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望不到边际的蔚蓝色的海洋里，在深不可测的海底，有千姿百态的鱼群，五彩斑斓的水草和花朵，不为人知的珍珠珊瑚。在巨大的海浪和涛声下面，那里则是一片宁静。
那片深蓝的空旷的水域中，一头鲸在唱着忧郁的歌。
海螺探头听着，发出几声呜咽，冒出一串悲鸣的水泡。老海龟直直地竖在水中，凝神谛听，先是揉着发梗的老脖子，轻轻地摇摇头，然后经受不住了，开始将头缩进壳里，接着是四个爪子，再就是尾巴。那歌声让他身体僵硬，思想凝固，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想不起。虽然全身收紧，从颤动的浮着绿毛的龟背上，还有间或振荡的水波中，仍看得出他在抽泣。顽皮的小海马搂住妈妈的脖子安静下来，妈妈轻轻摩挲着他的头，神情呆滞。海蚌咧开嘴，失控地“啊啊”大哭，流淌出晶莹的珍珠泪来。沙丁鱼群像画在水中的画，除了金色阳光从他们身上缓缓掠过，个个凝神不动。深蓝的水面也揪紧了，锁起道道皱波。
那歌声就是这样，不是专为你唱的，却深深流进你的心窝。
这些，歌鲸丝毫不知。
对，他的名字叫歌鲸。
那是一头腮边有一抹粉红的鲸，那抹粉红打他生下来就有，身体越长大，粉红也越跟着洇开去。要说那抹粉红不该出现在他的腮边，他是个男生，那粉红显得太女孩子气，让他看起来仿佛大蝌蚪似的，哪像威风凛凛的海中巨无霸啊！
一抹粉红也好，打动别人的嗓音也罢，他似乎一无所知。他只是在无聊地歌唱，孤独地歌唱。他时常这样歌唱，好像在跟另一个自己对话。
是的，每当唱完，他都会自问自答，用两种不同的声音：
“是谁在唱歌？”
“我。”
“你是谁？”
“我当然是歌鲸。”
“歌鲸，你的歌很好听。”
“谢谢你，我的朋友！”
……
两个声音，一个大，一个小；一个强，一个弱。
问答完，歌鲸会笑一下，向另一片广阔的水域游去。
是什么时候开始呢？他总是一个人。是从有记忆的时候吧！
一个人游。
一个人停下来。
一个人睡觉。
一个人醒着。
一个人发呆。
一个人追问不休：
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这么大的海洋。
为什么流泪了自己擦？
为什么不开心了自己哄？
为什么我孤孤单单的，没有朋友？
他大声发问，拉长声嘶喊。嘶喊声，在深不可测的海洋里，传播得越发地缓慢，变成苦涩涩的呼唤。长长的呼唤，千百次的呼唤，却久久地得不到回应。
游到哪里，歌鲸就把歌唱到哪里。
他相信，一定会找到一个朋友的！
不是只找到自己。
他奋力地游着，张望着。
那天，歌鲸穿过森林一般的水草，遇见一只大龟。
他看上去慢悠悠、温暾暾的，应该是个好脾气的龟。
“我们俩做朋友吧？”歌鲸友好地问。
大海龟探着头，把他的脖子伸得老长老长，用他那千年的老耳朵听了又听，反复地问：
你说什么？
你说什么？
你说什么？
……
歌鲸把同样的话重复无数遍，大海龟还是问：
“你说什么？”
他听不懂歌鲸的话。
歌鲸想，大海龟不是老糊涂了，就是耳朵老掉了。他说得那么清楚，声音又那么大，怎么可能听不清楚？
此刻，游来另一只海龟，他只轻轻说了一句话，耳语般的一句话，大海龟便毫不迟疑地跟着那只海龟，双双游向别的地方。
大海龟听懂了他的话。
歌鲸呆呆地自言自语。
他们为什么互相能听懂？
因为他们长得一模一样。
一样的爪子一样的头，一样的硬壳黑油油。
歌鲸游着，向前游着。看见：
一样的螃蟹，很多很多。
一样的乌贼，很多很多。
一样的金枪鱼，很多很多。
