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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谁是卧底?

雾气氤氲的树林里,偶尔回荡着几声不知名的鸟儿发出的鸣叫。聂云开穿着短袖海魂衫,正沿着林间小路晨跑。树林的尽头有一幢老旧建筑,聂云开好奇地跑过去看了看,那是一处废弃已久的仓库,旁边是经年未清理的垃圾堆。他停下脚步,喘着气抬头环视眼前的这片荒林,总觉得这个地方有些奇怪。

不远处,一辆车正不紧不慢地跟着他。开车的正是秘书小吴。

聂云开匆匆往后一瞥,赶紧跑离了小路。小吴抬眼一看,才发现聂云开早不见了踪影。他赶紧摇下车窗,疑惑地四处探看。这时,副驾驶座的车门突然被人拉开,聂云开径直地坐了进来。小吴吓了一跳,随即掩饰地笑笑:“聂总,……早啊。”

“早。”聂云开故意笑着说,“我这一路你都在屁股后面跟着,是来盯我的梢,还是接我上班?”

小吴忙强颜道:“我……我是来接您上班的。”

聂云开笑笑:“那走吧,先送我回去换衣服。”

小吴立即开动车子,一脸的尴尬。

聂云开突然开口道:“以后你别来了。”

小吴慌了:“啊?……我,……其实是……”

“你不必解释,我知道是佟宝善让你盯着我的。昨天晚上鬼鬼祟祟在我窗户外头的人也是你吧?”

“什么窗户外头?我没有啊。”小吴一脸茫然地摇头,“真的不是我!”

聂云开微微蹙眉,没说话。除了小吴,难道还有别人?

小吴知道这事掩不过去,抿了抿嘴说:“聂总,我表舅他确实让我跟着您,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过我想反正我是您的秘书,接您上下班也是份内的事。”

“我说了以后不用来了,不管是盯梢还是接我上下班,都不用。”聂云开说着从公文包里摸出一把精致的小手枪,吓了小吴一跳。

“别害怕,没装子弹。我进华航只带了两样东西,除了这把枪,还有一把算盘。枪是一个朋友当作纪念品送给我的,她告诉我‘赢得战斗胜利的是人,而不是枪。’——你回去告诉佟宝善,我跟他之间用不上枪,只用得上算盘。”

小吴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聂云开笑笑,重新将枪收起来:“小吴啊,盯梢这种事不适合你,还是把心思都花在工作上吧。”

小吴满脸通红,他也深知自己不是干这事的料。

聂云开换了衣服,直接去了办公室,桌子上早已堆满了各种文件资料。他走过去一看,发现办公桌上还端端正正摆着一只礼品盒。他好奇地打开,盒子里竟是一架精致的飞机模型,机身一侧用金字印着“热烈庆祝聂云开先生荣任总经济师”,翻过来,另一侧是手写的“保持起降次数相等”。

聂云开不禁笑了起来,心想这肯定是端木翀干的。这时,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聂云开接起来。端木翀的声音果然传来:“礼物收到了?”

聂云开笑笑:“刚收到,我很喜欢。”

端木翀接着问:“香港的天气怎么样?”

聂云开抬眼看了看窗外的明媚天空,故意道:“狂风大作,暴雨倾盆,你可千万别来。”

“看来还是上海好,解放区的天是明朗朗的天。”

聂云开看他真信了,只好说:“说真的,你什么时候到?”

端木翀一笑:“快了,最多半个月吧,等着我。”

聂云开点点头:“好。……对了,端木,我正好有个事,你能先帮我跟你父亲打个招呼吗?我这两天想去广州国防部面见他一次,手头有些重要情况需要汇报。”

端木翀也点点头:“好吧,你多保重。”

“你也是。”聂云开挂上电话,看着桌上堆积如山的文件头皮又开始发麻。

就在聂云开挂上电话的一瞬,一辆黑色轿车开进大楼外的停车场。郑彬照例拎着黑伞和公文包从车里下来,往大楼里走去。这一幕刚好被走到窗前的聂云开看到。郑彬戴着金边眼镜,永远一副斯文书生的样子。而不远处,有两个人鬼鬼祟祟地盯梢在后面。聂云开不禁一愣,这分明是两个地下党,他们也来盯梢郑彬?

正兀自凝思着,这时身后突然一只手拍了一下他的右肩。聂云开下意识地伸手从左边擒住对方的手腕,一看来人竟是樊江雪。

聂云开立即尴尬地撒手:“……是你啊。”

樊江雪揉了揉手腕:“跟你开个玩笑嘛。你这个人警惕性还蛮强的。”

“对不起啊。……你怎么来了?”

“我来找我爸算账的。”

“算账?”

樊江雪头一歪:“对啊,他无缘无故把安娜除名了,我当然要问个清楚。”

“怎么回事?”

樊江雪撇嘴:“是安娜他爹不让,而且我爸也不愿意跟韩退之打交道。算了,不说这个了,我找你是有别的事。”说着她从手里变出两张电影票,在聂云开面前晃了晃,“我哥给我的电影票,你陪我去看好不好?”樊江雪生怕他拒绝,马上又说,“我哥说他对这部电影没兴趣,所以我才找你来。”

聂云开有些发愣地问:“什么电影?”

