下井走在前头,略过了电梯间,一路朝楼梯走去。
“都说为了健康着想,应该尽量走楼梯……”
“的确。”
下井一边嗨哟着一边往下走,步伐意外地轻盈。玲子也配合着他的步调下了楼。虽说只是下楼,心情却变得畅快起来。
两人下到一层,出了中野署玄关,沿人行道向右走去。
“下井警官,您和和田课长是老相识吗?”
外面的天气比想象中的还要冷,玲子决定把手套戴上。
“是啊,我在到四课以前,也在一课待过些日子。当时的一课,在本部里还被叫作重大案件搜查组。我们是七组……那时候受了和田很多照顾。对我们来说,他是个称职的老大哥。”
“我们……是指?”
信号灯恰好变成绿色,两人穿过了人行道。
“啊……当时的七组真是人才辈出啊。组长津田……那是早于和田好几届就在一课担任课长的人物。主任是和田,还有林。林你应该认识吧?现在也是资料班长。”
“嗯。”
认识,而且一直受他关照。
“然后,和田底下是我、今春,顽铁是后来加入的。”
“真没想到……”
“今春”指的是十组长今泉春男警部,“顽铁”则是现任五组主任胜俣健作警部补的绰号。
“然后,现在特警班的组长麻井,也在七组待过……大家都变成有头有脸的人物了。也就剩下我和顽铁了吧,至今还在地上打滚儿呢!”
确实是人才济济的感觉。而且除了和田和下井以外,万万没有想到今泉、胜俣也和他们是同期,曾隶属同一个调查组。
很快截到了一辆出租车,下井率先坐了进去。
“去高圆寺的冰川神社,没错吧……”
没错,今天的首要任务便是去拜访位于高圆寺的六龙会事务所。
六龙会事务所位于冰川神社更靠近高圆站一侧的一栋较新的公寓楼二层。
“妹子,但凡是和黑社会打交道的时候,你都交给我,正经八百取证调查的活儿,我都让给你。”
虽然下井说话有点装模作样的,但是他的那股子劲儿玲子并不讨厌。
“我明白了。那么这里——”
就让我见识一下您的手腕吧。
穿过大门上到二楼,右手边的二〇五号房,只看外表的话和旁边两户没什么区别。乌黑色稍有格调的房门,金色的门镜,标牌上写的也不是“六龙会”,在名义上毕竟只是“竹岛事务所”。业务内容就不得而知了。
下井按下电铃,于是,从对讲机里传来一个意外纤细的声音。
“您好,请问是哪位?”
下井清了清嗓子。
“我们是中野警察署的。稍微聊两句,好吧?”
“好的,请稍等……”
大约十秒后,门后传来挂锁被取下的声音。
房门微微向外侧敞开一道缝,从中露出的面孔与其说是黑社会,倒更像是一名男招待,带着浑身的浮夸气息。
下井顺着门缝往里窥探。
“我是中野署的下井。竹岛先生在吗?竹岛和马先生?”
“呃……社长的话,在里面呢。”
“能和您简单聊两句吗?”
“请问是什么事呢?”
于是下井从屋里收回视线,仿佛使出头槌一般地,猛地凑到男人面前。
“我说,你们家的若中[12]被人剐了,条子还能不来问话?大白天的没睡醒啊!”
男人瞧一眼玲子,又看了看下井,依然有些举棋不定,但还是勉为其难地说:
“请吧……请进来吧。”
房门很快敞开了,玲子二人被请进了屋里。
除了无须脱鞋外,房间的格局似乎也和普通的公寓没有两样。有厨房,有通往浴室的门。正面窗户大概朝南,蕾丝窗帘在充足的日照下闪着白光。可以听到古典音乐在房间里轻轻流淌,应该是巴赫的管弦乐组曲——是第几号作品来着?玲子记不清了。
起居室中央是一套待客沙发,坐在黑色皮革沙发上的男人站起来。男人大约四十五岁,穿一身黑色,相貌非常玩世不恭。
“这位刑警大哥,大清早的,还请您讲话小点声。就算是公事公办,也不至于把服丧的老讲究给丢了吧?”
下井没听见一样地四处张望着。
“你就是竹岛和马?”
“是啊,没错。请坐吧,还有这位女士也是。”
下井依旧像是在给物件估价似的,东瞧瞧,西看看。
“好……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打扰了。”
这时曲目发生了变化。之前是第三号,现在是第四号?算了,不管它。
等玲子二人坐下以后,竹岛吩咐刚才来开门的年轻人去沏咖啡。
“不用麻烦了,我们很快就走。”
“那怎么行!当然了,你们的问题我是一定会回答的,我这边呢,也有几件事想要跟你们打听打听。打听不到的话……我也是会很为难的。”
乍一看,这里除了竹岛和那个年轻人外就没别人了。不过这间起居室还连通着另外两个房间,那里是否藏着其他人就不得而知了,还是说当真只有他们两个呢?
下井探出身子。
“抽根烟,不介意吧?”
“哦……请便。”
竹岛指了指桌子中央的玻璃烟缸。
下井衔起一根,点上火。
阳光透过窗帘打在青白色的烟上,整个房间都显得雾蒙蒙的。
“小林死了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瞧您这话说的,不是你们署里的人来找我核实,问‘小林是六龙会的人吧’,‘是啊!’我就是这么答的。”
是搜查本部的人已经来过了,还是说只是打过电话呢?眼下玲子无从判断。
“人是怎么死的,这你听说了吗?”
“呃……好像,是被乱刀扎死的。”
这个说法并不准确。确切地说,是被乱砍一通后,一刀捅死的。”
“怎么就……闹出了这么档子事呢?”
