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子，两人愁眉对上了苦脸，马银库忽然自觉不自觉地嗓门开大了几分，一片慷慨陈词：“念冬学能做官做府？连个村财粮员（相当于文书兼会计），都没空窝。我念成个识字模范，还不照旧捋钉耙杆子？什么睁眼瞎闭眼瞎，我认得肥田瘦田、稻子麦子就中，我要认那一排排一路路‘黑蚂蚁’作什么？讲个道地话，念书每年能给我念出十担稻子一个儿子，我不念他个山摇地动。”
周发元刚要全心全意附和，戈有米“劈”了进来：“不念一边打呼噜。不要扰扰好不好？”
马银库今晚一直不来劲，这时才真正来了劲：“乖乖隆的咚，孔夫子贤孙坐在这里。算是有眼不识‘上大人’了！”
戈有米就说：“你不想念冬学，你尽管封建、落后好了，你讥刺什么？”
在1952年，平民百姓马银库自然像好多人那样，顶怕戴“封建”“落后”的帽子。马银库就脸黑眼珠红，立时吵嚷了起来：“我落后？我俩田埂搭田埂，我怎么一亩比你多收二斗五？你那号先进，嘴巴子贴着牛屁眼才先进。牛越肥，你越先进！”
后边好几排，都差点儿笑断了板凳腿。教室里立刻大乱，念冬学的，齐刷刷屁股对着先生，一起看后头的景致。
达先生赶忙喊：“父老母亲们，安静，安静。下边看我写‘口’字。教完‘口’字还要教‘手’字，还要教剃头刀的‘刀’字，还要……今晚课程重得很咧，一定要保证良好的课堂纪律！”
匡先生就边往人群里挤边维持秩序：“父老母亲们，共产党做好事，不叫大家花费一文，就学了文化受了教育，这是真正的‘义教’。好多人做了千年这样的好梦，现在才亲眼见到。父老乡亲们，不好好学对不起共产党对不起人民政府啊……”
无论达先生还是匡先生，整顿课堂纪律和安定教学秩序，都没拿手戏，都效果不显著或作用不大。旧年办冬学，就有“小话”就有议论，说“课堂里撵兔子闹哄”，是因为达先生不太叫人瞧得起。进而就说达先生写门对子写得不好看，像鸡爪子划的，说给人写信也写过，写过后，一念，不是老母猪打汪拖泥带水，就是沙石地里栽秧疙疙瘩瘩。就说达先生真要是自己上哪个大学堂念，比哪个都笨。就有人打赌，断定达先生识的字不超过“半千”……为这些怪话小话，去年冬学期间农会主席贵大牛狠发了火，还责令此类小话讲得最多的马银库写了个检讨。马银库一下子瘪乎了一下子乖了，他崩脆答道：“中。我检讨。贵主席，我明儿就请达先生帮我写。”贵大牛很高兴。写检讨，在筷子桥大概也就是匡先生和达先生能代人写，马银库不计较不避嫌，诚诚恳恳干干脆脆让达先生写，这就态度很好，很让人高兴。到了第二天到了第三天……到了第五天，还不见检讨贴出来，贵大牛就问：“为什么不张贴？”马银库回答说：“达先生讲，算了。”贵大牛很负责，认为不中。腾腾腾找上达先生，达先生果真说“算了”。贵大牛说：“为什么算了？不能算了！”达先生还是说：“算了算了”。马银库后来就更神秘地“小话”：“不算了，达先生就糟球了。”
匡先生文化水儿没说的，一致评价“满得发溢”。或者称赞为，书念得深不见底。公认他家是老字号书香门第。公认他“字写得像刻板刻的”，百里内，没第二支笔。说他文章做得像古朝人“状元纸”上写的那样“活灵活现”，深得没几个人能解能悟，谁解透了，谁家坟山至少也小半边发热。定能人模人样尊贵在人世间。再就是匡先生家几辈子热心乡里教育，他的一个叔父辞官不做，三十八岁就告老还乡，在县城旁边办了个“尔雅学堂”，办得很气派很红火，很是书卷味很是书香气。筷子桥村民有人进去玩过回来说，“乖乖隆的咚，那是状元境！”尔雅学堂一定是建设得不错办得好，解放后，全县第一所公办中学，就由尔雅学堂改建。匡先生家里人如此热衷教育，匡先生自己也一样，土改后，他所剩不多，然而筷子桥冬学的那架了不得的大自鸣钟以及黑板、部分课桌、坐凳，全是他倾家倾囊贡献。瞧瞧附近那些乡村冬学，哪有什么自鸣钟，杨柳乡冬学，一堂课长短，历来都看那个汪老先生尿泡憋得如何。那些冬学哪有什么桌凳，上课时，先生站中间，大伙坐着站着围大圈儿，乱糟糟就像地摊卖货，如此如此，匡先生很受人敬重了。
