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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八十里山路

有时候,当我趴在八仙桌上写作业,

父亲会坐在我对面,目不转睛地看,

但我从不抬头看他。

父亲对我的注视我已习以为常,甚至熟视无睹。

偶尔,父亲会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似自言自语。

——思腊八

“我们家的猫跑了,狗也不见了。

爷爷说它们嫌弃我们家穷呢,

畜生也是势利眼……”

付晓珍眼里有了泪花,

“我收到爸爸妈妈的信了,

他们说今年春节就回家……”

米李花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付晓珍了,

只能陪她静静地坐着。

——山那边

1

的确可以说是望眼欲穿,总算又熬到了周六。当校园刚刚从孱弱的晨曦中醒来,潮水般的兴奋和躁动就泛滥于各个角落——几乎每个学生的脸上都荡漾着“终于可以回家了”的喜悦。现在是正午,那被学生们诅咒为“午夜凶铃”的午休铃声虽然像催命鬼一样急促地响过了,但高一(7)班男生宿舍还沉浸在异常亢奋的喧嚣声中。嘈杂、浑浊的嗡嗡声,绝对像被谁同时捅开了九千九百九十九个马蜂窝。

“这破学校简直比法西斯还法西斯,根本就无理可讲,偏偏周六下午还要安排一节课,谁还有那么好的定力认真听?”“油条”扯开破锣嗓子骂骂咧咧,颇有几分“路见不平一声吼”的英雄气概。他叫萧文理,曾创下了一顿早餐吃18根油条的纪录。因此,“油条”这个绰号就理所当然非他莫属。

“瞧瞧校长那骄横霸道的样子,跟‘奥楚蔑洛夫[1]’有什么区别?教务主任活脱脱一副‘世界警察’的嘴脸,他那肚子里装的全是坏水。最可恨的是‘摩尔’,百分之百的‘欧洲宪兵’血统!”“肚子疼”(他的真名叫杜子腾)以更高的分贝与“油条”相呼应。“摩尔”是化学老师,兼任高一(7)班的班主任。凡是教高中化学的老师,都容易被学生唤作“摩尔”。

“没法活了!没法活了!!简直就没法活了呢!!!”“米粉”扑在床上露出泰森撕咬霍利菲尔德耳朵时的狰狞面目,一边狂暴地捶打着那无辜的枕头,一边跟悍妇似的叫苦不迭。连体床被他折腾得嘎吱嘎吱一阵暴响,他下铺的九阳自然就没法睡着了。不过,九阳早就习惯了这上铺哥们儿制造出的地动山摇。因此,他一直静静地躺着。“米粉”真名叫何小明,他每天晚上临睡前都要翻过围墙,到马路边上那家米粉店里吃一碗五毛钱的米粉。否则,他就会整夜苦苦思念那让他魂牵梦萦的香味而无法入睡。而且,他不管和谁打什么样的赌,赌注肯定是一碗五毛钱的米粉。因此,大家就叫他“米粉”。

“别闹了,小心让‘摩尔’逮着了那可就有好日子过了。别说回家,就是回宿舍也休想。马克思保佑哪,但愿下午‘摩尔’千万别拖堂!”朱时春疲倦地嘟囔着提醒大家。

“就你会装正经!”

“就你胆小怕事,掉片树叶也怕砸破了你的头!”

“逮着了又如何?老兄你尽管放心,还够不上进少管所的资格!”

