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折的大象,送给你。”他伸出背在身后的左手,递给我一头纸象。
——送你一座动物园
春天的海水还很凉,所以海边空无一人。只有我和爸爸。我们坐在石阶上,吃着快餐店里买来的汉堡,吹着凉凉的海风。
——海的那一边
一
“啾啾,我已经到北卡了,一切都好。”
收到妈妈的短信时,我正在和子静一起走出校门。下过雨,原本就少有人走的马路上更是不见人影,安静中有着一丝深秋的清冷。
我看了眼短信,把手机塞回到书包里:“子静,今天去哪里吃晚饭?”
“啾啾,你还在和你妈妈怄气吗?”子静挽着我的胳膊,凑到我耳边问我。温热的气息弄得我耳朵痒痒的。
“不要说她了,好吗?心烦。”我推开她,继续刚才的问题,“今晚去哪里?”
“我妈和她的大学同学吃告别餐,我必须作陪!”子静一脸抱歉地说,“对不起啊,啾啾,你这么善解人意,一定不会怪我的,哦?”
“你都这么说了,我还能怎样?”我掐了一把她那肉乎乎的脸蛋,“以后必须提前通知,不许临时变卦。”
“好啦,啾啾,明天早上我给你带一本新的漫画看,好不好?”
子静每次都这样,好脾气+主动认错+糖衣炮弹,拿她没辙。
我把她送到车站,看着她跳上138路车,厚重的书包摩擦着车上的乘客,她一路赔着不是挤到了中门,透过玻璃拼命向我挥手说再见。
从前,每次放学分别时我们都会嘻嘻哈哈地说:“再见啊,不要太想我啊,做梦不要梦到我啊,明天早上又能见到啦!”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的告别是以这样安静的方式进行了?挥手,挥手,只是挥手。
好像,是从她说要移民开始的吧?
“啾啾,我很快要去枫叶国啦!”
某天清晨,子静像一只小鸟欢快地飞进了教室,趴在我肩上,大声告诉我她未来的去向。
“哪里?”我啃着一只肉包子,背着英语单词,还没反应过来。
“加拿大啊!我妈妈帮我联系好了那边的学校。签证也已经办下来了。她辞职陪我去,我爸继续留在国内赚钱。”子静扳过我的肩膀,看着我的眼睛,很认真地一字一句地说,“我可以不用参加这里的中考了,你羡慕我吧?羡慕的话,直接说出来,不用藏在心里。”
“哟,了不起死了。”我甩掉她的手,转过身,继续背我的单词。突然,眼前的字母都变成了乱码,什么也看不进去了。眼睛好像蒙了层水汽。
“啾啾,”子静一把抱住我,“我好想把你打包带走。”
“可是根据航空规定,每个人托运行李不能太重。”我提醒她,眼睛上的水汽越来越重……
应该就是从那一天起,我和子静都会在开完玩笑后,突然静默,陷入几秒钟的死寂。机票时间未定,总觉得她随时会离开,每一次分别都有可能是永别。
有人说,树叶的离开,是因为树的不挽留,可是——当树叶执意要离开,那树的挽留还有意义吗?
二
“啾啾,爸爸开会,晚点回家,你自己叫个外卖。钱在你书桌上。”
又是一张黄色便利贴,我把它从冰箱上撕下来扔进了垃圾桶,胃里的桂林米粉还在泛着酸味。
曾几何时,黄色的便利贴在我们家里传递着温暖。
“天冷了,记得加衣。”
“我读到了一本很不错的小说,推荐你看,书已经放你床头了。”
“春天来了,想去哪里玩?想好了告诉我哦。”
“一次考砸了没关系,继续加油!”
……
房间的各个角落里都会贴上各种各样的便利贴,在妈妈工整的字迹后还会附上一个可爱的表情。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便利贴渐渐少了,就算出现,也大多是告假:“啾啾,妈妈有事晚回来。”“啾啾,爸爸出差。”
忙。他们越来越忙,头顶的白发日益滋生,眼角的皱纹再也掩藏不住。焦虑。他们一谈到将来就唉声叹气。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样,在亲戚眼里,我们明明过着还不错的日子,刚换了大房子,小区的会所很高档,有恒温游泳池,有两个网球场,还有户外烧烤区。当时买房子,就是被会所打动,可是搬进来后,他们忙得一次都没享受过。
“啾啾,妈妈必须为我们的将来做打算。”
赴美手续花了几个月才最终办妥,她却只在出发前两天才告诉我——她要去美国北卡的大学交流访问一年。
“我也要去!”我说,“我不要和爸爸留在这里,你知道的,他这个人有多无趣!”