一样的小红鱼，很多很多。
一样的小黑鱼，很多很多。
一样的五彩缤纷的鱼，很多很多。
……
只有自己一个样。
“难道我长错了？如果我没长错，那些长得跟我一模一样的鲸，在哪里呢？”
为什么只有我一个？
为什么？
他看见的海洋生物，不是躲着他，就如同没看见他。
歌鲸奋力往上游，冲出水面，他那腮边有着一抹红的脸露出来，他那双总在寻找的黑眼睛露出来。哦，他看到了什么？
一头大白鲸！
跟自己长得像极了的大白鲸！
正当他要冲着大白鲸喊话的时候，大白鲸迅速变形，飞散，成了无数个海星星。
那不是大白鲸，只不过是天空中一朵变化多端的云。
大颗的泪水从他粉红的腮边淌下来。那泪，是因为仰望天空太久，还是因为太过伤心呢？
二
在无边无际的大海里，海蓝得像没有尽头的天空。歌鲸游着，游着，像孤单飘着的一朵云。
不再寻找了吧，越寻找海越大，孤单也越大。
“一个人没有什么不好的。”歌鲸又开始自说自话，“如果有两个一模一样的我，怕是不行吧，大海会盛不下，海水会不会溢出去呢？嘿嘿，要是有两个我，一定很好笑吧？我们总是说话，非累坏不可。再说，真的太挤了，嘿嘿，我不习惯太挤！”
歌鲸这么劝慰自己。
可是，当他向深海游去的时候，没完没了的清凉的海水告诉他，这世界真的不是太挤了，而是太空荡了呀！大海如此浩渺，歌鲸那么小，仿佛无际无涯的大地上，一棵小小的豆芽。
晚上，回到海里睡觉的时候，歌鲸还在想着天空中那头云白鲸。梦里，云白鲸游了进来，跟他玩，跟他说话，跟他吵嘴。他觉得自己幸福极了，有一头鲸跟他吵嘴，是他做梦都想的事啊！
忽然，来了一群乌黑的精怪，生拉硬扯拽走了云白鲸，歌鲸拼命追赶，却掉进了高高的、空空的、连一滴水也没有的天空。
“啊——”
歌鲸在惶恐中惊醒，他的头冲出海面，巨大的尾巴也高高举起，又重重地拍下，激起巨大的水花。
“哎哟，幸好我醒了过来，不然我可要把天空砸个大洞了呀！”
歌鲸庆幸地大喊着，喷出一个高高的水柱。
“哈哈哈，你这傻瓜！”
冷不丁的，一只小海豚跳到歌鲸的眼前，边笑边跳，跳得那么急那么快，变化无穷，让歌鲸眼花缭乱。
“你，你是谁，能停下来跟我说话吗？”歌鲸小心地问。
小海豚边跳边说：“什么，停下来？你想把我当傻瓜吗？我停下来你就会对准目标，一口吞掉我。”
说着，小海豚跳得更快了。
“我不会吃你的，我发誓！”歌鲸真担心小海豚因为害怕而逃掉。第一次，有人跟他说话。
小海豚跳得累了，也可能是发现了歌鲸腮边的那抹粉红，远远地停在一边笑起来。
“喂，抹胭脂的，我看出来，你是不舍得吃我的，因为你孤零零的，需要一个朋友。”小海豚嘴里这么说着，身子却在戒备地往后缩。
歌鲸也笑了，他笑得很小，怕笑得太大，露出大嘴巴里尖尖的牙齿，会吓到小海豚。
“你看得真准，我都一个人孤零零地生活一千年了。我叫歌鲸，你叫什么？”歌鲸问。
“哈哈哈，我叫歌豚，你喜欢唱歌，我也喜欢。你孤零零地活了一千年，我孤零零地活着都有一万年了。我们真的很像哎，不如做个朋友吧？”
歌鲸激动得差点狂叫，“朋友”这两个字热得发烫，亲得抹了蜜一样，在他脑海里闪闪发光。他每天都在寻觅、呼唤，不管是梦着，还是醒着，他都希望自己能拥有一个朋友。
歌鲸的心抑制不住地剧烈跳动，周边的水花飞溅，海水像被他热辣辣的心煮沸了。
“啊！”歌豚鼓起掌来，“看得出来，你的内心很激动。得，我们是朋友了！我就爱跟朋友待在一起，跟聪明的朋友待在一起就更有趣了。虽然我也很孤单，但并不是没有过朋友，有过，后来又没有了。因为，因为我觉得他们很傻，总找我的麻烦。你知道吗？总跟傻子待在一起，你也会变傻的。我情愿一个人待着。你可不是傻子，从你的声音，从你脸上的那块胭脂红就知道，你很……很特别，跟别的动物不一样……”
