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舒欣回上海后总想念丽江的柔软时光。
那样一个美得让人心疼的古城,在米舒欣有限的人生里,究竟难忘。
难眠的夜晚,她拿出发钗把玩。象牙白的细杆,顶端一串红绿玛瑙,风情美好的样子。米舒欣想象着她如瀑的长发,随手松松地绾起,用发钗固定住,回眸……最后她还是摇头笑了。
那是她经验之外的美,说不上向往,毕竟太过遥远。当然心里面幻想一下,亦未尝不可。
爸爸昆明出差回来后好像更忙碌了。早出晚归,在家也是抓紧一切时间,坐在电脑前敲敲打打。偶尔,他停下来,呆望屏幕。
米舒欣感觉爸爸有些疯狂。她不明白,为什么中年人都是如此疲劳而不苟言笑?
功课自是一日比一日紧,做不完的自测题,做不完的模拟卷。米舒欣和很多“冲锋陷阵”的孩子一样,陷在题海里,没了电视,没了上网,没了这样那样的“自由时间”。老师、父母、同学,所有人的表情只有一个:中考了,中考了,最后的冲刺到了。
米舒欣倒不紧张中考,她对自己有信心——考个市重点总没问题。她只盼着快快结束这难熬的时光。她有些想念夏天。夏天意味着长长的暑假,大段大段属于自己的自由支配时间;更重要的是,过了这个暑假,她就升高一了——那是全新的开始。
在米舒欣的人生观里,高中是一条分界线,青涩和成熟、少年和青年、孩子和成人的分界线。她以为,十六岁的高一学生不再是小孩子了,那是长大的开始。很多的怀想,青春的梦想……甚至喜欢一个人,都是理所当然的,不必再藏着掖着,怕人笑话。
夏天是突然降临的。
中考结束,天不容分说热起来。季节的更替突然少了过渡,这让米舒欣有些恍惚。紧绷着的弦,说松就松了。
从考场回来,米舒欣懒得和同学对答案,一个人懒散地走啊走。耳边汽车的喇叭声、自行车的丁零声、摩托车的左冲右突声、远处工地电锯的嘶啦嘶啦声……涨潮一样推过来涌过去。米舒欣皱了皱眉,讶异之前上学放学怎么没感觉到这条路的嘈杂。
米舒欣不想坐公交车。早上还特意关照爸妈不要再来接,她自己回。
昨天考第一场试,爸爸和很多焦虑的家长一样,伸长脖子候在学校大门口。米舒欣出来,看到夹在人群里的爸爸,心里一惊,旋即一喜,早上出门,爸爸没说要来。爸爸什么都不问,拉了米舒欣穿过人墙,越过斑马线,在一家洁净的料理店坐下。
等待服务生端来鳗鱼饭的间隙,米舒欣喝着香浓的大麦茶。爸爸看着窗外,间或浅啜一口。米舒欣瞧见了爸爸头顶的一撮白发,生出惊异。从来看爸爸的头发都黑亮黑亮的,难道染的不成?还是一夜间长出了这么多白发?怎么之前没发觉?爸爸老了吗?爸爸不该老呀!那么潇洒儒雅的一个人。
米舒欣的记忆里,很多女学生喜欢爸爸。通常女学生都容易崇拜自己的导师,如许广平之于鲁迅,廖静文之于徐悲鸿,卡米尔之于罗丹……米舒欣看书多了,推而广之得出这个结论。
爸爸在系里教本科生现当代文学和写作。也带研究生,一届届考他的研究生总是女的多。妈妈有时开玩笑,说瞧你爸,多大的魅力,尽有漂亮女生奔他而来……妈妈说这话时眼睛弯成一抹蛾眉月。米舒欣只当妈妈有意拿爸爸开心,扑哧一笑,不予理会。
米其南呢,刚吃了饭,倚在沙发上翻报纸。报纸挡住了他一半的脸,米舒欣猜不透爸爸的表情。米其南翻完报纸,说要去书房,就此没了声息。妈妈是出版社编辑,白天黑夜的和书打交道,白天编书,晚上看书。丈夫进书房写作,她就陪做作业的女儿在客厅里翻闲书。
照说生活在这样的知识分子家庭,米舒欣是幸福的。她的确也觉着骄傲——尤其当爸爸出了新书,老师、同学怀着兴趣向她打听时。至于通过她要一个爸爸的签名,那是常有的事。或许从小受书香的濡染,米舒欣很懂得宽容、理解、克制,性格沉静,不会大喜大悲。喜欢简洁、干净,喜欢有深度的情绪和生活。