“是卓别林的,叫《大独裁者》。据说是文艺界为了声援卓别林专门重映的,我也不太明白。”

聂云开微微点头:“卓别林因为他的立场和言论而被怀疑是共产党人,在美国受到迫害。”

“管他是不是共产党,反正他的电影肯定好看。你陪我去好不好啊?”

聂云开为难道:“江雪,我刚上班,这几天很忙……”

樊江雪不悦道:“我知道你忙。不过我爸可说了,让云开陪你去看,做事情要劳逸结合嘛。”

聂云开一时不知怎么拒绝。樊江雪马上又说:“好了,就这么说定了啊。晚上七点,就在那天去过的皇家大剧院。”

聂云开还想说什么,樊江雪已经一溜烟转身跑了。他叹了口气,他当然明白江雪的用意,只是这个时候他哪还有心思花前月下。

广州兰园静谧无声,几幢西式建筑掩映在中式园林之中。这是国民政府临时驻地。

一辆黑色轿车停在院内,随从恭敬地打开后车门,一个戎装笔挺的高大背影从车里下来,他顿了顿,看了一眼不远处停着的一辆福特轿车,这才迈步往里面的别墅楼走去。持枪卫兵纷纷立正敬礼。

高大的背影穿过回廊,随从快步走在前面,替他打开办公室的门。巨大而空旷的办公室内窗帘紧闭,只亮着一盏小灯,聊胜于无。

端木衡刚踏进办公室,雷至雄立即从沙发里站起来,立正敬礼:“主任!”

端木衡微微点头,在大靠背椅里坐下,昏暗的灯光使得他的面孔不那么清晰。墙角的摆钟开始报时,正是上午九点。端木衡开口了:“从香港到广州110英里,你开的是保密局配的新式福特轿车,但平均时速也超不过30英里,也就是说早晨五点就得出发,雷站长辛苦了,坐吧。”

雷至雄马上说:“为党国效力,在所不辞。”

“现在国府内像你这样一心做事的人太少了,他们惦记的都是去台湾的机票。”端木衡目光炯炯有神。

雷至雄在端木衡对面坐下,稍微欠身:“党国的困难是暂时的,只要坚决戡乱到底,一定……”

端木衡摆了摆手:“北伐成功,国民党可能有五百年基业,到穗以来,始知国事日非啊。行了,汇报一下两航的情况吧。”

雷至雄点头道:“是。两航迁港以来,困难重重,不过樊耀初和殷康年都表示要励精图治,一心促成两航在港上市。另外,樊耀初从美国请回来的那个总经济师也已经到位。”

“叫什么名字?”端木衡问。

“聂云开。”

“背景调查过了吗?”

“调查过了,目前看应该没什么问题,不过我正在进一步详查。”

端木衡沉吟道:“能让樊耀初从美国挖回来,应该有点儿本事。”

雷至雄接口说:“您忘了?这个聂云开和贵公子端木翀是笕桥航校时的同窗,情同兄弟,您见过的。”

端木衡颔首,若有若无地一笑:“以前觉得记性好是个优点,不过现在不这么认为了。”

雷至雄一笑:“您记的都是大事,小事交给我们就行了。”

端木衡看了雷至雄一眼:“两航可不是小事。”雷至雄赶紧点头。

“两航乃是党国重器,难保共党不打主意,必须牢牢掌控!那两个老总,尤其是樊耀初在华航精耕细作多年,无人可以替代,一定得盯紧了,决不能让共党有任何可乘之机。”

雷至雄点头:“是。属下明白。”

端木衡面色铁青道:“眼下香港局势敏感,又是在洋人的地盘上,做事要聪明点儿,别给我惹麻烦。另外,你们挖过来的那个‘鼹鼠’,得让他发挥更大作用。”

雷至雄连连点头。在端木衡面前,他永远一副紧张的样子,要知道端木衡面色铁青的样子足已让人寒毛卓竖。

这天,聂云开正在办公室埋头查阅存档文件,不想郑彬走了进来,站在门口敲了敲门。聂云开抬头一愣。

“这是你要的航线运营表。”说着郑彬将一沓文件放在聂云开桌上,顺便看了看桌上的资料。

聂云开眉头一展,说了声谢谢。郑彬早看清楚了聂云开桌上的文件,故意问道:“聂总经济师怎么还有空研究起部门日志来了?”

聂云开微微一笑:“因为日志里藏着很多秘密。”

郑彬索性坐下说:“那你都发现了些什么秘密?”

“比如说,你们营业部的历年资料就很有意思,对我了解郑主任大有帮助。”

郑彬一挑眉:“哦,说来听听。”

“你能当营业部主任是有道理的,因为你做事总是独辟蹊径、别开生面。1936年你刚进公司,就前所未有地提出和轮船招商局实现乘客联运,接着你又力主开辟游览航线,以及沪青暑期特班飞行方案,单程票价120元,往返200元,公司第二年就扭亏为盈。樊总也正是因为这件事才决定重用你。”

郑彬不以为意道:“这些只是花活儿,航空公司能盈利关键在于整合飞行资源。那时候美国人参股两航,只是为了卖飞机,根本不考虑运营。华航当时的主要机型有效载重都严重不足,像赛科斯基型,起飞全重4.8吨,载客却只有八九个,而且折旧成本又过高,当然要亏损。”

聂云开点头表示同意:“所以这几年在郑主任的筹划下,公司跟上面讨价还价逐渐优化机型,现在的DC-4已经能搭载四十多人了。”

“说起来也是拜战争所赐,要不是打仗,两航的规模也难以快速扩张。”