“不知道啊!在这件事上,我们可是不折不扣的局外人。”
局外人。玲子心里有些诧异。
下井似乎也有相同的感受。
“这叫什么话?自己家的若中被人乱刀扎死了,当爹的却说自己是局外人,哪儿有这种事呢。”
不知是出于何种心境,竹岛脸上浮现出苦笑,不停地摇头。
“这位刑警大哥……小林这个人,你以为他是跟道上的人一言不合,给人盯上了,他还真不是那块料。”
下井脖子一斜:“此话怎讲?”
“一句话,小林就是个废物。”
竹岛伸手拿起桌子上摞着的烟盒和打火机。
“现在这年头,混黑社会的也必须得会用电脑,得懂经济,懂法律。可是小林这东西……在这些方面可以说一无是处。所以才会因为恐吓这种不值当的事,给警察抓了去。再加上脾气实在太臭,动不动就抡拳头,挥刀子……但是,你要说他打架比谁都能耐,又不是那么回事。动起真格的来,他还不如我呢。这不是长幼尊卑的问题,是技术性问题。别看我这个岁数,打起架来还是有一套的……刑警大哥,你怎么看呢?对于这样一个帮派分子。”
竹岛忽地吐出一口烟,下井则把烟按灭在烟缸里。
“听这意思,你是巴不得他一命呜呼喽?”
“不不,这种会招惹是非的话,可不好乱讲的!”
竹岛笑了,在这个谈论自己干儿子死于非命的当口上。
“这么说吧……充这孩子,并不值得你脏了自己的手去杀他。至少在道上的人看来是这样,不管是和他沾亲带故的,还是跟他八字不合的。怎么说呢……依我个人之见,他不是被乱刀捅死的吗?那杀他的应该是个女人吧。叫什么来着,那个女的……惠实,对吧?”
下井把下巴往旁边一撇。
“按志村惠实的话,充被杀的那天晚上她正在旅行途中。当然了,一时半会儿还没有确凿的证据。”
“仔细调查一下,搞不好是那个吧?时刻表的把戏之类的,没准就是这么回事。”
好一个思路清奇的组长。
“保不齐,真有这种可能……以防万一,能不能告诉我,除了志村惠实以外,充还跟哪个女人有过来往?”
下井也在考虑女性作案的可能性吗?该不会是因为脚印上的拇指外翻吧?如果真是这样,那只能说这个结论下得太过轻巧了。拇指外翻又不是女人特有的骨骼畸形,男人的话该有也是会有的。
竹岛扭着脖子想了片刻。
“这个就……我想,恐怕是没有了。这么个一事无成的人,而且我还听说,他因为交不出房租,直接搬到女人家里去了?就他那点出息,也就只够让那个叫惠实的女人养活他的。还想拈花惹草?怕是有点难。”
下井猛地探出身子。
“那么,会不会是这样呢……分文无有、走投无路的充,最终打起了组里的钱的主意。原本打算和志村惠实一起跑路的,谁承想惠实去旅行了。就在自己一个人等她回来的时候,一个吓死人的家伙找上门来。”
竹岛听了,眼里露出凶光。
“刑警先生,讲话是要有分寸的。我们这里管钱的人,还没有废物到会让充乘虚而入的份儿上。”
玲子在心里叹了口气。
竹岛的这番话,从头到尾有几分可信她无从判断。但是,如果可以只凭感觉说话,那就是百分之百。
不论哪句,在玲子听来似乎都确有其事。
4
这次的调查,想必会举步维艰吧——
看着清场后空荡荡的讲堂,今泉轻声叹了口气。
被害者是二十九岁的暴力团成员。哪怕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喽啰,只要被杀的是黑社会,这个案子就不可能不让组织犯罪对策部插上一手。万一凶手是敌对组织的人,演变成帮派斗争的可能性便不容忽视。事态一旦发展到那个地步,就不是刑事部搜查一课靠一己之力能够解决的了。到时候再叫唤“打起来了”,为时已晚。“都是因为你们胡搞!”组对部的人要是背过脸去,就不会再拿正眼瞧你。既然如此,不如从一开始就展开协同调查。
在这一点上,最初从中野署得知小林充是暴力团成员时便已向刑事部长提交了报告,意图与组对联合办案的和田一课长的判断,可以说是相当正确的。
但双方毕竟是意识形态相左的两个系统,哪怕只是暂时性地,将他们嵌套在同一个框架下也是难上加难。
最近一个时期恰逢警视厅组对部在查抄行动中接连失利。尽管里应外合,以万全之策展开行动,不知为何结果却是一无所获。手枪也好弹药也好,致幻剂也好大麻也好,总之现场里空无一物。虽说枪支药物的查抄工作是组对五课的职责范围,但组对部整体正笼罩在满盘皆输的负面情绪下也是不争的事实。
这时候送上门来的,便是这次的案子。
虽说直接接手的部门是组对四课,不过今泉听说组对部长在这次的案子上下了大注。一定要先于刑事部将凶手捉拿归案,争取尽可能多地挽回败绩。这便是组对部长下达的至上命令。
如此一来,组对的调查员势必会依照与刑事部截然不同的理论基础进行布局。从名为小林充的黑社会曾经拥有的人际关系、其背后团体所持有的问题、势利关系、特殊权益以及内斗的导火线等方面着手,将目标锁定在从小林的死中获益最大的人物身上,并以这种设想为前提展开行动。
另一边,刑事部的人,特别是搜查一课的人,无论如何都会秉承杀人事件的搜查原则进行调查。从案发现场取得的物证、从周边地区获得的情报、从知情人口中听取的证言,将这些信息综合起来,通过精密的查证锁定嫌疑人的身份。
组对是从黑社会整体的大框架出发,将搜查范围一点点缩小。
刑警则是从现场这一点出发,呈放射状地不断扩大调查的边界。
两者的理念从起点开始便南辕北辙,想要他们齐头并进是非常不现实的。
没错,在刑事口的众人眼中,组对就好比一个“投机的情报贩子”。很难想象小林这样一个下三烂的死,会波及组织母体的大和会。哪怕将规模缩小到其谱系下方的石堂组,整件事也显得过于夸张了。那么进一步向下聚焦到仁勇会又如何呢?仁勇会是小林所属的六龙会的上级组织,将这把保护伞摇上一摇,看看有何风吹草动。很显然,组对打的正是这把算盘。
“仁勇会那边,就让我们的人去敲打好了。”
在初次会议前的商讨阶段,组对四课长宫崎警视正提出了这个出人意料的要求。不仅如此,他还表示四课的十三名调查员将不会与刑事部搜查一课以及所辖署的警员一同行动。替代方案是将组对的内部成员两两分成一组,多出的一人归到三人一组。
理所当然地,和田对此提出了质疑。
“宫崎警官,毕竟,咱们是在调查一起杀人案件。仅仅是去松动黑社会的上下级关系,然后等着天上掉馅儿饼……如果你们是这么打算的,我们会很难做。”
“和田警官……虽然这么说有点当仁不让,这次的绣球我们是摘定了。在可能的范围内,我也不愿意与你们对着干。但是你也知道,我们的屁股着火了,而且着了好一阵子了……查抄行动接二连三地失利,这件事要是被媒体知道了,他们会怎么写,你以为呢?‘情报管理不善’‘穿一条裤子’,最后再毫无根据地补上一句,‘是警察把枪支和毒品拿到黑市上贩卖’……板上钉钉会是这样,你闭上眼睛都看得见吧?!”