“我，以后不再是孤孤单单的了。我有了朋友，就是你。”歌鲸说得很慢，他兴奋得没办法把成堆的话快速地表达出来，他甚至有点结巴，有点颤抖，他很紧张。
歌豚点点头，似乎看出歌鲸的心思：“你再说点什么吧，说吧，我们是朋友，可以随便说话。”
“我，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歌鲸说。
“一个问题？好吧，你问。大海里的事，我知道得很多很多，除了唱歌，我还是个海内旅行家。”歌豚飞快地转着眼睛，毫不谦虚。
“大海里，有很多很多海豚，对吗？”
歌豚想了想，点点头：“对。”
歌鲸沮丧地说：“可是，我知道，大海里，就只有我一头鲸。对吗？”
歌豚望着歌鲸，他张张嘴想说什么，又闭上了。
“对吗？”歌鲸眼巴巴地追问。
“哦，对。”歌豚用力点头。
歌鲸露出失望的神色：“我本来就知道是这样。”
“这有什么关系呢？你有我啊，我是你的朋友啊！有我你就不再有遗憾。我们俩以后一块儿睡觉，一块儿吃饭，一块儿唱歌，唱遍大海，怎么样？”歌豚已经离歌鲸很近，他还试图抚摸一下歌鲸脸上的红腮。
“好得不能再好了！”歌鲸的声音非常愉快，两个人一块儿去做一件事，这对他来说，还是头一回。
“走，我带你到大海的那边转转！”
歌豚领着歌鲸朝歌鲸从没去过的水域游去。
三
正像歌豚说的，歌鲸跟歌豚一起吃，一起睡，一起做梦，一起唱歌。他们一刻也没再分离过。
歌豚对歌鲸的畏惧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时常揉搓歌鲸的腮，取笑他是小姑娘。他也不再夸赞歌鲸聪明，嘴边总是挂着“哎哟，你这个傻瓜”“瞧你那傻样儿”“你这话可是太傻了”，诸如此类的话。不过，他都是笑着说的。不管他说什么，歌鲸听着都高兴，都笑。
“哎呀，歌鲸啊，你是我见过的最幸福的鲸鱼了！我都很羡慕你呢。”歌豚咂着嘴说。
“嘿嘿，我是最幸福的鲸鱼吗？”
“瞧你那傻样儿！你想想你最幸福的事情是什么，把正确的答案告诉我。”
“我最幸福的事情就是跟你在一起呀，歌豚。”
歌豚拍起巴掌来：“歌鲸，这是我见到你之后，你说的最聪明的一句话。答案很正确。我们真不愧是心心相印的好朋友！”
歌豚每领歌鲸去一个陌生的地方，见到陌生的鱼类，就会表演唱歌，跳舞，他是那么喜欢表演，不知疲累。演出前，歌豚都会差歌鲸出来报幕，报幕词是歌豚写好的：
亲爱的朋友们，下面为大家表演的，是全大海最聪明的、绝世无双的、最灵活的舞蹈家，同时也是嗓音最迷人的歌唱家——歌豚先生，大家用最热烈的掌声欢迎他隆重出场！
歌豚就猛地从水草中蹦出来，又唱又跳，花样百出。
歌鲸躲在旁边观看，他喜欢歌豚的表演，总是眯起眼睛笑着，永远也看不够。
歌豚曾答应过让歌鲸跟他表演二重唱，可是，歌鲸从没上过台，因为歌豚说歌鲸的样子会吓跑观众的。可歌鲸一点儿也不在意，给歌豚当报幕员，他很满意，每天都是快活的。
歌豚吃好吃的，把不好吃的都给歌鲸；歌豚睡舒服的地方，把不舒服的地方留给歌鲸；歌豚得到很多鲜花，只分给歌鲸一朵最小的。
自从认识爱唱歌的歌豚，歌鲸再没唱过那高亢、凄凉、悠扬的歌。不过，他的笑大大地增多了，他的大嘴巴每天都是咧着的。
“你这个傻瓜，不会烦恼，总是笑，真幸福啊！”歌豚总爱把这句话说给歌鲸听。
歌鲸又笑了，笑得又傻，又幸福。
这天，海面上风平浪静，落日将海水染成西瓜红。歌鲸喷出一个极高的水柱来，持续了很长时间。那水柱在夕阳的映照下，那么美，那么欢快，歌豚看得惊住了，半张着嘴发愣。
