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橹说:“我恰好沉到那具尸体上。见难不救,是苦不悲,趁火打劫,乘机作歹……坏情绪象水泡泡沽沽嘟嘟往外冒。我猛地一纵身,一头顶了汪老子的裆。接着好办多了,接着是一对一。我用我的长指头,掐鱼腮一般掐住了水无边喉管,这个狠角色,立马软得湖水一般。”
那个富翁的尸首,自然是彭二橹拖上了小船运上了岸。富翁的遗孀伏尸哭昏了,惨啦。富翁遗孀仍能不忘一件事:她掏出一千元,作为打捞的酬谢。
彭二橹:“妹子,我知道你们很有钱。你再有钱你现在也是最可怜的人。我有一条,我不要可怜的人的钱。还有一条,救人不要钱帮人不要钱,要了,我怕我遇难时没人救我。就这。妹子你别说多了,说多了,伤心加伤心……”
那个场面总算过去了,那个伤心妹子——可怜的富翁遗孀毕竟不在鹅湖了,最晓得富翁沉尸处所的彭二橹,今天为什么不下水不潜入湖眼摸那十万元的钱箱呢?
他还在下定决心坐断湖堤。他懒懒洋洋抽烟和认认真真咳咳。他以六十岁的老当益壮以六十岁的风烛残年以六十岁的惭愧疚心以六十岁的丰富富有……在一声不吭看着一百多人的水上人生游戏。他看到人的紧张人的恐怖人的欺诈人的吃苦耐劳人的理想奋斗人的坚韧刚强人的疯狂可憎。他真希望那只钱箱早点让谁捞着算了。他真希望这件事早点结束。
汪老子像鱼鹰一样,一会儿钻进水里去摸,一会儿爬上浮船船厂头看起了堤岸。汪老子不打量二橹。他在焦急地盼望那个人。
盼盼盼。那个人盼来了。那个人没走堤岸,那个人驾着小船从水上驰来。
这就是外乡人、十万元户封金果。这就是有财一定要发的封金果。
汪老子在水无边耳旁嘀咕点什么。水无边游到封金果跟前。
“封大户(鹅湖村人都这么称呼封金果),这么多人在湖里干活,一会儿水上一会儿水下,要注意安全的。你把船泊远点,免得人家露水换气时,脑壳撞了船底。”
封金果就把船泊在一百米外。
这时候,天更加闷热。有什么沉甸甸东西,似乎要劈头盖脑扣下来。闷热就加了一项内容:躁。“闷”和“躁”也代表了大伙儿,摸了这么老半天,湖泥差不多抠翻了,那只作弄人的钱箱,究竟埋陷在哪儿呢?“热”呢,那就代表封金果了,他有事才从县城回来,幸好钱箱子还无属主,他暖着呢,热望着呢。他想,也许这么大财气,真像算卦先生说的,一般人不能受用,凡是大财气,只有他封大户才配享有。
封金果的水性不作美,他在水下憋不了几分钟就得往上浮头。这个外乡人只不过夏天才学游泳,才向好水性的鹅湖村众学了那么一点儿游水潜水的本事。无风无浪情况下,听说游三五百米没多大问题,而鹅湖人,连半大孩子也是下水就能游三千五千。
捞钱箱的人,越来越晦气,越来越疲惫。大伙差不多这样紧张地在湖水里忙碌两个多小时了。他们大多数人都认为把湖眼摸遍了,他们意识到无效劳动,感觉到自己在松垮。当他们看到连汪老子也没精打采向岸边游回去时,人们的败兴就有如湖水退潮了,他们哗哗地从湖眼往后退缩。
最后,湖眼里撤退得只剩下两个最坚强的人,只剩下两人决不动摇地坚持打捞那十万元钱箱。
他俩,一个是刚来不久自认为是钱箱当然得主的封金果;一个是发狠今年发财致富的水无边。
现在人们都变成彭二橹了,都在岸上坐着。他们没有哪个想走,除非湖里那两条汉子也象他们两手空空上了岸。他们心不死,他们还要看个究竟。
开始刮风了。人们都喊舒服,都直吐肚里闷气。湖里的鱼,也立刻少了翻肚儿的,多了甩尾儿的。
仅仅五分钟,风就好大好大了,但听这大风劈叭折起柳枝了。转眼,这风开始折断树干了。
天幕也陡然一变。带状云几个龙摆尾,然后就有浓浓的乌云一大片。然后陡地响起了一声炸雷。
汪老子大喊:“水无边,我忘了,今儿广播是说过有暴风雨。快上岸!”他没喊外乡人封金果。他只喊水无边,也似乎喊岸上所有的人。
水无边游到湖眼和湖岸各是一半的地方,湖水已是大浪惊天,每个浪头不低于半丈。雨点呢,一滴一枚铜钱。
岸上的人往村子里飞跑了。封金果下决心摸最后一次,潜出水面露头时,他吓呆了。浪山正在无情地压他埋他。他想望一望他的小船,小船不见踪迹,暴怒的湖,乘机灌他一大口水又一大口水。
封金果还未能吐出嘴里的水,鼻子又呛了。他不顾了,举起双臂想攀上浪山波峰。毫无间隙的排空大浪,很快粉碎他的痴心妄想,他被狠狠地抛掷和狠狠压向水的深处。
他再次侥幸从波谷里露头时,大喊:“救命!救……命啊……”
汪老子唱和一般岸上喊:“救命费多少?”