宫崎将两手杵在会议桌上。
“所以说,拜托了,这个案子就让我们用我们自己的方式去办吧!我不会在结案之后要求你们把自己的功劳拱手相让,我还没有不要脸到那个份儿上。搜一只要单独行动就好了,我完全不介意。不过在重点调查对象的分配上,我要求优先派给我们,然后,咱们可以轮着来。就好比眼下的仁勇会,希望能交给我们的人去打探,拜托了。”
最终,出于上述考虑,仁勇会的调查工作交给了组对四课暴力犯第六组的调查员。组对如此拘泥于仁勇会,或许他们当真掌握了某些可靠的消息,但是今泉决定不去过问。
因为将宫崎的提案照单全收的人,不是别人而是和田。
和田彻是个不可思议的男人。虽说自始至终都待在刑事口里,而且只专注于重大案件的调查工作,来自其他部门的评价却非常之高。就好比刚才的宫崎,再怎么样也不会想与和田反目成仇。抱有这种想法的人,在搜查这个行当里不在少数。
毫无疑问,今泉也对和田抱有无上的敬意。
说起两人的相遇,还要追溯到二十二年前。
那年秋天,西池袋发生了一起OL遇害案,当时隶属池袋署刑事课的今泉,自然也加入了该起案件的搜查本部。而由本部一侧派来的调查员,正是当时在强行犯班第七组担任主任的和田警部补。
那年今泉二十八岁,成为刑警已有六年。刑事调查中可能遇到的种种情况自己已经了然于心,何况也已经立下了相应的功劳,当时的今泉正处在对刑警这份天职产生自我认同的人生阶段。
就这么一点点的自负,在和田面前毫无招架之力地崩解了。
当时的和田,宛如刑事调查的精神化身。
赶上查案的时候,和田可以从早到晚,马不停蹄地跑遍责任区域内的每个角落,挨家挨户向每一位居民收集证词。这样的和田不禁让人感到诧异,那个不大的躯体里究竟是如何装下了如此巨大的能量呢?
更令人感到不解的是,整个取证过程中他没有做过哪怕一次记录。
和田目不转睛地盯着调查对象,一副认真到忘我的表情连连点头,然后,就在对方以为快要结束的时候,冷不防问一句“还有呢?”催促对方把话说下去。于是那人慌了神似的翻肠倒肚,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口若悬河地说了多余的话。像这样的情景,今泉目睹过不知多少次了。
如此得来的情报,和田会在事后统一记到本上。有时候是在途经的公园的长凳上,时间不允许的话就干脆边走边写。字迹也已经不是好看难看的问题,而是潦草到无法辨识。不过他本人似乎认为这样足矣。事后说起来的时候,他就戳一戳本子上的某个地方。看来是事无巨细地全都记下来了。
今泉至今清晰地记得,在那间临近黄昏的拉面店里,和田自言自语地嘀咕着:
“犯人是这个叫中村的男人。”
摊在桌面上的笔记本,紧右边被描成了一团的奇怪记号。那记号似乎代表着那个叫中村的男人。然而在眼下这个时候,中村这个人和田连见都没有见过。
“为什么?”
“嗯……非要说的话,是直觉吧……”
开什么玩笑!今泉心想。
说到直觉,今泉也是颇有自信的。你使劲看对方一眼,他就把视线挪开了,你觉得不对劲便上前追问,没想到那人竟是窃贼。或者,有个目击者一个劲儿地讲被害者的事,你觉得可疑于是步步紧逼,果不其然,人就是他杀的。迄今为止今泉立下的功劳,或多或少都要归功于他的直觉。就算放在刑警当中,自己也属于直觉敏锐的那一类,对此今泉是多少有些自负的。
然而和田的直觉,却是连今泉也无法理解的另一种东西。
和田连中村长得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到底是出于何种理由才把目光聚焦在了这个唱片租赁店的店员身上呢?