“妈妈又不是去旅游,是学习访问。”
“那我们班胖子,他妈妈去年也是去美国访问,他就跟着去了一年,回来英语都变好了呢。”
“啾啾,每个人情况不一样。”
好吧,妈妈心里一定有着自己的打算。过去的一年,她和爸爸常在饭桌上讨论着“移民”的事,甚至有一次提到了一个我从没听过的国家——马耳他。妈妈说,买个马耳他的国籍就可以在欧盟国家随便住。爸爸说,一个国籍500万呢。
马耳他位于地中海中部,紧邻意大利。是地中海最大的群岛。不仅拥有美丽的沙滩、清澈的海水和斑斓的海底世界,还有令人叹为观止的文化古迹、传统建筑、手工艺品。
我在百度上找到了关于马耳他的词条,妈妈不会真的想倾家荡产去这么个小岛上买个国籍吧?如果真那样,一定是脑子坏——掉——了!
妈妈搭乘清晨的飞机走的,迷迷糊糊中我听到她蹑手蹑脚地走到我房间,在我额头上亲了一口,还帮我拨开了盖住眼睛的碎发,她抹了柑橘味的护手霜,真香。
她到机场,登机、转机、抵达,都发短信给我了。可是我一条都没回复,谁让她不带我去——我才不要假装宽容大度!
三
“老师,我马上要去加拿大了,可不可以不要参加考试啊。”
“校长,我反正快离校了,迟到没关系吧?”
“哎,死胖子,我在这学校待不了几天了,你让着我点不行啊?”
“哎哟,千万别搞什么欢送仪式,我会哭的……你们不是不知道,我哭得厉害了会打嗝的。”
……
子静高调地向所有人都宣布了她即将要移民的消息。全班同学也很配合地对她表示了极大的羡慕嫉妒恨,满足她那一点点可爱的虚荣心。
“啾啾,其实说到离开,唉,我还是有点舍不得……”吃过午饭,子静和我坐在学校小花园里叹了口气。
“我也有点舍不得你……”我搂住她的肩膀,“我们大家都会想念你的。”
“我还没对他告白过呢,就这样走了,你说会不会留下遗憾?”子静像是在询问我的意见,又像是在给自己下决心。
“原来——你舍不得的不是我——”我搂着她胳膊的手放了下来,“真让人心寒哪。”
“好啦,啾啾,我们是这么多年的铁姐们,就别来这一套了。”子静央求我,“快帮我想想办法,怎么样告白又唯美又让人难忘。”
说真的,我很是怀疑子静的眼光,她喜欢的那个男生实在很平凡,论长相,全校同学做晨间操往操场上一站,他完全淹没在人群中,沦为路人甲乙丙丁。论成绩,别说年级排名前十了,就是放宽到前100名都未必有他!论才艺,学校艺术节都搞了三届了,也没看过他任何的表演。运动会上见过他给班级参赛选手当后勤,但自己没参与任何个人项目。
“啾啾,喜欢一个人是不需要那么多理由的!”子静抗议我对那位男生的嘲讽。
“如果不需要理由,那你怎么不喜欢咱们班的胖子?”我反问她。
“去年秋天,期中考试结果宣布,我考砸了,心情抑郁,就走出校门,来到广场公园。正是一年中最美的季节,金黄的银杏叶在枝头翻转着缓慢落下,在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清洁工特地没有清扫,说是应广大市民要求,保留这一景观。我在树下发着呆,眼前突然掠过一个熟悉的身影,是他,他正在捡树叶。我正无聊,想找人说说话,就随口问他:‘你捡树叶是为了当书签吗?’他看都没看我一眼,继续弯腰捡着,说他要回去用落叶作画。他捡了满满一个塑料袋后,站起身,拿出手机给我看微信上国内外艺术家用树叶作画的图片,真是绝佳的艺术品啊。”
“就因为这个,你喜欢上他了?”我听完她的深情讲述后问她。
“你不觉得他很有浪漫情怀吗?”子静反问我。
“那后来你见过他的画吗?”我又问。
“没有。”子静有些不好意思,马上又补充说道,“你不觉得这年头有诗意、有情怀的人很少了吗?”
我觉得子静暗恋一棵银杏树都比暗恋那个男生好!