敬重不代表就有威望。
原因？当然有。
匡先生成分有点高，是破产地主（尔雅学堂是叔父办起来的，尔雅学堂维持下去，匡氏家族几乎都掏空了腰包，匡先生父亲自然是踊跃为先）。土改工作队进村时，严格遵照“地方政策”，不管什么样地方，也不管为何破产，只要挂上了“高成分”，一律开斗争会。二十一岁的匡先生，一身惭愧满面羞红，低头认罪，老老实实听着“打倒地主”“清算罪恶”，“不准地主乱说乱动”。斗争所有地主都舆论一律口号一致行动统一，匡先生就和其他地主一样“戴高帽子游街”和“灭威风”。威风灭了，许多老百姓还是在心里头对他敬重。这敬重当然永远是含而不露了，更是永远不能敬出个匡先生的“威望”。
达先生匡先生就没有把课堂秩序及时整顿好。他俩嚷，“父老乡亲们”也嚷。达先生恼怒了，骂：“不念书，就是狗屁不懂！连遵守纪律这点觉悟也没有。差劲，太差劲！”
马银库也在骂，骂得更雄壮更响亮：“我弄你妈妈，有×板眼，就把老子打成奸商好了，****的！”当然不是骂达先生，他骂戈有米。
戈有米刹那间板凳不在屁股下了而在头顶上了，戈有米吼道：“让路让路老子今天要为民除害了。不夯死狗杂种，筷子桥冬学不得安生！”
两个先生以及好多人，赶快筑人墙，赶快隔开对头。又有好多人，乘机拉住两人胳膊和箍住两人腰板儿。
这样就把一种局势刹住了。当然，课还是不能上。达先生某一方面松了点劲，某一方面又来了劲。他觉得这太难堪太扫威风，他觉得不能这么收场。他腾腾腾返回讲台，咣当砸了一下讲桌，这惊堂之声比任何嚷嚷都尖锐。达先生脸色气得恰像粉笔灰涂黑板，先生气运丹田或气冲斗牛，酷像张飞喝断霸桥之势喝道：“不想念，滚出去！”
香火厅里当真活泛活动了起来。一些人就照先生的话去做——“滚出去”。他们踊跃地往门口挤。除了十来个人帮着马银库声援马银库，更多的人是考虑今晚冬学“砸”了，怎么也上不成课了，不如早点回家睡个安稳觉。
匡先生艰难地挡在门口，自不量力地妄想拦断人流。实在拦不住了，他就朝着挤过来和出去的人群，完完全全干干净净失去往日平和之音说道：“你们这样做，就叫‘早退’，是违犯冬学学规。上次开全村大会讲过冬学学规，讲过谁故意违犯要严肃处罚，你们都举起手喊了赞成的。”
匡先生这么一说，门里人门外人，果然有一些愣了起来，他们不前进也不后退。
困难时总会有英雄。停滞不前总会有人推动。一个晚上都没吭没哈的赵猛雷，这时斩钉截铁冒了一句：“球！别人旷课都没事，早退算什么犯法！”他像抗美援朝的志愿军，走得雄赳赳气昂昂。
赵猛雷就算个浪头。断了的人流，又哗啦涌过去。
涌出祠堂大门。涌到了祠前那个石板森森的“堂场”。最欢的，就要踏上大路小路归家路了。
忽然人们一下子惊住一下子刹住。忽然有条小路亮出一支火把。光亮里，一个汉子背着一个汉子。
就见火把不是举着是扛着。那个幼小孩子举不动那么扎实的楠竹老篾火把。就见徐海满村长背着亲叔徐山边。就听见徐山边臭骂：“小杂种，老子把你养大了，你倒管起老子喝酒！老子真要是醉了，还晓得往你死杂种身上吐？放下我……你放不放下……呃，老子难受死了！难受死了……小虎子，把火把甩进塘里……老子难受死了……”他难受死了，也就连徐海满五岁儿子小虎子，也求上了。
徐海满当然更难受，叔子吐的东西，从脖颈灌到脊沟。雪搅着，风拌着，秽物所到之处，全像寒气直冒的刀正着戳偏着割。他的左右腿弯儿，也被徐山边踢得咚咚响，好几处泛紫泛黑。海满几次痛得差点儿膝盖软溜，栽进路坎下或田缺里。叔从没打过他，叔现在一路上狠心揪他的头发批他的耳刮子。叔骂他“没良心”、“要害死他”、“是要把他扛到雪地里冻死，要让野狗撕尸……”虽然醉人醉语，徐海满听了，泪水稠又凉。