大家立即把矛头对准了朱时春,七嘴八舌地围攻他。唯恐再度激起众怒,朱时春只好知趣地闭了嘴,强迫自己暂时装成聋哑人。

喧闹声此起彼伏,像一锅煮沸了的水,好像不把窗户震破绝不善罢甘休。此时,隔壁宿舍,隔壁的隔壁宿舍,还有前后排的宿舍楼里,同样沸腾着如此恣肆的喧嚣,整个学生宿舍区俨然一座偌大的蜂房。

窗前那最后几片泛黄的桉树叶还在秋风中顽强而又有气无力地瑟瑟着,深秋的阳光温情脉脉地穿过宿舍楼前那一排排高大挺拔的桉树林,缱绻、款款地爬进格子窗,正好倾泻在九阳的床头。他衣服都没有脱,显然没打算睡。虽然他没像大家那样聒噪,心里却跟烧着了一样。回家!回家!!再过几个小时就能回家了!!!开学快两个月了,九阳还没回过家。而且,他给伯父写了好几封信却没得到回音,他一直为此忐忑不安。这也是十五岁的他头一次如此长时间离家。此刻,村前那条清澈见底的麻流溪,村后那座高高的黑马山,以及蹲伏在偏岩子后的他家的木瓦房,还有失踪已三年的父亲和母亲,以及大伯、大妈那忙碌、佝偻的身影,一一在九阳的脑子里闪挪腾跃。他感觉自己好像突然得了心脏病,心跳得极其不正常,眼泪都快跳出来了。

“九阳,你的东西收拾好了没?我们一下课就往车站跑!”对床的唐云平探过头来兴奋地问。

他们住在同一个村子里,九阳家住河东,唐云平家住河西。他们从小学到高中都是同班同学,好得跟亲兄弟似的。

九阳害怕唐云平发现自己流泪了,他哼哼了两声慌忙背转过身,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

“瞧你这点出息,都多大了还流猫尿?”九阳暗骂自己。他知道男子汉不应该轻易流泪,但他的确控制不了眼睛里这些他一直认为“很女人”的东西。毕竟,再过几个小时就可以回家了,他百感交集!

2

如同那些拙劣的导演精心设计的场景一样,当九阳等人背着空空的行囊,亡命之徒似的跑到汽车站的时候,最后一班开往老林镇的班车正好呜咽着吃力地行驶到了车站的拐角处。

“等——等——”

“等——等——”

几个少年一边气喘吁吁地追赶,一边声嘶力竭地呼喊。然而,那辆蓬头垢面、浑身伤痕的客车根本不理会绝望的他们,它摇晃着身子拉出一长串刺鼻的浓烟,拐过弯儿后就消失在那条环城公路上。现在,几位少年只好跟木头桩子一样直挺挺地竖在原地一动不动。即或是那些最蹩脚的作家看见他们此刻的模样,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呆若木鸡”“灰头土脸”等成语。

“我×!”“油条”拎着脏兮兮的牛仔包跺着脚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声。

“都怪‘摩尔’,他上辈子肯定是哑巴,一讲起课来就没完没了,哪一堂课他不拖堂?得让他想法让我们回家!”“米粉”捋着满脸滴答的汗水,气急败坏地嚷嚷。

“我可是米也没了,钱也没了,回不去了怎么搞?”唐云平低着头自言自语,蔫儿得像突然遭了浓霜的茄子。

“我们干脆都去‘摩尔’家蹭饭吃!”“肚子疼”吸溜着鼻子调侃。

“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有什么用?我们干脆走回去。”九阳平静地说。他探询地扫视着大家,目光很坚定。

“你说什么?走回去?九阳你娃脑壳没毛病吧?”“肚子疼”歪着头竭力想把他那双小小的眯缝眼睁大些,他惊讶地瞪着九阳,好像突然不认识他了。

“就是抄近道走山路差不多也有八十里!”“油条”把头摇成了电风扇。

“不就是八十里吗?又不是八百里、八千里!也就是一个马拉松的路程。那些运动员用不了两个小时就跑完了,我们走6个小时总可以了吧?天黑前肯定到家了!”九阳轻描淡写地说。

沉默。

大家都陷入了沉默。

“没人敢走?都成孬种了!才进城几天,就把农民吃苦耐劳的精神给丢了?”九阳的语气里充满了鄙夷和不屑,目光坚定。

“孬种就孬种,总比打肿脸充胖子强。九阳你娃不会不知道什么叫‘螳臂当车’吧?我可不想跟着你发疯。再说,别人急着回家还情有可原,你那家回不回去还不一个样?神经!走吧,都回学校去算了,我保证请大家吃米粉!”“米粉”嘟囔着准备扭头回学校。