“但是两航这几年已经完全沦为内战的工具。樊总之所以坚决要在港上市,就是为了把两航已经褪去的商业航空本色给找回来,包括招聘空乘也是这个用意。”

郑彬点头说:“是啊。能否顺利在港上市,就得看聂总经济师的了。”

聂云开颔首道:“那咱们可得一体同心。”

郑彬也颔首一笑,站起身来:“好了,我还有点儿事,得出去一趟。你先忙着。”

见郑彬走远,他马上合上资料,起身走到窗边。果然半分钟后,郑彬走出大楼,上了车。车子开出去,很快街对面的小商铺里走出两个人,骑上自行车不远不近地跟了过去……

聂云开眼皮一跳。他抬腕看了看表,然后随手拿起一份资料出了办公室。聂云开穿过走廊,看看四下无人,便推开营业部办公室的门走了进去。外间没有人。聂云开将手里的资料放下,走到里间的门口,伸手转了转门把手,上了锁。他从怀里摸出一件东西,那是一把最小号的微雕刀具。他将比铁丝还细的刀头伸进锁眼,摆弄了几下,顺利打开门锁,闪身进去。从身后关上门,他打量了一圈办公室,一切物品井井有条,他马上戴上手套……

已近黄昏,转过一个街角,郑彬的汽车停在不远处一个小巷的巷口。盯梢的两个地下党发现车里并没有人。二人对视一眼,一前一后转弯进了小巷。

小巷里面逼仄狭窄,两边还堆满破烂,一看就是贫民窟。二人在巷子里七弯八拐之后,终于看见前面郑彬的背影,他手里拎着一个袋子,往前又走了几米,转身进了一个破烂的门廊。矮个的地下党抬头观察了一下,扔下自行车,进了旁边的一幢废弃的旧楼。他爬上二楼,来到窗口,正好能看见郑彬进了院子,正和一个穿着破烂的瞎眼老太太说话。他立即从包里掏出一台相机,转动焦距,对准郑彬。镜头里郑彬将手里那袋东西放在厨房灶台上,然后走回门槛边,拉了把木椅子坐下,跟老太太说话……接着他端着碗饭一口一口地喂给老太太吃,脸上带着平静的笑容。

另一个高个地下党也跟过来,看了看镜头,也觉得疑惑,这样子不像是接头啊。二人看了半天也没看明白,只好先拍了照再说。

好一会儿,两个地下党见郑彬走出了院子,一个随即蹬着自行车从巷口出来,跟上。另一个则走进老太太家。瞎眼老太太正搬起板凳准备往屋里去。矮个的地下党走上前,搀住老太太:“老太太,您好。”

老太太茫然地回头,用她空洞的双眼寻找声音的来源:“你是谁?”

矮个的地下党接过板凳:“哦,我是红十字会的,来这片做民生调查。……您的眼睛怎么了?”

老太太叹了口气:“瞎了好几年了,哭瞎的。”

“您一个人生活吗?”

老太太叹息道:“是啊,我老伴和儿子都被日本人打死了,儿媳也跟人跑了。”

“那刚才出去的那个男的是谁啊?”

“你说他啊,我也不知道他是谁,但他每个礼拜都会来看我,给我送米、给我钱,还陪我说话。他可是个大好人,比你们红十字会强多了。”老太太摆摆手,摸索着拿回板凳,扶着墙往里屋去了。

矮个的地下党兀自摇了摇头,一时都不知怎么接话了……

而此刻的皇家大剧院内热闹非凡,幕布上,卓别林扮演的独裁者惟妙惟肖。聂云开和樊江雪坐在观众席中间,樊江雪边吃巧克力边不时偷眼看聂云开,看得聂云开如坐针毡。

电影终于散场后,聂云开和樊江雪随着人流走出剧院,外面的天已经黑了,但是仍然灯火通明,十分热闹。

樊江雪一脸兴奋道:“唉,我还以为是喜剧呢。”

聂云开强颜笑笑,看了看表:“江雪,我送你回去吧。”

樊江雪却说:“时间还早呢,咱们再逛逛吧,荷里活道可是香港最热闹的地方。”

聂云开淡淡道:“我不喜欢热闹。”

樊江雪扫兴道:“这样啊。……那我带你去个地方。”话落不由分说地拉起聂云开的手往前跑去。

樊江雪把聂云开一直拉到了维多利亚港,二人靠在海边的栏杆边,樊江雪迎着海风呼吸,长发被吹起,在夜色的衬托下别有一番韵味。聂云开站在她旁边却不解风情,看着黑黑的海面上泛起粼粼波光一脸发呆。樊江雪打开话题:“你知道吗,我不开心的时候就会来这儿,迎着海风呼吸大海的味道。”

聂云开却说:“你也有不开心的时候吗?”

樊江雪一愣:“当然啦,谁都会不开心。不过只要有你在,我都会觉得好开心。”

聂云开不自然地笑笑。樊江雪又追问:“那你开心吗?”

聂云开看着她,只好点了点头。

樊江雪灿烂一笑。二人沿着海滨公园的石板路继续往前走去。樊江雪心里喜滋滋的:“我哥说,这个海滨公园是香港重光之后,填海工程造出来的。”

“真了不起。”聂云开却像是在应付。

“嗯,不过人在地上再怎么愚公移山、精卫填海,从天上看也只是微不足道。这也是我当空姐的原因之一,我喜欢在天空中飞的感觉。”

“我了解。”他说话口气始终淡淡的。

樊江雪问:“那你当年为什么当飞行员?”