实际上,和田虽然没有亲自见过中村,却有认真听取见过中村的调查员的说法。
“应该是叫重金属吧?穿着黑色皮夹克,身上到处晃荡着金属件,打扮得疯疯癫癫的家伙。”
据说是在听到这一描述时,和田突然来了灵感。
成为凶杀现场的那间公寓,墙壁上有个最近才形成的凹陷。原本以为是凶手在挥动凶器时,手表之类的东西砸在墙上留下的,但是当和田听到重金属、着装、金属件这几个关键词时,脑海里关于现场构图的空白部分,突然被啪嗒一声补完了。
“那个人有戴戒指吗?”
“这么说的话,好像是有戴,银色的,骷髅形的。”
就是那东西了!和田在这个时候似乎已经胸有成竹。
随后,他和今泉一起来到池袋,沿街购买可以找到的每一种骷髅形戒指。过程中,今泉提议用树脂去复制现场墙壁上的凹槽。身上带着凹槽的复制品,无须把戒指全部买下,在店里头就可以对形状进行确认。采用这种方法后,两人成功找到了与墙壁凹槽相吻合的一款指环。
那枚戒指正是中村佩戴的同款,虽然无法直接成为行凶的证据,但以此确立嫌疑是足够了。
就结果而言,逮捕中村的人既不是和田也不是今泉,而是最初撞见中村的七组的调查员。尽管如此,和田依然感到十分满意。
“不是很享受嘛……在思考各种可能性的过程中,突然想到‘就是这样!’的那个答案如果正好是谜底的话,是不是很让人开心啊?”
在搜查本部解散的庆功宴上这样说完,和田笑了。之后他又补充说:
“今泉……如果你有意,要不要来和我一起干?像你这样,听了我的那些疯话不但没有一个不字,还愿意陪我一起胡来的人,实在太少有了。”
毫无悬念地,“拜托你了!”今泉当即答道。
一年半后,今泉正式被吸纳到了搜查一课的第七组。
十二月二十二日,星期四。
刚刚结束了早间的搜查会议,担任文职工作的十组老牌警员石仓保巡查部长,若有所思地站在今泉旁边。
“组长,能占用您一点时间吗?”
“啊……”
看石仓的意思是要到外面去说,于是今泉离开了座位。
走出讲堂后,石仓默默递过来一张字条。
“是检举电话。”
字条上写着“柳井健斗、26岁”。
“只有这些?”
“是。对方说此人是杀害小林的凶手。听声音是个女人。”
什么?!
“名字就是这几个字?和那女人确认过了?”
“是,已经核对过了。”
“听声音,是多大岁数的人?”
“听着岁数相当大了。但是听她说话的口气,又像是喝多了的陪酒女,嗓音相当沙哑。”
听到“陪酒女”时,今泉首先想到的就是志村惠实。
“对方还说什么了?”
“没了。上来二话没有,就说了这些。”
“语调呢?”
“吐字清晰,没有慌张的感觉,语气平淡。”
“电话号码是?”
“是公用电话。”
“目前可以想到的人名里,有柳井这个人吗?”
“没有。警视厅的数据库里也没有同名同姓、二十六岁的记录。去资料班打听一下或许能有些眉目。”
平心而论,这次的举报电话给人感觉真假参半。
如果真是有价值的情报,可以拿着令状去找电信公司,要求他们推算出公用电话的位置。但是现阶段还很难判断是否有这个必要。何况即使成功追踪到了电话的来源,今泉也不认为赶去现场就一定能够见到情报的提供者本人。
“保叔,能不能麻烦你跑一趟资料班,调查一下这个人。”
“遵命。”
如此说定后过了两个半小时,这回石仓是直接把电话打到了今泉的手机上。
“情况不太对啊,组长。这件事,不能随便往下挖的。”
“怎么回事?”
据石仓说,这个叫柳井健斗的人,是九年前某起事件中被害者的亲属。
听取了管理官桥爪的意见,并在电话里向和田说明了原委后,今泉于当天下午来到了位于霞关的本部大楼。
事情已经传到了刑事部长长冈警视监的耳朵里,会谈地点被定在六层的部长室。
围坐在桌前的与会人员共计七名:部长长冈、参事官越田警视正、和田、桥爪、今泉、石仓,以及十组日下班的沟口巡查部长。
长冈开口问和田:
“小林充的案子,我已经清楚了……那么,到目前为止,这个叫柳井某某的男人的名字,在整条搜查线上都还没有出现过,是这样吗?”
“是的,完全没有。”
“那么,这个小林充和被检举人……柳井某某之间,是怎样的一种关系呢?”
接过这个问题的人是石仓。
“小林充的最终学历是都立武藏野中央高中中辍,柳井健斗晚他三届,由同一所高中毕业。”
长冈听完歪着头。
“这样听来,好像有关系,又好像没什么关系啊。”
“是……但是问题就出在了柳井健斗的姐姐身上。柳井千惠,十九岁。于九年前,也就是健斗十七岁、小林充二十岁那年,在自家公寓里被人勒死了。千惠同样毕业自武藏野中央高中,和小林充是相差一届的学长和学妹……当年的调查资料显示,两人在案发当时正在交往。”
“交往……”长冈拧着脖子说,“如果检举电话内容属实,那么也就是说,经过了九年时间,柳井健斗杀害了曾经勒死他姐姐的凶手、她原先的男友小林充,可以这样理解吧?”
“正是。”
“为什么呢?”
石仓把目光投向了今泉。确实,从职级角度出发,这里也应该由今泉把话揽下。
“当然了,这件事目前还无法断言。不过,如果柳井健斗认为小林充就是杀害姐姐的凶手,或者他掌握了足以让他相信小林充就是凶手的情报,那么柳井健斗为姐姐报仇杀害了小林充,在动机上是成立的。”
“请等一下。”
长冈伸出左手掌,环视了在座的所有人。
“话说回来,九年前的那起事件,后来是怎么落幕的?至今悬而未结吗?”