“狗改不了吃屎的本性!”“肚子疼”冲“米粉”的屁股擂了一拳,一脸坏笑。他就这种痞样儿,没有正经的时候。

“都什么时候了还瞎闹?”朱时春冲“肚子疼”和“米粉”嚷嚷。

现在,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拿不定主意。九阳瞪了“米粉”一眼什么也没说,便大步流星往老林方向走去,颇有点“荆轲刺秦王”的慷慨悲壮之气。

“九阳,等等我,我跟你走!”唐云平跟上去。

“走就走,反正我家比你九阳家近!”“油条”说。

“我也走!我怕谁?我是最近的!”朱时春说。

“大不了就走死在路上算了!谁怕谁?”“米粉”也跟了上来。

“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啊!往前走,莫回呀头……”

“肚子疼”突然冲着九阳那倔强的背影,吼起了20世纪曾流行过的一首老歌。

大家都忍不住被逗笑了,嘎嘎嘎嘎地笑成了几只鸭子。

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

……

金沙水拍云崖暖,大渡桥横铁索寒。

……

几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嬉笑着匆匆踏上了从县城通往老林镇的漫漫回家之路。

山路弯弯,那逶迤的八十里山路哟!

3

绵延的山路依旧在蜿蜒。

“走走走走走啊走,走到九月九,家中才有自由才有九月酒……”说说笑笑之间,几位少年就把东升镇、济川镇甩在了身后。他们边走边唱,青春飞扬的脸上全都溢满了欢笑。

“嗐,我们好比红军长征,很刺激呢!我×!”“油条”得意扬扬,喷了粗口。

“我爷爷常常吹嘘他年轻的时候隔三岔五就挑百十斤稻子进城去卖,一走就是一个通宵。嘿嘿,以后我也有资本在他面前炫耀了。省得他老是说我吃不得苦,只知道坐享清福!”朱时春说。

“县城可真大,老林镇顶多相当于其中的一条街!”唐云平说。

“肚子疼”接过话茬儿:“那还得看是和哪一条街相比了!盐市街至少有两个老林镇那么大。我写信告诉我表弟,他回信居然说我‘吹牛不上税’。简直就没见过大世面,我懒得和他啰唆。”

“县中学什么都好,就是校风不怎么好!”

“是,打群架那可是家常便饭,都不像是学校了!”

“你们听说过‘八大金刚’没有?可千万别惹他们啊!”

“九阳你大伯教你的功夫你丢了没有?”

……

好像眨眼间的工夫,三个小时就过去了,骆市镇已经隐约可见。

“油条”用酸溜溜的语气说:“我×!城里人的日子就是过得舒服,根本就不用肩挑背磨,难怪他们看上去都比实际年龄年轻好多。那天我见到文雅姝她爸,还以为是她哥呢。听说她爸和我老爹同岁,真是人比人要气死人!”

朱时春反驳道:“你吃饱了撑的非得要去比?都是人,还不都穿衣吃饭,有什么好羡慕的?县城里那些人要是和北京、上海人相比,还不就是像乡巴佬?”

朱时春的想法总是和大家不一样,别人说什么他都爱唱反调。

“呸!你这是典型的‘阿Q精神’!”

“阿Q就阿Q,人就是得有点‘阿Q精神’,要不就没法活了!”

“算了吧,别以为自己是哲学家,装得很深刻的样子!”

朱时春就这样又成了大家口诛的靶子。

“你们都少说两句没人会以为你们是哑巴,留点精神好好赶路吧。我都快走不动了,你们嚷嚷得我心烦。唉,现在要是能吃上一碗米粉,那可就是神仙待遇了。老林镇上的米粉可没城里的香!”“米粉”三句话不离米粉,“我渴得要死,到骆市镇吃点喝点再走行不行?”

