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2月的时候,我收到从北京寄来的周有光老先生为我题签的大著《我的人生故事》,书中展示了这位一百零八岁的老人对世界、国家、人生的丝毫不减的热诚关怀与敏锐思考,真所谓“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令人不胜感慨。
书中第一辑《从青果巷到纽约》,记述了周先生整个求学时代的经历。原来,周先生的老家在常州,住的那条巷子叫青果巷。老人回忆说:“青果巷有意思,瞿秋白、赵元任、我都住在青果巷,我们三个人都搞文字改革。”其实,我小时候,也曾在青果巷住过一阵子。可那时正值“文革”,这三位先生都是被打倒了的,所以,我压根就不知道我住的这条巷子里还曾有过这些邻居。
青果巷是个南北向的巷子,近两华里[1],铺着青石板,两边都是房屋,青砖雕瓦,绿荫垂墙,当中隔着京杭大运河。明代万历年间,这里船舶云集,店铺林立,成为南北果品的集散地,故名“千果巷”。后来,运河改道,果店迁移,此处倒是成了清幽之地,官绅纷纷来此营建宅院,形成常州城里唯一的一处名门望族聚集地,巷名也随之改为青果巷,多了一番意境和情致。周先生家的房子叫礼和堂,瞿秋白家的房子叫八桂堂,我不知道我所住的房子有什么名堂,只记得一个三百多号的门牌号码。
在我眼里,青果巷是条傍河的长街,运河两旁的老屋才是真正的巷子——推开任何一扇大大小小的门,里面都幽深绵长。周先生的家在青果巷的东边,他说他家的房子是明朝造的,很了不起,即使很旧了也不能拆掉,于是,后来又在边上建了一座新的房子,连在一起,房子有好几进。而我则住在隔着河的西边,那是我舅公舅婆的家,房子也很破旧了,但并不狭小,还是两层楼,连老鼠都少有障碍地蹿来蹿去,把我的衣服咬出一个个洞来。同样地,我们这里一进一进的也有许多房子,住着好几户人家。想来应很拥挤,不过,我却一点也没感觉到,因为我们这一进的房子外,有一方很大的天井,可以跳绳,可以踢毽子,还可以玩跳方格子和写王字的游戏,显得天地开阔。
在周先生的记忆里,他家前门在路上,后门在水边,他要过了河去上学,而河没有桥,只有由船连起来的渡桥,人从船上走过去。这自然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事了,我没看到过这样的景象,但我有着自己的记忆。和我一起在青果巷住着的,除了舅公舅婆,还有他们的女儿,即我的小姨。我小姨只比我大六七岁,那时,才刚上初中,活泼开朗。一天,小姨带来了她的同班女同学,我第一次以羞涩的目光注视一位我以往从来没有见过的美丽的女孩。那天,就在天井里,她和我小姨为我一个人表演了一段自编的芭蕾舞,把我看得如痴如醉,觉着青果巷里里外外所有的花儿都同时开放了,如同《常州赋》中所云,“桃梅杏李色色俱陈”。
可是,这样一条充满人文底蕴的古巷,近年来却不断遭到蚕食,尤其是我住过的巷西一段,已被拆得面目全非,荡然无存,其中就有洋务运动代表人物盛宣怀和清末谴责小说《官场现形记》作者李伯元的故居。幸运的是,听闻周先生家所在的东段已被划作保护区域,但愿青果巷还能像周先生所希望的那样,在有月亮的时候,让所有曾在此居住过的人可以枕在童年的摇篮里,听到安然宛在的水声和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