“好看吗？”歌鲸问歌豚。
歌豚回过神来，赶快歪着嘴说：“这不算什么，别的鲸比你喷得还高呢！”
“别的鲸，还有别的鲸吗？”歌鲸问。
“哦，哦，”歌豚飞快地眨着眼睛说，“我是开玩笑的，哪会有别的鲸，全大海就你一个稀有动物呢！”
歌鲸望着就要沉入海面的红日，喃喃道：“就是说嘛，我从没见过别的鲸。”
他猛地含了一大口海水，说：“看，我喝西瓜汁！”
歌鲸咧开嘴，错开牙齿，让红红的“西瓜汁”从无数个大齿缝里喷流而出。
“哈哈哈，瞧你那傻样儿！”歌豚忍不住拍着水花大笑。
说来奇怪，这时，不远处一群鲸浩浩荡荡地游过，顶着落日，喷着水柱。歌豚惊慌得在歌鲸眼前蹦跳起来，用力挡住歌鲸的视线。
“歌豚，你在干什么？”歌鲸问。
“哎哟哎哟，水好烫，好烫好烫好烫！”
红红的海水，看上去真像是燃烧的火苗。
歌鲸开心得大笑起来：“歌豚，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你就是这个样子啊！”
直到鲸群消失后，歌豚才停下来，他累得大口大口喘气。
呼，好险！
歌豚吐着气。
鲸群就在歌鲸的眼皮子底下游远，他一点儿也没发现。“嗯嗯，幸亏自己聪明，演戏给歌鲸看，才把他的目光吸引过来。不然……”歌豚庆幸自己的聪明。
晚上，歌豚沉默了很久。不管歌鲸问他什么，他都不搭话，他有些担心，有些走神。鲸群会不会再次出现呢？
然而到了第二天，歌豚就把鲸群的事忘到了深深的海底。他照例到处欢唱蹦跳，出尽风头。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正当歌豚在水面上大跳圆圈舞的时候，人类撒下一张大网，将歌豚捕到了大船上。
“你们干什么？我是最聪明的歌豚，大海需要我。你们快放下我，无耻，强盗……歌鲸，快救救我！”
这是歌豚临离开大海的时候，留下的话。
歌鲸扑过去想掀翻大船，救下歌豚。然而大船上全副武装的人类向他的身体里射入一根针，刺得他全身一麻，便再也动弹不得。麻药使歌鲸木沉的眼睛合上的最后一刻，他还在牢牢盯着歌豚远去的方向。
歌豚啊，最聪明的傻动物，怎么能让人类看见你的表演呢？他们那么贪婪，跟大海里的鱼类是非常不同的，他们见到喜欢的东西，会想尽法子掠为己有。歌豚从此将被禁锢在人类的水池子里，表演跳舞顶球耍把戏了。
苍蓝色的天空中，浮着一轮薄月，像是从淡云中剪下来给月亮代班的。一声海鸥的孤鸣过后，那轮薄月便不见了，是被震碎，散落在空茫的大海里了吧？
歌鲸又剩下一个人。
大海比原来更阔更大更荒凉，阴沉沉的。海水，一望无边的海水，单调无聊地挤挨着，像是沉睡去，又像是死去多时。在浓雾的笼罩下，没有任何生命的征兆。从浓雾的深处传来一声鸟叫，苍凉、凄冷。此后便是长久的，没完没了的死寂。
歌豚离开大海三天了。
歌鲸在歌豚离开的地方漂浮了三天。
他缓缓地、痴痴地游着，游过白天，游过黑夜。
他以为歌豚还会回来。
“你在跟我开玩笑吧？你总是爱开玩笑。好好好，我举手投降，你的玩笑成功了，我急得就要疯掉！你快出现啊！”
歌鲸的喊话，很快被海浪吸了进去。也许被浓雾吞进肚子里。歌豚一定没有听见，不然，他怎么没回来呢？
“你是嫌我太傻，所以才离开我的吧？可是，可是你一去不回来，也算不上聪明啊！”
“你也孤单啊，歌豚，你跟我一样。要是我们俩在一起，就不一样了，两个孤单加起来，就是快乐。”
“你离开我，根本就不是聪明，根本就是傻！”
“我说你傻，你生气了吗？歌豚？”
“把歌豚还给我……”
……
歌鲸的泪水流进海里，无尽无休。