徐山边好像还有那么一点酒醉心明，他朦胧晓得即将要到一个什么地方，他就踢得更凶骂得更响：“杂种，没好心的杂种，你想要老子现世现丑。老子没醉，老子不怕！老子在大伙面前就这熊样啊……啊啊……老子没醉老子什么都晓得……”
徐海满也差不多哭着说：“叔，你老人家静一点静一点。叔，你怎么骂我怎么打我都中。就求你老人家能让我交差，能让我往后工作。叔，我马上就背你回去好好睡觉，让父老乡亲们看你一眼验你一下，就很快很快背你回去睡觉……”
徐海满还是叨叨他的亲叔，涌在马家祠堂外边的人，没有一个能听下去了。他们一声不响又走了回去。很快又找着了各自座位。很快盯住了黑板。还很快支棱起耳朵。
第三天晚上，冬学的授课内容作了变动，不再“人口手刀牛羊”、“大豆小麦老玉米”教下去。由教简单的字、记号，改成授简单的课文。达先生本来不同意。恰好，马银库也不同意。马银库说：“书念深了，我念不了。旧年冬学都是人口手……一个字一个字往下教，教得好细好耐心。我们跟着先生喊也蛮好喊的，饭前饭后，拿根筷子蘸汤划那学得的字，也蛮好划。今年作甚没耐心了瞎胡整了？白天田里累，晚上冬学里累，我受不了。”达先生可烦这个马银库了，他不加思索顺顺畅畅驳他：“上冬学扫文盲，你当是怎么快活怎么玩？跟着先生好喊，筷子划字好划就中？就满足？难怪旧年冬学认的字，都说日忘光了。年年都这么人口手，你就一辈子刀牛羊吧！”一顿批评，达先生等于消除了同匡先生教学上的分歧，等于撤消了自己的立场，赞同了匡先生的教学设想。
达先生的批评，是课间十五分钟“解小手”时，在祠堂前柏树广场进行的。那时，不光有马银库，还有好多好多人。达先生批评马银库后，忽然感觉到一种损失，很后悔的。达先生有很好的职业精神，比方他讲课前总要喝浓茶，讲究精力充沛、情绪饱满。达先生庆幸，下半堂课幸亏轮到匡先生教。要是自己上讲台，肯定不“充沛”不“饱满”。那就更后悔。达先生在这方面，是常胜匡先生的，从没意外例外过。这使达先生骄傲与自豪。
匡先生上课，达先生就是自由人，他可以这里走走，那里站站，随便在香火厅里哪条板凳上挤一挤坐一坐。达先生这时就是“八府巡按”，既稽查又督导，让冬学课堂充满庄严肃静负责认真。
达先生巡查到万春花课桌前，万春花往里边挤了挤，露出了板凳头。万春花同别的学生一样，客气地请先生坐一坐。
万春花是个非常聪明、上进的姑娘，做田喜欢个新技术新花样，上冬学喜欢念新名词记下新鲜话。她大概“解小手”时也在柏树广场，她听见达先生批评马银库。这时，她就轻声拥护达先生的“教课文”。达先生很尴尬，不过点头还爽快。
万春花就愉快地摇晃了一下身体。一边飞快地跟着讲台上的匡先生念了一篇“王大姐，李大哥，学了文化好处多。赶快上冬学，半年识字一大箩”。一边见缝插针，蚊蚋低嗡：“达先生，前天晚上你说了个好新鲜的词——‘自觉’，我想了两天，也问过好多人，都没搞通‘自觉’是什么意思。还有‘自觉’怎么写？你给讲讲吧。”
达先生瞅着这个漂亮姑娘，觉得一片崭新。他心滚热，眼睫毛有如太阳光芒。趁着匡先生走下讲台，给几个认真得要命、急得要哭的学生，去讲那最难写的“学”字和“萝”字，达先生便生动流畅一泻千里地给万春花讲“自觉”。
课堂里，当然不都是“认真”和……“自觉”。有的人，就很不自觉。她的臭脚丫子快把人熏死了，她的厚布袜子堆在桌子上。这人就是那个“从不输”——丛璞珠。
臭气冲锋。首当其“冲”是杨月亮。在筷子桥，新媳妇杨月亮对于丛璞珠，是凤毛麟角，直至目前她俩还没吵过嘴打过架。杨月亮希望保持这种局面。她也的确借鉴和吸取了“保持局面”的经验：任何时候任何场合，都一律不与于“从不输”言语、交道。
恶臭在越来越浓厚地散发着。前后考虑全面设想，杨月亮终是有了非凡决定和突破性举动，她三下五除二脱掉袜子，她让她的臭袜子也默不作声地洋溢桌面和充实课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