“当然是保家卫国。”

“那也可以直接报名参军,不用上航校啊。”

聂云开颔首,想了想:“也许是因为空中的生活更明亮、更简单吧。”

樊江雪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二人走到一块用瓷板拼成的世界地图旁,樊江雪停住脚步。他们并排在长椅上坐下。

樊江雪突然朝聂云开伸手:“给我一块口香糖。”

聂云开一愣:“你怎么知道我有?”

樊江雪笑笑:“飞行员身上还能没有口香糖。”

聂云开也跟着一笑,从口袋摸出两块口香糖,给了她一块,自己也剥开放进嘴里嚼着:“我其实很久不嚼口香糖了,但还是习惯带在身上。”

樊江雪痴迷地凝望着瓷板上的世界地图,那是一幅欧式大西洋版世界地图:“我当空姐的另一个原因是,可以去世界上好多美丽的地方,不过现在华航的航线太少了。”

“以后会多起来的。”

樊江雪语气一转:“我教你个游戏。闭上眼睛,把口香糖朝地图上吐,看它黏在哪里,哪里就是你心里最想去的地方。我先来。”说着她看了一眼地图,然后闭上眼睛,运了口气,用力把嘴里的口香糖朝瓷板吐过去,样子煞是可爱。随后,她睁开眼睛,跑过去看了看。口香糖黏在了非洲东北角。她道:“完了,这是哪儿啊?”

“是埃及,那里很美。”

“你去过吗?”

聂云开摇头。樊江雪甜蜜地说:“那以后我们一起去吧。”

聂云开看着樊江雪,笑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樊江雪说:“好了,轮到你了。”

聂云开打断道:“我不玩了,咱们该回去了。”

樊江雪坚持道:“不行,你一定要玩!……来啊,闭上眼睛。”

聂云开没办法,只得无奈地闭上眼睛,随口往前一吐。一秒钟后樊江雪大笑。聂云开睁开眼睛,看见自己的口香糖黏在太平洋里,也笑了。樊江雪灿笑道:“你要变成一条鱼了。”

聂云开摇摇头,他无言以对,沉默中只有樊江雪银铃般的笑声飘荡在海岸……

夜已深,云咸街的威士西餐厅里格外安静。

聂云开看着手里的几张照片,照片上郑彬一会儿和老太太说话、一会儿喂老太太吃饭、给贫民窟的孩子发糖果。他不解地看向对面的齐百川:“去贫民窟送温暖,照顾孤寡老人?”

齐百川冷笑了一下:“猪鼻子插大葱,装象呗。”

聂云开却说:“我这几天的调查也没有发现什么明确的疑点。”

齐百川道:“说明这小子伪装得够深,是个老手。”

聂云开放下照片,想了想说:“甄别这种事,关键是不能先入为主。”

齐百川一愣:“什么意思?”

“红隼,你为什么从一开始就那么认定鹧鸪是叛徒?”

齐百川咬牙道:“凭我的经验。”

聂云开正色道:“可是经验往往来自错误的判断。”

齐百川一愣,被噎住。聂云开见状说:“说说你的理由。”

齐百川嘴角一抽:“理由?理由就是首先我的人里不可能有叛徒;第二,最近几个月香港这边先后有两个联络点被保密局发现,这都是两航迁到香港之后发生的!而且,中央都派你来甄别他了,还不够说明问题吗?!”

聂云开平静道:“我说不能先入为主就是这个意思,即便你心里再痛恨叛徒,也必须客观冷静。”

齐百川辩道:“我很冷静。”

聂云开点头:“那就好。我们接着分析,你刚才说的理由,只有第二条逻辑上成立,郑彬来港之后,我们的两个联络点被端。”

“对啊,怎么解释?”

“也许是郑彬,但也有可能是因为保密局派雷至雄来香港了。我跟他打过照面,这个人是反共急先锋,就像狼狗一样,闻到味儿就不撒嘴的那种。”

齐百川不屑道:“你的意思是郑彬没有出卖组织,是雷至雄自己查出来的?”

“我没这么说。现在我们唯一能确定的是,组织内部出了叛徒,并且遭受了损失,而郑彬嫌疑最大,但是各条线上的地下党中,很多人都有可能。严格分析起来,这个叛徒甚至未必是从上海来香港的,也可能一直都在香港。你说对不对?”

齐百川想了想,没说话。

“接下来我会进一步甄别郑彬。红隼,我要求你把你的手下全部摸一遍底,逐个排除。”聂云开笃定地看着齐百川。他差点儿就要骂,派这么两个二把刀跟踪,叫人笑掉大牙。

齐百川叹口气,只好点头。聂云开站起身来:“好了,我得走了。记住我说的,现在香港的局面和几个月前已经不一样了,咱们都得提防那个雷至雄。”

齐百川只好道:“放心吧,我在香港这么多年,敌人跟庄稼似的换了一茬儿又一茬儿,我有数。我现在急的就是赶紧除掉那个叛徒,免得夜长梦多!”