“肚子疼”冲“米粉”的屁股擂了一拳,高声骂道:“就你‘懒驴上磨屎尿多’!才走多少工夫就要拉稀摆带了?少废话,赶快走!”

……

几位少年一边马不停蹄,一边信口开河地闲扯。只有九阳一直沉默不语,他走在最前面,像田径场上的领跑者。“米粉”无意间所说的那些话,像针一样扎着他的心。当然,“米粉”哪能理解九阳的感受?三年前,九阳的爸爸妈妈一同去广州打工,一走就音信全无。妈妈是村里有名的美人,有关妈妈那些乱七八糟的流言一直在村子里流淌,那是九阳心中一块无法治愈的伤疤。爸爸妈妈失踪后,九阳就变得越来越忧郁、越来越沉默寡言了。在村子里,九阳没有别的亲人,只好住在大伯家。

路,还在没完没了地延伸。渐渐地,大家都开始打蔫儿了。

“九阳你娃能不能走慢点?前面又没有米粉在等着你去抢!”“米粉”抱怨。

九阳没好气地回敬了一句:“想吃米粉你就不该跟着我们回去!”

“唉,我可真不该跟着你们头脑发热,像这样走得走到啥时候?我看非得走死不可!”

“‘米粉’你娃再敢涣散军心小心我揍你!”

“对!揍他一个生活不能自理!”

“又没谁逼你走,现在后悔了,哪里找后悔药买去?”

……

大家一致把矛头对准了“米粉”。

脚下这条蜿蜒不绝的盘山公路九曲十八弯,像系在大山臃肿裤腰上的一条柔韧的皮带。煦暖的阳光斜卧在满目苍黄的山腰上,像谁家晾晒的一块巨大的锦缎被单。山腰下不远处,那条半枯、清澈的黄渡河上,几叶扁舟拖着悠长的渔歌轻盈地随山体盘旋。此刻,从小桥镇那边传来了火车悠扬的汽笛声,惹得六个匆匆行走的少年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他们不约而同手搭凉棚,朝小桥镇方向张望。聆听着那渐行渐远的巨大轰鸣声,目睹那呼啸而过的庞然大物,他们蓦地热血沸腾,心中油然升腾起一种说不大清楚的敬畏感。这条刚刚竣工的铁路只通行运货火车,每天只有三四趟车经过。

“啥时候火车才能从我们家门口过呀?”

“等着吧,说不定是一百年以后呢!”

“屁话!需要等那么久吗?”

“想那么多有什么意思?还是想想我们啥时候也能坐一回火车吧!”

“我看最好还是想想我们还得走多长时间才能到家!”

“四个小时?”

“说不好!别站着看稀奇了,赶快走!”

……

现在,骆市镇就在眼前。几位少年蜂拥进了一家小杂货铺,争先恐后地买饮料、零食。他们本想多买点东西的,但身上都没剩下多少钱了。

“我还想喝一听可乐!”“油条”说。

唐云平乜斜着“油条”揶揄道:“你都喝了三听了,留点胃口吧。喝多了不好走路的。你不会要喝十八听吧!”

“去你的,我愿意,你管得着吗?狗拿耗子你!”“油条”吹胡子瞪眼睛。

走出了小店铺,大家都有点恋恋不舍。

“这哪里是人能受得了的苦?瞧瞧,我的脚底板起泡了,我走不动了!”“米粉”瘫坐在路边,脱了鞋,抱着脚可怜兮兮地说。

“我的腿麻了,好像不是自己的腿了!”“油条”跟着有气无力地说。

“别说丧气话好不好,还有一半路程要走呢!”唐云平说。

“赶快走吧,歇过了头就再也走不动了!”九阳焦急地催促大家。

太阳越来越歪斜了,快要到达山顶。

“都是九阳你娃出的馊点子!”“米粉”抱怨,“要不我们就在这儿等着搭便车回老林?”