“不,”和田摇头说道,“是以嫌疑人死亡为结论,结案的。”
“嫌疑人是指?”
“他们的父亲,健斗和千惠的父亲。”
长冈睁大了眼睛。
和田继续说道:
“名字是柳井笃司。”
“死亡又是指?”
“当时的搜查本部将柳井笃司定为了重要嫌疑人,并对其进行了反复的审讯。然而在九年前的十一月二十二日……笃司在结束审查后离开三鹰警察署时,从偶然经过接待处的地域课警官池田春敏巡查部长身上夺下手枪,当场射穿自己的头部,自杀了……三鹰署搜查本部将事件经以书面形式送检,检察院下达了嫌疑人死亡、不提起诉讼的处理结果。”
长冈听罢目光摇曳。
“哦……我想起来了……确实是有过这么一件事。以此为契机,警视厅向各本部下达了彻底安装防误射枪口帽的指令,是这样没错吧?”
坐在旁边的越田参事官点点头。
“媒体方面也是一片哗然。”和田继续说道,“因为这起事故,以当时的刑事部长为首的搜查责任人,全部发生了人事变动。一周后,池田春敏巡查部长于执勤中,在警察署里上吊自杀了……这就是该起事件在当时的始末。”
长冈的脸色眼看着苍白起来。
“当时的,刑事部长,在那之后……?”
“平松清忠原警视监,在那之后被任命为宫崎县警本部长,辞去了官职。当时的搜查一课长藤原幸一原警视长,以及原管理官三枝亮元警视长,也已经辞去了官职。当时参与该起事件调查的调查员,仍有几名留在了搜查一课……其中之一就是他,沟口巡查部长。沟口曾负责搜查柳井家的家宅,与健斗直接见过面,但并未参与笃司的审讯工作。”
沟口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
“看过资料以后,也许还能想起一些当年的事,但是暂时,还不足以对本次调查起到任何帮助……十分抱歉!”
显然,长冈已经无心听沟口讲话了。
“这件事,可难办了……”
很长一段时间,仿佛被铸进铅块里一般,压抑又冰冷的沉默支配着整间部长室。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如此追查下去,倘若柳井确实是凶手并最终被捉拿归案,那么警视厅势必要对其作案动机发表声明。
柳井健斗杀害小林充,是为了替姐姐报仇。九年前那起案件的真凶是小林充,而并非父亲柳井笃司——
情况是否属实暂且不论,就连验证方法是否存在,现阶段都是未知数。因此,万一九年前的事被翻出来了,警视厅势必将再次遭受重创。
长冈忽然把目光投向了天花板。
“和田课长……”
“是。”
“把这件事上报到我这里,谈谈你的想法吧。”
和田略一低头,清了清嗓子。
“假使,事态发展成了最糟的情况。到时候,长冈部长也必须有所觉悟才行。等出了事再做准备,恐怕来不及商量出一个妥善的应对方案,所以从现在起,就应该为最坏的结果做好打算。把这件事报告给您,我是这样考虑的。”
长冈收回目光,缓缓点头。
“有一点,我想跟你们确认一下。”
和田答“是”,长冈却把视线转向了今泉。
“这次的案子,我记得是和组对展开的联合调查……是这样吧?”
今泉左右看了看,看来长冈询问的人确实是自己。
“是……组对四课的暴力犯第六组也加入了特搜本部。”
“那么,关于柳井健斗的情报,组对四课也已经掌握了吗?”
“不……还没有进行通报。知道这件事的人,在刑事部当中,也只有在座的几位。再有……就是资料班极个别的几个人。”
长冈听完用力点头。
“那么,警视厅的统合数据库里,关于柳井健斗这个名字——”
今泉心中不好的预感越发强烈起来,但也不能因此就拒绝回答。
“没有……不存在这个名字。他的名字只出现在刑事部保管的柳井千惠事件的调查记录里,我认为是这样。”
长冈重新面向和田,竖起食指。
“和田课长,要不然,这么办吧。最坏的结局……咱们不让它发生。”
所有人,都无言地看向长冈。
“首先一点,这件事,不要透露给组对的人。再有一点,对于刑事部的全体调查员,今后,即使柳井健斗的名字出现在搜查线上,也不要进行调查……下令叫他们这样去做。”
和田把眼睛眯成一条锋利的细缝。
“这是什么意思?”
然而长冈并不打算退让。
“和田课长,我可不想听到任何缺乏想象力的无端猜疑。我呢,并不是因为不愿意被九年前那桩和我毫不相干的案子拖下水才这么说的。当务之急是眼下的形势。就算没有提起诉讼,警视厅当年的搜查本部很可能是把一个含冤的人逼上了自杀的绝路。由此萌生的杀意,导致了本次事件的发生……把这件事,把这个过去无果的案子重新翻出来,到头来也只可能是再泼自己一盆脏水,对你们没好处,对警视厅更没好处……我是这么看的。”
言外之意,自己不过是一名在警视厅待不了几年就又要走人的高官罢了。
今泉不禁想要开口,却被和田抢了先。
“可是部长,眼下这件事还只是一通举报电话,不做任何调查,放任不管的做法,是不是——”
长冈用摇头的方式把和田压了下去。
“你仔细想想看……假使这个消息是真的,柳井健斗的作案动机,便是针对小林充个人的复仇。既不是快乐犯罪,也不是拦路杀人或者连续杀人。即使不被逮捕,也不会对社会秩序造成太大影响吧。”
不禁令人怀疑自己听力是否正常的发言。再怎么说也是警察官僚,竟然说出放着杀人犯不管也不会影响社会秩序这种话。
“与此相比,和九年前同样的结局……搜查关系者的大规模人事变动,这将对首都东京的治安管理造成巨大的负面影响。和田课长,包括短期代理就任在内,现在的职位你已连任三回,说起来,也是搜查一课的名课长了。若是因为过去污点的翻案而要我们失去像你这样的人才,不管怎么说都是划不来的。不,搞不好这次都不是撤掉课长和部长就能够了事的,说不定最后搞到连警视总监都位子不保……这个情况,还请你考虑清楚。像小林充这样一个黑社会,值得你为了他的性命赌上这所有的一切吗?”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谁便也无法再说什么了。
长冈应该是把这种沉默意会成了全体人员的首肯。
“其实嘛,我并没有说禁止一切针对柳井健斗的调查行为。关于他的事,我已经有了妥善的安排……这里就请交给我吧。没问题吧?”