聂云开看着齐百川,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叹了口气。摊上这么一个有勇无谋的搭档他也只有叹气的份儿。

深夜,东亞旅行社楼下的玻璃门已经锁上,但是三楼的一扇窗户还亮着灯光。

办公室里,雷至雄正坐在桌边吃一份便当。一个手下正一脸严肃地跟他汇报情况:“站长,您让我们追查那天礼堂停电的事,有眉目了。”话落,雷至雄抬起头。

手下接着说:“我们仔细盘问了所有当晚在剧院里的工作人员,有人在断电之前曾经看见一个清洁工进过配电房。看来您的怀疑是对的,那天不是停电也不是跳闸,而是有人故意在那个时间拉闸断电!”

雷至雄眉头一皱,放下便当盒:“果然有蹊跷,找到那个清洁工了吗?”

“正在查,当晚剧场里一共有三个清洁工,不过这些打扫卫生的都是临时从外面找的,我已经派人去追查了。”

雷至雄怒道:“一定要尽快找到这个人!”

手下点头:“是。那找到之后,带到这儿来吗?”

雷至雄气道:“你脑袋让驴踢了吗?当然是带到落马坡去!在这儿审人,惊动香港警察怎么办!”

手下吓得一哆嗦:“明白。”

雷至雄将最后几口饭胡乱扒了,便当盒扔进垃圾桶:“妈的,一天到晚,连口热饭都不吃不上!还不快滚!”

手下吓得赶紧滚出了办公室。

已是午夜时分。聂云开坐在桌前对着面前的一张信纸冥思苦想。信纸上用笔写着“鷓鴣”“红隼”“清洁工”三组词,之间反复划着连线和两个大大的问号。

那天跟樊江雪看电影的时候,聂云开趁上厕所的工夫,来到了影院二层的办公室。他很自然地把名片递过去,一个梳背头戴圆眼镜、经理模样的人接过名片看了看:“原来是华航的总经济师,失敬。我是剧院经理,您有什么事尽管问。”

聂云开说:“那天我们公司借贵宝地办晚会,最后却突然停电,我们老板很不满意。我去供电局问过,那天这一带并没有停电,所以我想来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剧院经理奇怪道:“昨天也有人来调查停电的事,不是你们公司的吗?”

聂云开急促地摇摇头,看来有人已捷足先登了。

剧院经理说:“那帮人盘问了剧场的工作人员,据说停电之前有人看见一个清洁工进过配电房,其他的我就不清楚了。”

聂云开一愣。清洁工?他脑中又闪现出那天在剧院看到的一幕:一个拎着水桶和拖把的清洁工进入礼堂洗手间。不一会儿,郑彬从隔间里出来,清洁工放下拖把,和他搭话。二人说了几句之后,郑彬便关上洗手间的门……

难道是红隼?那天和齐百川对话的场景也跟着跑出来。聂云开烦躁地抓了把自己的头发,陷入沉思。他猛地想起,当晚红隼正是让手下假扮成清洁工混进礼堂向郑彬交代任务。

聂云开反复推测了多种可能,心里隐隐怀疑停电是不是红隼安排的?他在信纸上用笔把“鷓鴣”画了一个圈,又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一早,华航大楼内,两个工人一人搬着一个箱子正往营业部办公室走去。郑彬指挥工人将箱子放在办公室的墙角。他将箱子外的包装撕开,打开木箱盖看了看,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的都是书。

聂云开早已看到了这一幕,假装自然地走过来:“郑主任真是个文化人啊,这么多书?”

郑彬一愣,随即平静道:“是从上海寄来的。现在邮路中断,两箱书在海上漂了两个多月才到,我还以为丢了呢。”

“真丢了,你也要像丰子恺先生那样给藏书写悼文了。”二人都笑起来。聂云开随手从箱子里拿起一本契诃夫的《裝在套子裏的人》看了看,“郑主任兴趣很广泛嘛。”

郑彬挑眉道:“你专挑那本,是不是觉得我就像那个装在套子里的人?”

书的封面上穿黑衣拿黑伞、微微驼背的别里科夫先生还真挺像面前的郑彬。聂云开笑着走开了。

郑彬知道聂云开话里有话,等到下班时,见公司的人都陆续下班了。他径直来到聂云开的办公室。

聂云开正专心工作。郑彬敲了敲门:“聂总是在加班还是给哪个姑娘写情书呢?”

聂云开抬起头,故意笑笑:“要是写情书呢。”

“那我就不好意思让你帮我搬箱子了。”

聂云开回过味来,赶紧挺身而出。帮郑彬收拾了半天,聂云开忍不住开口道:“这些书够你收拾一阵子了。”

郑彬随口说:“希言说她晚上会过去帮我收拾,我自己一个人可弄不来。”

聂云开顿了一下,掩饰说:“嗯,家里是得有个女人,生活才像样子。”

“收拾得再好有什么用?以我对战局的判断,香港根本不是久留之地,估计没多久大伙儿又该卷铺盖撤了。”

二人说着走出大楼,外面天色已暗。郑彬往前一指:“车在那边。等会儿我顺道送你回去吧?”

“好啊。”聂云开并不想拒绝。

“对了,你为什么不让公司给你配车?”郑彬奇怪道。

“其实我是到了美国以后才学会的开汽车,但美国是左舵,香港是右舵,我不太习惯。”聂云开解释。

郑彬一笑:“对飞行员来说,这还叫事?”