“这主意不错!”“油条”马上响应。

“有那么巧的便车会等着拉我们?别做美梦了!”“肚子疼”说。

九阳已经起程了,朱时春、唐云平和“肚子疼”跟了上去。但“米粉”和“油条”仍然坐着不动。

“哥们儿,你们可得沿着公路走。要是我们拦住了过路车,我们就招呼你们上车!”“米粉”和“油条”冲他们远去的背影喊。

远去的那几个少年都没有回头,他们不想理睬这两个可鄙的逃兵。他们那疲惫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公路的拐弯处,“米粉”和“油条”目送着他们怅然若失。

“米粉”哼起了腾格尔的歌:“蓝蓝的天空,清清的湖水,那是我的家,我的天堂……”

“油条”骂道:“我×!你还有心情唱?”

“要是等不上过路车咋办?”“米粉”蔫蔫儿地说。

“凉拌呗!就在骆市住宿呗!我×!”“油条”说。

4

山路弯弯,弯弯山路。

九阳依旧健步如飞地走在最前面,脑子里一片兵荒马乱。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临近开学前的那个晚上,他和大伯在院子里那棵枝繁叶茂的核桃树下乘凉。

大伯躺在竹椅上摇晃着蒲扇叹息:“九阳啊,大伯老了,没几年好活了呢!”

九阳安慰大伯:“大伯,您可别这样想,您身体还结实着呢!”

“结实什么?都上了六十岁的人了,说倒就倒了。九阳,你爸你妈也不知道咋闹的,把你扔在家里就撒手不管了。你哥(九阳的堂兄)发了好几封电报,叫我去他们那儿住,说你大妈一个人在那边憋闷呢!”

九阳的堂哥大学毕业后分到西安工作,今年春年过后就把大妈接走了。大伯本来也要走的,考虑到九阳没人照顾,就留了下来。九阳知道大伯想说什么,很紧张。好在大伯没有把话继续说下去。

“唉!九阳啊,你这孩子可惜了呢!要是大伯还年轻,还能走街串巷耍两下子拳脚,舞几把刀枪,还能挣钱养活你……”大伯长长地叹了口气,话中有话。

九阳不知道说什么好,心里飘浮过忧郁的云翳。

大伯年轻时曾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武术艺人,前些年还零星教过九阳一些功夫。和许多孩子一样,九阳也曾做过名扬武林的美梦。可大伯时不时流露出对练家子的鄙夷不屑,他说:“靠雕虫小技混饭吃,没出息。有两下子把戏,防防身就行了。”

大伯为什么不回信?九阳宁愿相信是邮递员没把信送到。但是,他越来越对自己所找的理由没有信心了。不管怎么说,大伯也该写封信问问吧?难道大伯……九阳不敢再想下去,额头上陡然又渗出了一层冷汗,心里慌慌的。他想分散思绪,于是,他回头看了看唐云平,想和他说点儿什么。

这时,朱时春气喘吁吁地说:“九阳你简直就像是‘神行太保’!你就不觉得累?”

“肚子疼”龇牙咧嘴地说:“像是吃兴奋剂了!我看九阳干脆去练田径得了,说不定还能拿奥运会冠军呢!”

“我又不是神仙我会不累?要是老想着累,就没法再挪动一步了。少废话,现在我们别无选择,只能加紧走!”

九阳依旧没有放慢脚步。其实,他的腿也不好使了,但他坚持着。步行回家是他的倡议,他可不能打退堂鼓。而且,他心里一直悬着,他只想马上到家,弄清大伯究竟怎么了。

唐云平也开始哼哼唧唧:“哎哟!我的腿像灌了铅……”

现在,“肚子疼”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他咬着嘴唇痛苦地说:“我的脚板肯定磨破了,可真要命!”

“挺住!坚持!前面就是黄渡镇了!”九阳说。

为了照顾“肚子疼”,九阳放慢了脚步。

“我现在可是知道那些运动员有多辛苦了。听说王军霞每天要跑一个马拉松,那可怎么吃得消呢?”