配合“中传”配合得很默契的水无边,看到封金果又浪出来时,传了汪老子的话:“救命费多少?”
湖眼的声音更紧促了:“五千。我给五……”
汪老子:“五千是捞富翁死尸。你是活人,没五万,不谈!”
“中传”水无边:“封金果,出五万,我们马上把你救上岸!”
封金果是坐死舍不得五万呢,还是已经没有回答能力呢?反正听不到回音了。
不,回音是一声响亮的“扑通”。只见彭二橹扎进风扎进雨扎进大浪淘天的鹅湖。他向湖眼游,向封金果游。他是水上蛟。任他那么好水性,今天也被浪山浪谷任意折腾折磨了。他也不能例外被恶浪吞了吃了。然而,他也许是拼死从浪魔的肚脐里又钻出来了,他艰难地向湖眼里游他游。游游……
汪老子是叫是喊是骂,伴着风浪喧嚣很难辨清了:“彭二橹,你个****的,你逞什么能、拌什么劲?你当真是傻ⅹ,死人的财不能发活人的财也不能发?你个****的,你快回来,你停住!要封金果怎么剥削就怎么吐还给我们。他不出五万买命钱,就让他带着款子拜见龙王……你个****的,你听见没有?死猪,我汪老子要你停下……停下……”
三十年后,彭二橹救活的是个富人,他要想发财,准能弄上一大堆钞票。三十年前,他救的是个濒临饿死的可怜的孩子,他为此弄上了一身债。
我在我湖村最后几天,见到了封金果。
他握了握手,然后一丝苦笑:“我出门交易一件事,瞎忙了几天。晚见了,抱歉。”这时,他的苦笑添了几丝,“不瞒你说吧,我把我这个小厂卖掉了。弄得好,十天半月我就能清清爽爽回老家。”
我懂。也不全懂。“金果,卖厂好不好,你自己盘算得出。我想说的,你真能清清爽爽回老家吗?真没一点儿牵扯了没一点儿牵挂了?”
封金果站起掩了门。我看见,这个能人强人发财人,泪珠坚硬地又是标准液体地滴答下来。“老叶,这事只能求你了,否则我要牵挂一生,负疚一生。我最怕欠人家恩情帐了,何况又是一笔大财。”
我说:“你怎么还?”
“一万。”
“嗯,你这位贵人,‘人寿保险’是不能少于一万。不过,你们协议达成了吗?”
“我就是求你这件事。你是作家,又和老彭差不多亲如父子,你帮我说说,让他笃定下这笔钱,我好早点回去。”封金果很诚,“拜托了,只有你,这事才能办成。”
我近似有意戏弄:“白送一个万元户,还有谁不要不当吗?你真给,你就送去。”(而我真正在想,这要是给汪老子,他会不会象“范进中举”呢?我老是记得橹叔说汪老子的一句话,一生是贪。)
“送了。老彭摔了我的钱,骂了我的人。”
“骂人?他骂你什么?”
“他骂道,‘你就是贱!悔不该那天没让你淹死!滚!’”
封金果是一字不缺地背了二橹叔的骂词。我说:“你服不服呢?”
“他差不多是我再生父母。他怎么骂,我都服。我闷气,是他没骂明白。好赖,他总得让我明白!”
“你还要怎样明白?”
“他嫌少了,他究竟要几万?或者他不想要钱,他到底要什么?他不能打哑谜,他总得把个谜底给我。”看我要说什么,封金果又急于补充,“你知道,在中国,我算是个有钱人了。你会看到,我是真诚地愿意花钱报恩。”
我叹了一口长气:“你可真正是个外乡人!”
我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