可她却常常陷入忧伤。说不清为什么。自她懂事那一天起,家里总是很安静,爸爸妈妈好像各怀心事,很少交流。爸爸以前还爱说笑,讲讲学校和社会的趣事逸闻,慢慢地越来越少说话,疯狂工作,不工作不能忍受的样子。妈妈呢,一家人一起时,温文平静,看不出有什么异样。可是,米舒欣却听到妈妈深夜幽深的叹息。爸爸出差、妈妈一人时,米舒欣上卫生间,经过妈妈半掩的房门,常常听到辗转反侧睡不着的叹息。
米舒欣有时也想,该不是爸爸喜欢上别人了吧?学校的女学生?崇拜他的女生那么多。要是有一两个痴迷的,看了他的书听了他的课,从此暗恋上他,给他写信,以请教的名义约他散步,喝咖啡……
电视里,总有这样的场景,酒吧间或咖啡馆里,音乐轻声流淌,烛光影影绰绰,幽雅的暗香。倘使一男一女两个人对坐着,男的若有所思,女的眼神幽怨,总有那么点儿暧昧……
对于爱情,米舒欣有着太多的想象。她喜欢那些忧伤凄美的爱情故事,这些故事里的女主角,被人深深地期待、思念、伤害……每个过程都大开大合,感情丰沛。
她一直记着三岛由纪夫《春雪》里的一个个片段。十九岁的清显热恋着聪子。在海边夜晚和清显幽会后,聪子对护送她回家的清显好友本多说:“任何美梦都有结束的时候,永恒的东西是不存在的,如果认为这是自己的权利,岂不是太愚蠢了吗?……不过,倘使真有永恒的东西存在,那也只是现在这一时刻……”
有一次,聪子用爽朗的声调,平静地抱怨:“现在我们即使走在一起,也看不见你的幸福啊。我珍惜地回味着现在每一瞬间的幸福……你是不是感到已经满足了呢?”清显答:“我们太相爱了,早就打幸福的身边走过去了。”
米舒欣在读着这样的文字的时候,心底里是悲喜交集的。那样一种雾一般朦胧、哀伤的情调,叫她叹息,又隐隐期待。
可这是小说里的爱情,米舒欣可以隔着审美的距离远观。倘使这样的爱情,落实到爸爸和哪个女生身上,米舒欣简直无法想象!
米舒欣这样想的时候,就去观察爸爸的表情。可是爸爸太深藏不露了!妈妈也总是温文平静的。好像他们从来不激烈争吵。或许有过,但一定不会在米舒欣面前。所以即便有,米舒欣也想象不出,两个斯文的人,不斯文时的样子。
如此思绪漫游着,米舒欣到家了。
妈妈候在门口迭声问:“考得怎样?感觉好不好?看见爸爸没?他去接你了……”米舒欣懒散地答:“好,还好,我一个人回的,没见爸爸,不是说好了别来接的嘛!”妈妈长舒一口气:“感觉好就好,我打你爸手机,叫他快回……”
米舒欣把自己往长沙发上一扔,彻底躺倒。从来没有这么累过!从来没有这么脑袋空空过!好,很好,就此睡去,不要再醒来……
米舒欣在一座宫殿里穿行。
这宫殿见不到白昼,如豆的灯火影子一样四处摇曳。米舒欣身着公主服,盈盈袅袅,长长的鸢尾袖沙沙有声。
米舒欣看到一张年轻男子的脸,洁净,清瘦,婴儿一样的睡姿。米舒欣走近他,手伸过去,在空中犹疑了一下,又缩回来了。
宫殿里又来了一个女孩。这个女孩远远地赶来,赶了数千里的路,走进这个年轻男子的梦。她在他的梦里穿行,突然就倒下了,像是舞台上的一个悲剧女主角。
灯光暗下来,咏叹般的歌吟响起——
此刻有谁在世上的某处哭,无缘无故地在世上哭,哭我。
此刻有谁在夜里的某处笑,无缘无故地在夜里笑,笑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的某处走,无缘无故地在世上走,走向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的某处死,无缘无故地在世上死,望着我。
……
米舒欣醒来后望着天花板发呆。
妈妈进进出出将一盘盘红红绿绿的热炒端向客厅餐台,说:“你这样睡要感冒的!等你爸回来就开饭!”
米舒欣侧了侧身,望向窗外。这个夏天就这么来了吗?我的十六岁的青春就这么开始了吗?
米舒欣把自己往长沙发上一扔,彻底躺倒。从来没有这么累过!从来没有这么脑袋空空过!好,很好,就此睡去,不要再醒来……
——米舒欣的十六岁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