这一次,所有人到底也还是保持了沉默。
5
玲子二人针对小林充的调查还在继续,但迄今为止尚未取得任何可以称之为成果的成果。
但凡是暴力团成员,多少都拥有俗称“霸凌”(即所谓的“生意”)的资金来源。其中最典型也是最恶劣的,便是施暴、恐吓以及违禁药物的贩卖。不过,除了上述几种形式外,能让他们赚到钱的办法还有很多。
例如,通过坐地起价的形式来征收保护费。
在自家地盘上做买卖就要缴纳地税,这种自古流传下来的方式在暴对法出台后的今天已无法适用。指定暴力团体成员哪怕只是亮出印有组织代纹[13]的名片,便已是构成了恐吓的罪名,因此在当今法律的规制下,诸如此类的行为已被敬而远之。
那么,实际又该如何行事呢?
拿正规营业项目当幌子就可以了。经营范围可以是消毒毛巾,可以是观赏植物的租赁,也可以是打上牌子的一次性打火机和茶杯垫。从客户那里接到订单,然后把商品实实在在地销售出去,只不过,收到的货款是与市场行情极不相符的大额数字。如果贩卖价格是正常价格的十倍,九成便都是保护费。作为回报,客户将得到这样的保证:碰上麻烦了可以来找我们,我们替你解决。就结果而言,这些店家与暴力团之间相应相生的关系直至今日也未见改变,这便是眼下的实际情况。
无一例外地,小林也是靠接收印刷品订单的形式收取的保护费,业务来源以店家的宣传单为主。那么,小林的死是否是他在这方面种下的恶果呢?从了解到的情况来看,似乎与此无关。
玲子向一家夜总会问起了小林的事。
“设计得非常棒!他到店里来和我们确定样式,下单之后三四天就能做好。而且做工也比想象的要好。感觉受益的反而是我们。”
确实,店家拿出来的宣传单,效果相当不错。
除此以外,据说这里的菜单也是经由他手制作的。
“这个也是……对吧?很不错的!构图很漂亮,字体也很讲究。好像是小林先生的女朋友在这方面很有天赋,也很擅长做这些东西,就交给她去做了。我还跟他说过呢,‘你们做得真够快的’……没想到啊,小林先生已经死了。”
玲子则是在得知志村惠实还有这样的才能后感到颇为惊讶。
不过,当真去调查的话,说不定制作传单的姑娘另有其人呢。
十二月二十二日,星期四。
玲子和下井在晚七点时回到了中野署。
走进四层楼道尽头的讲堂,玲子下意识地将整间屋子扫视一遍。大约有一半调查员已经回来了。
这时,玲子突然感到有类似视线的东西停留在自己身上,猛地回过头。
是什么呢——
讲堂大门对面,一直延伸向电梯的走廊,就在走廊的尽头附近,左侧墙壁的拐角处,一个黑色物体一闪而过,似乎有意把自己隐藏起来。
“妹子,怎么了?”
“不,没什么。”
是错觉吗?玲子想,然而一直盯视着那个方向,那东西又晃了一下。
“下井警官,不好意思,稍微失陪一下。”
玲子小跑着折回楼道里。
途中黑影再次闪现,又再次消失,但是这次玲子看清了对方的衣着。那是一身外勤制服。换句话说,那团黑影很有可能是一名男性地域课警官。
玲子加快脚步,在电梯前左拐,意外地发现那人影在楼梯旁的角落里蜷成一团,背向这边,双手抱膝颤抖着。
“谁啊?”
听到玲子的声音,那人保持着背对的姿势,缓缓转过头来。
“难道是……井冈君?”
是迄今为止数次参与过姬川班行动的一名刑警。第一次与井冈合作,是在大约三年前,世田谷杀人事件搜查本部的时候。此后转过年,又有两次,在龟有和莆田,玲子被安排与井冈搭档办案。去年不知为何,始终不见此人露面,想不到今年是在这里——
“是井冈君吧?”
压扁的头发上还留着帽子印的脑袋点了一下。
“请不要看我……”
说着,井冈就那样蹲在地上,缓缓把身体转向这边,双臂绕过紧贴胸口的膝盖,用力抱住自己的身体,宛如一个阴差阳错地在众人面前赤身裸体的女子,正竭尽全力地想要把自己遮掩起来,哪怕心里明白怎样做都于事无补。
“不想……让玲子主任……看见现在的我。”
说什么不想,明明是你自己跳出来的。
“到底怎么回事?这样太奇怪了,待在那种地方。别再那样做了。”
因为真心觉得恶心——
井冈这才颤抖着扬起脸。他竟然哭了。
“我被……调到地域课了。”
“嗯,看起来也是。”
于是,井冈很刻意地大声叹了口气。
“我和玲子主任,那是被红线牵在一起的,命中注定的刑警眷属……可是我……请不要直视我……实在是,我实在是没脸见人啊,太没脸见人了……怎么就,沦落成了一个管交通的呢……咳……”
井冈这回跟个大姑娘似的,小腿向外撇着蹲坐在地上,两颗长长的门牙叼着右手上的制服袖子。
“我说井冈君,堂堂一个警官穿着制服,怎么就没脸见人了呢?还‘沦落成了管交通的’……说这种话,全国上下十万名交警不把你打成沙包才怪呢!”