“我的妈!糟了!”唐云平突然尖叫了起来。

“怎么啦?”大家立即停了下来,目光都集中在唐云平身上。

唐云平垂头丧气地说:“糟了,我的鞋底断了。这可是名牌阿迪达斯!”

“还说是阿迪达斯?这就是名牌呀?我让你不要在那小摊上买你偏不听。你也不想想,五十块钱就能买一双货真价实的阿迪达斯?现在知道上当了吧?”“肚子疼”幸灾乐祸。

“假货假货假货!我才穿了一个星期!怎么就不见有人打假,等回去了我一定得找他换。”唐云平一脸激愤。

此刻,唐云平只好赤着脚走路了。九阳想把鞋脱给他穿,但唐云平脚太大了。再说,唐云平也不好意思让九阳赤着脚走。

“嘿!唐,你可成‘赤脚大仙’了!”“肚子疼”仍然不失时机调侃。

“要是‘米粉’和‘油条’搭上了过路车来接我们就好了!”朱时春看着唐云平赤脚走路的痛苦样子,忧心忡忡地说。

“还能指望那两个软蛋?他们早就在骆市住下了!”“肚子疼”说。

朱时春说:“我们再不能走公路了,得穿过黄渡镇,翻过十里坡就可以看见老林了。我爷爷说过走这条路至少可以近十来里呢!”

“唐,你还能不能坚持?要不你就在黄渡住一夜?”九阳关切地问。

“就我一个人?我……我……”唐云平一脸的阴云。

“我的脚板磨破了,走不动了。我留下来陪你,晚上你可得请我吃饭!”“肚子疼”还是没一点正经,他好像对什么都不在乎。

现在,四个少年汗流浃背疲惫不堪地坐在船上,渡河去黄渡镇。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从山梁上飞泻下来,倒映在清澈的河面上,渲染出一种凄凉的美。那老船夫头上还戴着一顶破草帽,皮肤黝黑得像非洲大陆上的土著。他悠闲地摇动着桨橹,好像根本没在意暮色即将降临。九阳心急如焚,忍不住对老船夫说:“大伯,麻烦您快点划好吗?我们还得赶回老林镇呢!”

“小伙子,别着急,大伯给你唱支船歌就到对面了!”船夫慈祥地看着几个少年,突然扯开嘹亮的嗓子,嘶哑地吟唱了起来——

太阳——嘿下山坡呢你莫心焦——喂——

路呀嘛得一步一步嘛走——喂——

饭得一口一口吃嘿——喂——

船儿哟呀得一桨一桨地划——喂——

那苍凉的歌音随着有节奏的桨声在寂静的河面上一圈圈荡漾开去。此刻,苍茫的夜色渐渐垂下了帷幕,黄渡小镇那依山而建的小街上已经有灯火在闪烁。

5

跳下船,四个少年急匆匆狼狈不堪地穿行在青石板铺成的小街上。

他们驻足在“便民旅社”前。

“肚子疼”说:“我本来不想当逃兵的,可是,我的脚实在是不争气,走一步都钻心地疼。我不走了,就在这儿住一晚,明天一大早回家!”

唐云平皱着眉头无可奈何地说:“我这该死的鞋关键时刻就拉稀摆带了,我也没法走了,正好跟‘肚子疼’搭伴儿!”

其实,九阳的脚也磨破了,他也感觉走不动了,幽暗的夜色更让他心虚。他下意识摸了摸口袋,口袋里只剩下五块钱了。他机敏地乜斜了旅社的价目表,最便宜的铺位也得十元钱一晚。他的心头一紧,但坚持着不露声色。

朱时春耷拉着脑袋说:“九阳,就住一晚吧,我也走不动了!”