“当然。”聂云开笑笑,“其实我是懒得开,这样还能每天换着蹭车,有助于搞好同事关系。”二人走进停车场,沈希言早已等在那里。

“这个想法倒不错。”郑彬说着,同时冲等在车旁的沈希言打了个招呼。沈希言看见郑彬,迎了上来想搭把手,但几乎同时,她看见郑彬身后跟着的是聂云开,一怔,便停住脚步。

这时,停车场另一头突然引擎轰鸣,一辆车亮着大灯快速向三人这边开过来,眼看就要撞上,聂云开用箱子把沈希言推开,自己正对着那车。沈希言吓得惊叫起来。

高速开来的车子猛地刹车,在离聂云开的腿仅仅几公分的地方戛然停住。瞬间的安静中,聂云开一滴冷汗从额头滑落,他直视车内。车后座的玻璃慢慢摇下来,佟宝善稍微探出头来:“吓着聂总了吧?”

聂云开深吸一口气,瞪着他。佟宝善笑道:“看来是真吓着了。”

这时郑彬忍不住说:“佟总,你这个玩笑开得有点儿大了吧?”

佟宝善语气一转:“哟,是郑主任,不好意思啊,Sorry。”他看着司机,很不真诚地假装责怪,“我说你小子,能不能给我好好开车?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吓坏了你负得起这个责任吗?”

司机隔着挡风玻璃阴阳怪气地看着聂云开:“是,对不起各位前辈。”

聂云开平静道:“佟总这么晚在停车场瞎转悠,是迷路了吗?要不要我给你指路啊?”

佟宝善哼笑:“你这笑话一点儿也不好笑啊。行了,你们走吧,抱着箱子怪累的。……好走。”

聂云开站着没动,司机摁了几下喇叭。郑彬转身打开后备箱,将箱子放进去,然后又接过聂云开手里的。

佟宝善看着聂云开故意道:“对了聂总,那笔购机订单空军司令部已经批了,我劝你还是别瞎操心了,免得割了驴头敬神——既疼死了驴,又惹恼了神。”

聂云开没说话,佟宝善笑着示意司机开车。三人看着佟宝善的车子呼啸而去。郑彬拍拍聂云开的肩膀:“佟宝善无非是怕你坏了他的生意,别跟他正面冲突。”

聂云开颔首道:“我心里有数,他蹦跶不了多久。”这时聂云开才转过头看了一眼沈希言。四目相对,一时无措。

片刻,聂云开才说:“你们先走吧,我还得回公司加班。”

郑彬点点头。沈希言则自己拉开车门坐了进去。她也不敢看聂云开的眼神,尤其在郑彬面前。

一曲悠扬的钢琴曲在威士西餐厅内悠悠响起。齐百川站在吧台内擦着杯子。根仔扛着一袋面粉走进西餐厅,往后厨去,路过吧台时给齐百川递了个眼色。齐百川不慌不忙擦干净手里的杯子,然后转身进了后厨。

“你怎么这时候过来?”齐百川盯着根仔问。

根仔急道:“出事了,老方被保密局的便衣抓走了。”

齐百川一惊:“老方?那其他人呢?”

根仔摇头:“就抓了老方一个,从家里带走的。”

齐百川一脸奇怪。根仔忙问:“现在怎么办?”

齐百川沉吟一下:“你先带人去找,我再想办法。”根仔点点头,转身出去了。

齐百川皱着眉头,愣在了原地。为什么会把老方抓走?

客厅里,郑彬从箱子里把书一本本拿出来,往书柜里码放。沈希言在一旁拿着扫帚扫地。她将墙上的挂历拿下来,用抹布掸了掸,正要挂回去,看见地下室的小门上闩着锁。

“这扇小门是干什么的,怎么还上着锁?”她奇怪道。

郑彬扭头看了看沈希言:“那是地下室的门。里面是房东的东西,锁起来不能动。”

“什么东西还要锁起来啊,这么神秘?”沈希言越发觉得奇怪。

“我也不知道,别管它了。”郑彬故作平静。

沈希言疑惑地看了一眼那锁,只好将挂历挂回去。她知道这里面绝不是地下室这么简单。

做好了饭,一荤一素两盘菜,二人对面而食,都不说话。沈希言脑中想着地下室的各种可能,郑彬吃完饭,沈希言伸手过去拿起他的碗,起身去厨房的锅里盛了一碗汤放在他面前,然后端起碗接着吃自己的。郑彬点了一支烟,看着她:“今天的菜有点儿咸。”

“是吗?那多喝点儿汤吧。”沈希言随口说。

“没关系,只要是你做的菜,都好。”

沈希言没抬眼:“今天你是故意让他帮你搬箱子的吧?”

郑彬深吸了一口烟,许久才吐出来:“人其实挺矛盾的,总是希望被理解,却又害怕别人看穿。”

沈希言撇嘴道:“我可看不穿你。”

“你知道,我心里在乎你,从来没对一个人这么在乎。我宁愿让你看穿。”郑彬用手指将烟头捻灭,扔在烟缸里。

沈希言盯着烟缸里碾碎的烟头:“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每次抽完烟都用手指把烟头捻灭?”

郑彬笑笑:“这是我在国外留学时养成的习惯,好像这样能显示男子气概。”

沈希言一笑:“你歇着吧,我洗完碗就回去了。”

郑彬站起来:“外面要下雨了,今晚别走了,我睡沙发。”

沈希言打断道:“不行,我妈还等着我呢。”说着摞起碗筷转身往厨房去了。郑彬看着她,没说话。

晚上,齐百川把聂云开叫到了威士西餐厅。

聂云开狼吞虎咽地吃着一盘意面,吃了一会儿,才停下说:“老方有下落了吗?”