这就是海水苦涩的原因。这就是海水时常呜咽的缘由。
“歌豚，我去找你！”
等待太苦了，歌鲸毅然向歌豚离去的方向游去，全速，笔直，没有半丝的犹疑。
这天早上，人们在海滩上发现一头搁浅的鲸。这鲸像只巡洋舰，深深地犁开海滩，冲上岸，把游泳的人们吓了一大跳。那鲸的腮边有一抹粉红。见到那抹粉红的人都会“扑哧”发笑，这么大的鲸，竟有着这样的一抹粉红，好逗。这傻呵呵的鲸，冲上岸来做什么呢？
海洋动物保护协会的人赶来，他们组织大家把歌鲸推回大海。可无论大家怎样努力，一天下来，歌鲸仍纹丝不动。
第二天早晨，人们发现歌鲸又往岸边移动了几尺远，他的身体拖出斑斑的血迹，洒落在身后。
海洋动物保护协会的人直摇头，他们断定这头鲸已经对大海产生厌倦，喜欢上了陆地。这是一头傻鲸，一头怪鲸。大家来继续推。
这一天仍是白费力气。歌鲸像雕像般停泊在岸上，引来众多游人观看。
歌鲸想看到的不是这些人类，他思念歌豚，这沉甸甸的思念让他的心破碎了。
不知是谁第一个叫起来的：“这头鲸死了！”
海洋动物保护协会的人心情很沉痛，不过他们满足了歌鲸的心愿，把他运到岸上，埋葬在一片离大海不太远的陆地里。
不久，埋葬歌鲸的地方建起了一个游乐园，游乐园里，有一个大大的蓝色的海洋馆，每天都有海豚表演。
你知道表演者是谁吗？
是歌豚。
多么奇巧啊！
那天，歌豚正表演跳高钻圈儿，一连钻了十个彩色圆圈。表演刚刚结束，观众正要拍手鼓掌的时候，池中一股清凌凌的水柱喷射而出，射出一个高高的喷泉，那么欢快，充满了激情。在灯光的映照下，喷泉变化出五彩的光，旋转着，一会儿是弯的，一会儿是直的，一会儿是开花状的，一会儿是打着蝴蝶结的。
观众尖叫着从座位上站起来，大家都不知道还有这样精彩的喷泉表演，他们手中的节目单上可没有写。
谁也没想到。工作人员也看得呆住了。
歌豚对着喷泉发了阵子愣，然后悄悄潜入水底。他看见了，水底竟然有一头巨鲸，一头腮边有一抹粉红的巨鲸：
“你这个傻瓜，你怎么在这儿呀？怎么会是你！”
歌鲸没有对歌豚微笑，也没有傻笑。他的头和尾部都被压在水池下面，动弹不得。歌豚想不明白歌鲸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他永远也弄不清了。
日复一日，每当演出结束，海洋馆里悄无人声时，歌豚会跟歌鲸对话，永远没回答的对话——不，歌鲸会喷出一股水柱来回应。
夜深了，歌豚还在喋喋不休：
“歌鲸，你是属于大海的，这个小地方不合适你。你在大海里可以任意地游，可以大声唱歌。我忘了告诉你，哦，不是忘了，是一直不想告诉你，我是被你的歌声吸引才来认识你的。我藏在别处，听你唱过好多回。你唱得多好啊，你唱得充满了……充满了忧伤。有一次，我听着你的歌，把头埋进水里，哭了。还有一点儿，我没告诉你，其实，大海里，不只你一个，不只你一头鲸，还有……还有很多，有一个大大的鲸群。我，骗了你。不过，像你这样有红腮的鲸，真的只有你一个。还有，像你这么傻的傻瓜，也只有你一个。你是个傻瓜，你是个大傻瓜呀！”歌豚淌下两行泪来。
这次，歌鲸没有回答，没有喷水柱。
他睡着了吗？
在无边无际的蔚蓝色的海洋里，有一群鲸鱼在嬉戏，它们聊天，谈论，喝茶，跳舞，所有鲸鱼懂得的快乐的事，它们都做。它们从来不知道一头有着红腮的鲸在寻找鲸群。
因为鲸只能听到20分贝以下的声音。
红腮鲸的声音却有50分贝。
红腮鲸只能听到50分贝以上的声音。
鲸群发出的声音只在20分贝以下。
它们互相找不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