九阳没想到朱时春也会跟着退却,他再一次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的五块钱,抬头看了看前方高高的十里坡。他咬了咬嘴唇,坚定而平静地说:“你们就住这儿吧,我还行。翻过十里坡,就到家了。都走到这地步了,我可不愿意功亏一篑!”

九阳一扭身大步流星地向十里坡走去。唐云平赤着脚一个箭步冲过去猛地拽住了他,焦急地哀求他:“九阳,不行啊!天黑了,你一个人走很危险!”

九阳执拗地挣脱了,继续往前走。

“肚子疼”骂道:“九阳,你娃简直比倔驴还倔,你不要命了?你发什么神经?住一晚上又怎么了?”

九阳突然狂奔起来,他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小街的尽头。

“九——阳——九——阳——”

三个少年凄惶的呼喊声划过清冷的街面,一阵山风刮过,他们都感到浑身凉飕飕的。

狭窄的石级一步步迂回盘旋上了陡峭的十里坡,九阳那单薄而倔强的身影被渐渐变得黏稠的夜色吞没。

山坳里灯火星星点点,谁家的屋顶上飘荡着乳白色的炊烟,烧柴火的清香隐隐可闻。这是九阳终生难忘的香味,他一边走一边贪婪地吮吸着,鼻子就酸酸的了。远远近近有看家狗此起彼伏的吠叫声,那声音听起来是那样亲切,九阳总觉得那是他家阿黄的声音,精神也为之一振。四下里回旋着谁家大人在呼喊孩子回家、谁家小孩子拖着哭腔呼唤着还没回家的爸爸妈妈的声音。所有这些依稀的声响都让九阳迷醉,让九阳血液沸腾。那低垂的天幕上还有好几颗闪烁的星星,九阳在城市里生活了两个月,从来没见过星星。现在,他异常兴奋,像见了老朋友似的忘情地想和它们打招呼。因此,他差点忘记了赶路。

说不清楚是害怕还是不害怕,反正九阳就沿着这高高的石级上气不接下气地爬着。他想象着他终于走到村子里那辉煌的一刻,老伯父看见他突然回来了,一定会惊喜万分。还有他家的阿黄,一听见他的声音,肯定会风驰电掣般冲出来迎接他。他想象着伯父给他煮的新鲜的红薯稀饭是多么清香,那泡菜的酸味常常在他的梦中出现,现在他回想起来只好使劲儿咽口水。他想象着睡在自己那张宽大结实的木板床上,肯定能做一个甜美的梦……

九阳就这么幻想着摸黑在十里坡上艰难地爬行。他不小心摔了好几次,手和脚都划破了,但他已经顾不上疼了,始终没有停下来。四周黑压压的树木在他的眼前露出了狰狞的影子,他竭力不去幻想那是鬼魅什么的,只顾低着头手脚并用地在石阶上爬行。像朝圣的圣徒一样,他满怀憧憬和希望星夜兼程,回家。他下意识不停摩挲着家门的那把陈年的铜钥匙,心中涌动起一波又一波无法抑制的狂喜,他的眼眶也一次又一次地湿润了。

虽然在接到县城高中的录取通知书后,大伯不止一次旁敲侧击地要求九阳弃学打工自己养活自己,但九阳就是不愿意放弃读书。他已经暗暗下定决心,只要能继续读书,哪怕就是乞讨也在所不惜。周日不回家的时候,他就到街上擦皮鞋,挣几个零花钱。他也曾害怕被同学发现,但他最终还是说服了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裹起了自己的虚荣心。这一次回家一定要请求大伯,求他再支持自己三年,将来一定会加倍报答他的养育之恩。九阳肯定不会让大伯失望,九阳绝对敢拍着胸脯这样说。期中考试不久前结束了,九阳名列全年级第三。要知道全校高一年级共12个班,将近1000人。因此,九阳坚信自己三年后一定能考上重点大学。他还用替人擦皮鞋挣的钱为大伯买了一双厚厚的纯棉袜子,他相信大伯一定会眉开眼笑。