齐百川摇头:“这件事太奇怪了,保密局为什么单单抓老方呢?他只是个跑腿的啊。”

聂云开看了齐百川一眼:“皇家剧院的经理跟我说,保密局的人还在调查那天停电的事,有人看见一个清洁工进过配电房。”

齐百川一愣,随即皱了皱眉头:“清洁工?”

聂云开的眼睛一直没离开齐百川:“对,那天老方是不是扮成清洁工混进去的?抓他肯定是因为这个。”

二人对视中,齐百川并不回避聂云开的眼睛:“你怀疑是我让老方偷偷去拉的电闸?”

聂云开移开目光,摇了摇头:“现在当务之急是救出老方。”

齐百川不悦,心想这个聂云开竟然怀疑到他头上,但面上他仍故作平静地问:“你有办法?”

“这里是香港。”聂云开的潜台词是:我能有什么办法。

不知什么时候,一阵狂风吹打窗户,豆大的雨点砸到窗台上,噼啪作响。郑彬独自坐在沙发里,手里握着一个威士忌酒瓶,已经喝掉大半。屋里没有开灯,茶几上放着一个小冰桶。

他喝了一口酒,然后伸手从冰桶里抓了一把冰塞进嘴里,嘎嘣嘎嘣地用力嚼着。他的嘴角细微抽搐着,脸上分辨不出喜怒,接着,他拿起沙发边的电话,拨了个号码。是打给沈希言的,良久,那边接起来。郑彬轻声道:“是我,睡了吗?”

沈希言淡淡的:“准备睡了,你呢?”

“嗯,……我也上床了,在看书。”

“睡不着吗?”

“没有,就是想给你打个电话。外面下雨了,明天又是个阴天。”

沈希言奇怪道:“你怎么了,奇奇怪怪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郑彬缓缓道:“……今天谢谢你帮我收拾屋子。希言,本来我还有样东西想……”

“好了,明天再说吧。”沈希言却不想听他说下去。

郑彬笑笑,低头摆弄着手里的一只绒面小盒子。他用手指拨开盒盖,里面是一枚金戒指。

“我可能是有点儿累了。我只是想说,你是我生活里仅有的阳光,我不想失去。”

沈希言只好说:“你别想太多了,早点睡吧。明天还要早起上班。”

郑彬叹气道:“是啊,明天要上班。睡吧,晚安。”放下电话,郑彬苦笑一声,自嘲地摇了摇头:“郑彬啊郑彬,你可真是蚂蚁心大啊!”那一刻他似乎明白了沈希言心里根本没有他。外面一道闪电,短暂地照亮郑彬的脸。想到这一点,他的心莫名地疼了一下。

一阵滚雷,风裹着雨掠过枯树林,更加重了阴森的气息。树林外有一片不起眼的平房,院墙下的狼狗狂吠不已,里面传出男人受刑时的惨叫声……

一间仓库改造的刑讯室内,三个破衣烂衫的男人被吊着,早已是血肉模糊。三个手下拿着鞭子凶神恶煞地审问着。

雷至雄走进来,拉了一下灯绳,刑讯室顿时亮起来。被吊着的三个男人都眯着眼睛,难以适应突如其来的光线。手下搬了把椅子过来,雷至雄坐下:“一个个说吧,谁是共产党?”

三人纷纷摇头。雷至雄厉声道:“我告诉你们,这里是落马坡,在界河外,不归英国人管。你们死了,扔林子里,连个收尸的都不会有。”

这时,最右边的男人绷不住了,他颤抖着腿:“我说,我说,……电闸是我拉的,但我不是共产党啊!”最左边的男人闻言微微扭头看了他一眼。

雷至雄得意地笑笑:“你叫什么名字?”

“王六。”

雷至雄又问:“大名。”

那人道:“……就叫王六。”

雷至雄看了一眼手下,手下探身上前:“他确实叫王六,中间那个叫刘大山,左边那个叫方炳青。”

雷至雄吼道:“接着说,谁指使你干的?”

清洁工道:“是个男的,他给了我一百块,让我在表演结束的时候拉闸断电。”

雷至雄皱眉:“那个男的是什么人?”

“我不知道啊,天黑,他又蒙着面。”

雷至雄冷笑一声:“编得挺像啊。”

“我没有骗你,事情就是这样。”

雷至雄提高音量:“那你为什么到现在才说?”

“我……我怕你们杀了我,我不敢说。”

雷至雄走过去,抬起王六的下巴,王六的牙齿不住地打颤:“求求你,饶了我吧。我就是个扫大街的,上有老下有小啊……”

至雄正要说话,这时另一个手下跑进来:“头儿,您的电话,是约翰警司。”

雷至雄扔下一句:“你们接着审!”便快步走了出去。

雷至雄穿过门廊推开办公室的门。他调整了一下情绪,抓起桌上的听筒:“约翰警司,我是雷至雄啊。”话音未落,电话那头就传出一连串中英文混杂的斥骂。雷至雄将话筒拿远,直到那边声音减弱。

约翰吼道:“……你听见没有?!”