“啾啾,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求你帮我做事了,等我到了加拿大……”子静使出了必杀技。
也许,这真的是子静最后一次求我了吧?我莫名地伤感起来,揽下了这活儿。
四
“你那个什么证办好了没有?”饭桌上,奶奶突然问爸爸。
“办好了。”爸爸回答。
什么叫“什么证”?两个人像搞地下工作,饭桌上就我们三个人,显然我是被蒙在鼓里的那个。
“爸爸,你们在说什么?”我忍不住插嘴。
“没什么。快吃吧,吃完写作业,别每天弄到那么晚睡觉,正长身体的时候呢,睡眠得够。”爸爸给我夹了块糖醋排骨。
一定有什么事瞒着我!
我正想打破砂锅问到底,奶奶又开始扯老家那点事了。妈妈走后一个星期,奶奶从老家湖南赶来了,说要照顾我的生活。奶奶才来两天,就已经说了无数次谁家又生二宝了,儿女双全了,谁家没个儿子觉得心里空荡荡的。
晚上妈妈要求视频,我问她,爸爸最近神神秘秘地在办什么证,到底这个证是什么。
“啊,我也不清楚,可能最近他在评职称,忙着办理各种材料吧。啾啾,你怎么突然关心起你爸爸来了。你以前对他的事可从来不上心。”
“凭女人的直觉,我觉得这事可能和我有关。”我很认真地说。
“哈哈哈,女人的直觉……啾啾,你要笑死我呀。”妈妈在电脑那端笑得前仰后合。
虚张声势的笑还是发自内心的笑?妈妈没和爸爸联合起来骗我吧?
正在这当口,子静的电话又打进来了:“啾啾,你帮我想了没有?”
追债都给三天时间吧?子静这也“催”人太甚了!本来还想着她出国我会舍不得,这会儿巴不得她坐红眼航班立马出发。
“直接打个电话和他说不行吗?”
“或者发个短信?”
“在学校广播台点首歌给他?”
“提前送份圣诞礼物给他,看他会不会拒绝?”
我把我能想到的发短信给子静。
“啾啾,这都是些烂到不能再烂的招了,八百年前都已经有人在用了,你能有点新意吗?啊?啊?啊?”
子静在短信里的语气充满了火药味。
我很想提醒她,八百年前没有电话,没有短信,更没有什么点歌台……唉,算了,不和她一般见识了。我打开电脑,上微博,瞥见一个帖子,灵光乍现,哎呀,太好了,就是这样了!又浪漫又唯美又顺应这个季节,还有比这更美的吗?
我铺开画纸,“唰唰唰”地画起来,整个人打了鸡血一样兴奋,哼哼,这样的表白如果进不了年度表白排行榜前十……
我趴在桌子上奋力作画,爸爸推门进来我都浑然不觉。
“干吗呢?”
“在想怎样跟一个男生表白。”
“什么?”爸爸的嗓门高了八度。
我一个激灵反应过来,身旁站着的是爸爸,一只手不自觉地盖住了画。
“啾啾,我明天出差,什么时候回来还不确定,你要听奶奶的话。”爸爸说完瞅了瞅我的画,“啾啾,你会让我们很放心的,哦?”
“我可以投反对票吗?关于你出差的事。”
“啾啾,机票很贵的。”爸爸笑着说。
没劲!
我低下头,继续画画。
五
“子静,给。”我一进教室就把画递给子静。
“不要烦我。”子静把头埋在臂弯里趴在桌子上,看都不看我一眼。
“我熬了两个通宵完成的,你好歹看一眼吧。”我把画又推近了给她,“我觉得你拿这去表白,肯定管用。”
“你烦不烦哪!”她用胳膊肘一下推开我,“我心情很糟!”
“张子静,拜托你出国前都不要再来找我说话,出国后别给我打任何电话,谢谢!”我的火气一下子蹿了上来,用整个教室的人都能听到的音量大声宣布。
刚才还嘈杂万分的教室顿时鸦雀无声。
子静继续趴在桌子上,肩膀却抖动了起来。过了一分钟,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说:“啾啾,我去不了枫叶国了。你就带头笑我吧,别憋着,大声笑吧,使劲地笑吧,我承受得住。”
我胸腔内的火焰瞬间熄灭了。
“子静。”我上前抱住她的头。她把鼻涕眼泪都擦在我的校服上,一副不哭个三天三夜不罢休的架势。
我回家把校服脱了扔到洗衣机里,奶奶没话找话地说:“第一天穿就弄脏了啊!”