“就算被他们打死也无所谓!”
井冈用牙使劲扯了一下嘴里的袖子。
“对我来说!失去了和玲子主任的姻缘……明明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用你我各自的嘴唇……交换着相同的空气,却不能在调查中长相厮守……老天爷太绝情了!与其这样,还不如死了算了……”
这还真是,登峰造极了。原本只是觉得此人特别地叫人不舒服,想不到几日不见,功力节节高升。
“玲子主任……至少……至少搜查会议结束后,办酒会的时候,请不要把我给忘了!”
听了这话,玲子不由得生出了想要戏弄他的念头,不禁喜形于色。她连忙变换了一副严肃的表情。
“求你了……玲子主任!”
井冈说着把手伸向玲子的浅口皮鞋,却被玲子迅速撤后一步,躲开了。
“不行啊,井冈君,谁让你已经不是刑警了呢……你太让我失望了。很遗憾,下了班咱们也不能再在一起喝酒了……你多保重吧。”
谁知,始料未及的情况发生了。
“呜哇!”
井冈发出类似惨叫的声音,这次一口咬在了自己左手的手背上。
“好……好过分哪!”
井冈猛地站起来,还以为他要干什么,却一溜烟地跑下了楼梯。
大概是“哪”的尾音“啊”吧,一个被拉长的“啊——”字音,说不好是吼叫还是哭号,沿着向下的楼梯一路远去了。事情若到此为止,也算无疾而终,然而,伴随着一连串“啪嗒啪嗒”“哐当哐当”的钝响,“啊——”声陡然变成了名副其实的惨叫。
玲子扶着栏杆往下看,并不能看清井冈是从哪里跌下去的。不过,应该没什么好担心的吧。
不管怎么说,那都是一只名为井冈的生物。
不会如此轻易就挂掉的。
回到讲堂里,下井又问起来: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不,没什么。”
玲子正打算趁会议开始之前整理一下今天的调查记录时,手机震起来,然而不等玲子把手伸进兜里,手机就没了动静。似乎是一条短信。
这种时候会是谁呢?玲子翻开手机,没想到竟是今泉。
“会议结束后,来医院后面的儿童公园。”
只有这一句。可是,今泉竟然会发来短信,此事本身就不寻常。
会议上,玲子始终对那条短信放心不下。
之所以选择以短信的形式,恐怕是想要避开在大庭广众之下招手呼喊的行为。至于接到短信通知的人,是否只有自己呢?那么菊田呢?日下呢?其他组员呢——
会议报告方面,包括玲子这一组在内,基本上都是无果而终。唯有组对那边,率先针对由他们负责打探的仁勇会发表了一番言论。不过在玲子看来,小林的死是否与仁勇会有关都还是个疑问。何况小林所属的六龙会都认为他只是个废物,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人的死会在上层组织仁勇会中掀起波澜。
只不过,眼下仁勇会的处境确实有些微妙。
仁勇会的直属上层组织石堂组,其第四代组长石堂神矢,据说由于健康原因已被留院观察很久。
组长住院期间,组中事务被全权交给了石堂组的若头,同时也是第三代仁勇会会长的藤元英也掌管。据组对部调查,藤元英也似乎借着组长不在,对石堂组本身有所图谋不轨。
简而言之,以藤元为首的部分党羽蓄谋近期内在石堂组内部掀起轩然大波,而小林之死极有可能是这场内乱的前哨战。以上便是组对部对于当前形势的读解。
老实说,对于黑社会内部的那些尔虞我诈,玲子是一窍不通的。虽说一窍不通,但是玲子的直觉告诉她,小林的死与此无关。作为黑社会内乱的导火线,小林这个男人,太不够分量了。付不起房租,为了节约成本让情人设计印刷品,就算死了还要被六龙会的干爹竹岛沦为笑柄,玲子从这样一个男人身上感受不到半点任侠气魄中应有的快意恩仇。
虽然于心不忍,但是玲子不得不认为,在对案情的读解方式上,组对已经犯了严重的错误。
会议结束后,玲子对下井说自己有事要处理,便离开了讲堂。平时总是问长问短的菊田,今天也只是笑着说“辛苦了”,目送了玲子的离去。石仓由于这次负责文案工作,从一开始就没有和玲子坐在一起,始终被困在讲堂的最里侧,一座由办公桌围成的孤岛上。至于其他人嘛,叶山先暂且不论,就连另一位巡查长刑警汤田康平也没有找上玲子。
今天的气氛怎么如此反常呢?
玲子顺楼梯下到一层,直接出了玄关。
短信中提到的医院,应该就是中野署背后的宫本综合医院了。玲子穿过医院侧面的通路,绕到其后身——嗯,从这里确实可以看到一所公园。
被V字形岔路夹在中间的区域,恰巧是两条住宅街形成的三角洲地带,那里被建成了一所公园。园内没有高耸的树障子和可疑的背阴处,相对而言视野比较开阔,眼下快到十一点了,自然是看不见孩子的身影。
主要娱乐器具是由圆木搭成的滑梯和秋千,此外也有沙坑,上面盖着防止野猫入内的网子。整体规模感觉不大,但也不算狭小,就东京市内的地段来说,大小刚刚好。
就在那片沙坑对面的长椅上,坐着一个身穿风衣的男人。
难道说,是日下——
那人见玲子绕过矮树丛走进来,于是站起身。
“姬川……就只有你自己?”