雷至雄颤抖地说:“我听见了。今天的事是个误会,是我没管好手下,我马上放人。……放心,不会给您找麻烦的。……我知道了。回头请您吃下午茶。”

重新走进刑讯室,见三个手下仍在挥舞皮鞭。他不烦躁地挥了挥手:“把那两个放了,让他们滚回去。”

两个手下便上前将刘大山和方炳青解下来。

雷至雄喝道:“你们两个听着,今天算你们命大,回去之后老实待着,这里的一切不准对任何人提起,否则的话,管杀不管埋!”

一个手下踹了刘大山一脚:“听到没有?!”

刘大山吓得说:“听到了听到了,管杀不管埋,我们什么也不会说的。”方炳青也赶紧点头。雷至雄一甩头,两个手下架着刘大山和方炳青出去了。这时屋里只剩下王六,他的眼里充满了恐惧,下意识躲避雷至雄的目光。

雷至雄凑近说:“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是不是共党?……是不是?!”

王六已经说不出话,只是不断地摇头。外面雷声隆隆。雷至雄从地上抄起一根铁棍,猛地朝王六头上挥去,把对约翰的恼怒全部发泄在这个手无寸铁的小人物身上。等他终于打够了,王六早已断了气。

雷至雄气喘吁吁地走出刑讯室。雨水顺着屋顶流泻下来,在门廊下形成一道水柱。雷至雄撸起袖子伸手到水柱上洗手。这时一个手下跟出来:“头儿,人已经死了,怎么处理?”

雷至雄骂道:“拉出去喂狗!”

第二天晴空万里,兰园里依旧静谧,卫兵肃立。端木衡坐在靠背椅里仔细看着手里的一份文件。聂云开坐在他对面,眼神笃定。

良久,端木衡合上文件,摘下眼镜,兀自沉思了一会儿,说:“你提交的资料很详细,证据也很有说服力。樊耀初的确没有看错人。”

聂云开道:“这笔大宗购机订单是佟宝善和他的靠山——空军司令部中将刘正明一手促成的,他们以军用的名义绕过了两航董事会。您也看到了,根据我在美国的调查,那批飞机是由二战期间各战场遗留的残次品翻新而来。他们为了中饱私囊,完全罔顾空军将士的安危!”

端木衡眯着眼睛盯着聂云开,保持沉默。

聂云开继续说:“我是飞行员出身,知道飞机对飞行员意味着什么。所以我恳请上峰否决此次购机方案,并按律查处相关人员,以儆效尤、稳定人心。”

端木衡缓缓点头道:“说得很好。但是你绕过空军司令部直接来找我,是越级上报,你的这份材料还是要按照程序往上递交。”

聂云开皱眉道:“我明白,我来见您,实在是因为空军那边……”

端木衡缓缓说:“这件事我自有主张,你照章去办就是了。”

聂云开凝重地点点头。

“年轻人,我非常欣赏你的胆量。但我还是要问一问,如果没有跟端木翀的关系,你还敢直接来广州找我吗?”端木衡问。

聂云开想了想,又点点头。

“很好。”端木衡说着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份文件推到聂云开面前,“这是保密局对你的背景调查,很详尽。官场之上,谁人背后无人查,自古皆然。”

聂云开并不吃惊:“我是樊总聘请的总经济师,与政治无关。”

端木衡略微提高声调:“如果你不是樊耀初聘请的,你觉得以当前的局势,党国会让一个学生时代参加过左派运动的人担任这么重要的职务吗?”

聂云开喉结耸动了一下。

端木衡似笑非笑地挥了一下手:“你不用解释,谁都有十七谁都有十八,哪个烟囱不冒烟?我也是从热血青年走过来的。……我说这些不代表不信任你,只是要让你明白,两航不是一般的公司,而是党国重器,你得知道这个华航总经济师的分量。将来不管局势怎么发展,你必须跟党国一心、两航也必须跟党国共存亡!”

聂云开严肃道:“云开谨记。”

端木衡盯着聂云开良久,终于点了点头。面前的这个年轻人,从骨子里透出的英气果敢他是看在眼里的。但这种英气果敢如果用错了地方,后果肯定也不堪设想。

午夜,落马坡头的枯树林内,人迹罕至,只有不远处亮起一小点红光,那是点烟时发出的光。两个穿风衣的黑影正在接头,其中一个是雷至雄,另一个人替他点上烟后又替自己点了一根。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雷至雄问:“约我见面是不是钱的事?该给你的钱我已经帮你存到花旗银行的秘密账户了。”

那男人道:“不是钱的事。而是共党那边的人可能已经怀疑到我了,情况很复杂。”

雷至雄想了想:“鼹鼠,卧底这种事哪儿有那么轻省的?况且共党本来也不是吃素的。趁他们还只是怀疑,你得赶紧找个替死鬼,把自己保护起来,别忘了你还有重要任务!”

男人点了点头:“我希望能安排我直接见一次老板。”

雷至雄看了他一眼,耐着性子说:“有机会我会安排的。老板很重视你,他上次还说,要让你发挥更大作用。”

“只要不暴露身份,我会尽力做的。”

“行了,我得走了。以后有事密电联络,不是给你配了密码本吗?香港不比内地,没事少见面。注意安全,有什么情况及时汇报。”

男人颔首。雷至雄踩灭烟头拍了拍他的肩膀,快步离去。看来这家伙现在也成累赘了,可怎么对付这个累赘,雷至雄也并没有想好。

夜色将他的影子拉得扭曲,雾气越发浓重,很快那扭曲的影子便消失在雾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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