“是啊,上体育课蹭到篮球了。”
“啾啾,美国和我们这里时差有几小时?”她帮我放了一勺洗衣粉进洗衣机,突然问。
“你干吗问这个?”
“我在思量着你爸的飞机什么时候到,我好给他打个电话。”
“爸爸去美国了?”我吃惊得眼珠子都瞪出来了。
“是啊,你爸去美国跟你妈妈会合了,顺便去找找工作,等你妈妈明年结束交流访问后能留在那儿。”
“留在那儿?”
“啾啾,等他们在那儿奋斗两年安定下来了,就把你接过去,而且,这两年他们也能给你生个小弟弟,我听人说只要生在那儿,就能拿美国国籍呢。”
“给我生?我又不要!”我冲奶奶大声叫道。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奶奶嘟哝了一声,转身走了。
这是她的一厢情愿还是爸妈的意愿?她之前和爸爸说的那个什么证就是美国的签证吧?
“他们口口声声说为我好,可是——”傍晚回家前,子静在我面前控诉她的爸妈,“他们毁了我的前程!”
此刻,我好想抱一抱子静,借她的肩膀痛快哭一场。
六
“观赏银杏的十大去处?”子静翻阅着我的画,“啾啾,你真用心。”
我手绘了一张地图,把全市最佳观赏银杏的地方画了出来,比如音乐厅前、中山公园桥下、古镇公园的西北角。
末了,还在画的左下角写下一句话:“我想陪你把每一个地方走一遍,你愿意吗?”
那个喜欢收集银杏叶作画的男生如果收到,一定会心动吧?
“唉,如果他知道自己错失了这样一幅画,一定心痛到跳脚!”子静为他感到遗憾。
子静已经决定放弃对他的表白了,因为,她去不成枫叶国了。如果表白失败,那日后在学校会成为大家的笑柄,面子上多过不去!
“真的去不成了吗?”我问。
“嗯。”她点点头,咬了咬嘴唇。秋天,干燥,她的嘴唇已经开裂了,她还死死地咬着那块将落未落的死皮。
“说不定事情有转机。”我说。
“转机?搞不好还要上法院呢。”她哀叹一声。
打官司?一家人真会为钱撕破脸吗?
七
我和子静坐上了开往北京的高铁。子静说:“去不成枫叶国,那就去北京香山赏枫叶。”
“可是北京已经是冬天啦。枫叶掉光了吧?而且又那么冷。”我犹豫着要不要牺牲一个周末陪她去做一件疯狂的事。
“啾啾,就当找个借口陪我散散心吧。”子静苦着一张脸央求我。
子静的妈妈在办理移民的过程中,发现子静的爸爸在悄悄转移公司的资产。
“我爸爸和他的小秘好上了,啾啾,这么俗套的故事居然在我们家上演了。”子静自嘲完毕便陷入了无比的惆怅,“我最近老梦见自己在加拿大滑雪,还梦见自己坐着火车游遍北美。”
火车“呜呜”地开,带着我们穿越地理课上学过的一个又一个地标,直至进入北京境内。
事先没看天气预报,到了香山一看,傻眼了,刚经历过一场大雪,大地银装素裹,白茫茫一片。
我把手机拿出来,想拍此生未见过的壮美的雪景,这才发现,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一打开,短信提示音一个接一个。
“啾啾,奶奶说你离家出走了???”
我给奶奶留了张字条说出门散心两天,她老人家就自动理解为离家出走了。
“啾啾,你喜欢的那个男生什么样?你爸半夜潜入你房间看了那幅画,说很想偷了让你表白不成。”
“啾啾,爸爸出差两周,很快回来,妈妈也将在一年后如约回到你身边。你是我们这辈子唯一的宝贝,爱你,爱你。”
“啾啾,如果我们要做重大的决定,一定征求你的意见,相信妈妈一次,好吗?”
“散心可以,注意安全!”
……
我拍下一张白雪覆盖的香山照片,以附件形式传送给妈妈,并在她离开后第一次给她发了短信:
“你要答应我,明年秋天,带我来北京看香山红叶。”
一年的时间有多长?365天,8760小时,525600分钟,31536000秒,我要不要从一个星期前开始倒计时?
“啾啾,一年时间很快会过去的。”子静不知什么时候走到我身边,手心紧紧地捏着一个雪球,“而我,将经历此生最漫长的寒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