“是啊。我们班上的人,应该是都没有接到通知。”
日下点一下头,看了看四周。
今泉的身影依然无处可寻。
“也不知是为了什么事,把咱们叫来这种地方。”
“是啊……”
秋千在干冷的寒风中吱吱作响。
布满粗砂粒的地面上,枯叶咔啦咔啦地翻滚着随风而去。
一个分不清白色还是驼色风衣的身影出现在玲子刚刚经过的入口处,两人忽地以为是今泉来了,下一秒却发现那不过是住在附近的居民。人影继续移动了二十来米,走进了自家亮着灯的玄关。很快,那光亮也随着人影一并消失了。
之后又过了大约五分钟,今泉终于现身了。
“抱歉,把你们叫来这种鬼地方。”
今泉耸着肩,缩着脖子,看上去冻得够呛。
“这倒没什么……有什么事不方便在人前说吗?”日下问。
今泉点头,开始把兜里的东西往外掏。是罐装咖啡,总共三罐。玲子和日下谢过后各自拿了一罐。
咖啡热乎乎的,将它握在手里,紧张感仿佛也一起融化了。就这样喝掉实在可惜——谁知两个男人不约而同地拉开拉环,举起就喝,下一秒吐出的气息,较之刚才增加了几分浓郁的白色。
今泉再次点头。
“是这样,今次的调查工作,被施加了一个限制。”
限制?
玲子心生诧异,但是并未反问回去。日下也保持着沉默。
“今后,即使搜查线上出现柳井健斗这个名字,也决不可追查下去。”
今泉随后给出了此人姓名的汉字写法,应该是写作“柳井健斗”。
“搜查会议上的公开发表就不用说了,报告记录里一概不能出现,也最好不要在调查员之间交头接耳。你们各自找个恰当的时机,在班里传达一下,执行要彻底。还有,这件事无须向组对做出任何的报告和说明。至于机搜(机动搜查对)和所辖署警员两两组对的情况,我这边会另想对策。”
玲子听了,心里就像开锅了一样翻腾起来。
上头居然下令禁止调查一个在搜查线上连影子都还未见到的人物。
“这算什么啊……”
今泉没有回应。
“组长!”
玲子无意识地提高了嗓门。
喊声在幽暗的公园里拖着尾音逐渐消散。
今泉皱起眉。
“注意你的言行,你这算是扰民。”
扰民就扰民,哪儿还管得了那些。
“那个叫柳井健斗的,到底是何方神圣啊?”
面对玲子的质问,今泉只是缓缓摇头。
“组长!光撂下一句不准调查柳井健斗……这种命令我接受不了,至少请给我一个理由。”
日下伸出一只手,想要安抚玲子的情绪,但是不等碰到玲子就被她一把甩开了。
“咱们调查的是杀人案,哪儿有不准触碰某个特定人物的道理,这种事我闻所未闻。再说了,您不会当真以为就凭这么口头嘱咐一下,我就一定不会碰这个柳井健斗吧……不只是我,这种命令一旦传下去,在别的调查员那里也只可能起到反效果,到时候大家一定议论纷纷,问柳井健斗是何许人物……这样做根本没意义,这太奇怪了,组长。”
今泉含一口咖啡在嘴里,把视线投向滑梯的方向。
“姬川,就算你觉得不可理喻,就这一回……听我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关于柳井健斗这个人,以后找个机会我会说明。虽然禁止本部的调查员和他接触,别动队是有在暗中调查的。所以……什么都不要再问了,答应我,从这件事上收手。”
这太不对劲了,平时的今泉才不会像这样讲话。
“是来自上头的压力吗?”
今泉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单从名字的音韵出发,玲子试图勾勒出此人的大致轮廓。健斗,这两字所被赋予的语感让人联想到年轻男子的形象。
“柳井健斗……该不会是某处的官僚子弟吧?”
今泉依然不予回应。
“如果是警察高官家里的公子,这个条件恕我不能从命。就因为这类货色,两年前在龟有——”
“不是!”
声音里夹杂着焦躁,但仅此一句便戛然而止,今泉咬紧了牙关。
但是玲子并不打算松口。
“既然不是官僚的儿子,还可能是谁呢?官僚本人吗?议员的儿子?议员的亲戚?不会吧!”
“省省吧,姬川。”
日下插了一句,而今泉拍了拍日下的肩膀。
“日下,姬川,现在我能说的只有这些……”
今泉在此处短叹一声。
“总之……这次的这件事,如果处理不当,和田他……和田一课长很有可能职位不保。”
“啊?”
如果擅自调查,一课长会被革职?
“当然了,桥爪管理官和我本人也肯定难辞其咎。我们两个还可以东山再起,就算因此被逐出了一课,早晚还有官复原职的机会。但是和田一课长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如果丢掉现在课长的职位,等待着他的可能是参事官、校长,或是其他课长的位子……但是不管怎样,这次调任期满后和田就将迎来退休年龄。看着这个长年没有组建家庭、把一生都献给了一课的人,让他在即将功德圆满之际背负污名……这种事我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忍受的。”
今泉对和田抱有的感情是与众不同的,对此玲子早已有所体察。那是有别于单纯的对前辈或上司的敬意,而是更接近于师徒或父子间的亲情。
而和田目前正面临着惨遭警界抹杀的危机,能够左右这件事的关键就是柳井健斗?
这个柳井健斗,究竟是何方神圣呢?
“我个人也认为这种方式有失公正,只是暂时,我还没有想到更好的办法……这件事不会就这样不了了之的,但是眼下这个案子,希望你们能够收起疑问,一心听从我的指示。拜托了……我不想让那个人的警官生涯以这种形式迎来终点。”
今泉语毕,日下点头。
“明白了。总之关于柳井健斗,查案时避开就是。”
“不好意思……能听你这么说,我很感激。”
然而玲子却做不到和日下一样。
不予调查,不许触碰。
对于这样的宣告,玲子感到的是无从化解的抵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