就像长跑运动员挺过了生理极限,现在九阳感觉每一个毛孔都张开了,非常惬意。而且,沉重、酸痛的腿突然也轻巧无比,嗓子的干渴也消失了,对黑夜的恐惧荡然无存。他不由得想起了海明威和他的《老人与海》,浑身的力量陡然增加了数十倍。当十里坡被九阳自信地踩在脚下的时候,站在山顶,他终于看见了日思夜想的老林镇的灯火。那是他熟识的灯火,即使闭上眼睛,他也能指出哪儿是粮站、哪儿是加油站、哪儿是医院、哪儿是镇中学。他饥渴地搜寻他家所在的村子,心立即就蹿到了嗓子尖儿上。他情不自禁地冲着村子的方向歇斯底里地呼喊:

“大——伯——我——回——来——了——”

群山沉寂,山梁上回旋着九阳那沙哑的呼喊。一瞬间,他突然感到异常委屈、异常恐惧,便蹲在山梁上失声痛哭。这时候,他感到肚子已经饿得贴到后背上了,浑身像泄了气的皮球酥软无力。而且,两条腿麻木、僵硬得几乎不能自由弯曲了。他甚至感觉自己快要虚脱了,死亡的念头倏地在他的脑子里盘旋。

山梁上回旋着这位十五岁少年酣畅淋漓的号啕声。

痛快淋漓地哭过了之后,心中不再那么憋闷了,九阳又一点点找回了力量和勇气。抹了抹泪水和汗水纵横的脸,他又开始摸索着沉沉夜色一瘸一拐地下山了。

这的确是一段更加艰辛的路途。村子就在眼前,但九阳感觉不管怎么走还是那么遥远。九阳高一脚低一脚地在崎岖的山路上摸爬滚打,他跌进过沟壑里,被山路两旁的荆棘刺破了手和脸,还不小心掉进了冬水田里,鞋和裤子已经湿透了,浑身稀泥。村子里的灯火越来越少了,九阳知道已经是深夜。好在村子总算是越来越近了,他已经能听见麻柳河低沉的吟唱。那久违的声音让九阳的心酸得像浸泡在醋缸里一样。

走下那块高大的立梁石,走过了村头那棵高大的香樟树,走过了李家大妈的院落,走过了张家大叔新盖的青砖瓦房,走过了村口那片乱石岗坟地……八十里漫漫山路终于到了终点,九阳拖着蹒跚的步子终于来到了自家屋后。

院子里黑漆漆静悄悄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那巨大的莫名的恐惧感蓦地袭上心头,九阳感觉到自己再也无法挪动了,一屁股坐在屋后的斑竹林中大声哭喊:“大——伯——大——伯——我是九——阳——我回来了——”

九阳没有听见大伯那熟悉的咳嗽声。

“阿——黄——阿——黄——”

九阳也没有听见阿黄那熟悉的吠叫声。

现在,整个村子死一样沉寂,头顶上那几颗星星不知什么时候也不见了。九阳突然发现自己再也哭不出声,眼泪也突然干涸了,虽然他还想哭还想大声喊叫。他在衣兜里摸着那枚陈年的铜钥匙,艰难地摇摇晃晃地爬起来。他拖着沉重的双腿,一步步向院子里走去……

一阵不知名的风袭来,九阳身后那片斑竹林发出了沙沙的响声,像是在为九阳鼓掌。

院前那棵高大的核桃树上,九阳离家前所悬挂的那个招引雀鸟的竹笼还在风中摇晃着,摇晃着……

当十里坡被九阳自信地踩在脚下的时候,站在山顶,他终于看见了日思夜想的老林镇的灯火。那是他熟识的灯火。他饥渴地搜寻他家所在的村子,心立即就蹿到了嗓子尖儿上。他情不自禁地冲着村子的方向歇斯底里地呼喊:

“大——伯——我——回——来——了——”

——八十里山路

注释

[1]契诃夫小说《变色龙》中的主角,意为“疯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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