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心上还在凄惨,女人身上还在发痛,她也懒得起来关门。不一会,门又开了,她晓得是那死鬼丢三拉四的,准是回来摸钉耙、铁锹,死鬼摸她的身子。才摸一下,就觉得不对劲,死鬼的手不会这样软和。摸她的人也不鬼头鬼脑悄没声息,他一片痛心地说:“打坏了吧?这日子怎么过?打你,我晚上都睡不着……”这是陈先生。陈先生真是知书识理,他只是摸摸庞洪氏的头和脸,摸了两下她的臂膀,然后再不毛手毛脚的了,只用那温暖的软和的手把她的手捉住,捉得铁紧铁紧,又一点不疼。然后又是揩了揩她的眼泪。陈先生说庞洪氏“难养”,陈先生又爱管庞洪氏的闲事,日夜心操碎、心痒痒管这号闲事。庞洪氏脸面那么好看,他怕她象有一个黄毛丫头那样,脸上涂着泪渍和一伸一缩的鼻涕……他又是抚了抚她的额头,就要走了,就把她的蚊帐放下了,又不放心,又怕蚊子进了帐子里,摸到扇子替她一阵横扇竖扇,这才掩好了帐罩子。他就走了。
庞洪氏想,他要是胡来,她会马上大喊的。喊刚刚打过自己的那个男人来打这个男人。陈先生不胡来,陈先生好,陈先生正经,陈先生就这样走了。还是庞洪氏想:别走,就坐在我身边,躺下也中。死鬼不会回来的,死鬼车水去了,要到天麻麻亮才会回来。你,你是书呆子噢……
庞洪氏真是陈先生第二十五个学生了。她越来越喜欢看先生教书的身影了。她把石磨移到窗户边,一边推磨,添磨(用一根细竹棍把磨顶上的粮食匀匀地往磨眼里拨拉),一边磨过脑壳,眼角瞟着窗外,瞟过院子,再瞟过一道窗口,瞟见陈先生穿着整洁的长衫,教学生念书,描红。
庞洪氏好多次都瞧见了,听见了:两个或者三个学生不会背书,四个或者五个学生把字描错了,陈先生指指点点,说应该怎样写,应该怎样怎样背。他不打学生,连一声骂也没有。只给这样的学生念诗:“少小须勤学,文章可立身。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庞洪氏没上过学堂门,但她晓得,这样好脾气的先生是没有的,念诗念得这么好听的先生怕也是没有的。
有时候,庞洪氏干脆把通向院子的门半开着,迎着亮好纺线呢。蒙馆的门也是对着院子开着,蒙馆里也要亮呢。庞洪氏喜欢陈先生念“人之初,性本善”,也喜欢跟着小蒙童念“人之初,性本善”。她像是念得最懂了,心(性)本善,那一定不打人……
她想,她都是学生了。学生是要拜孔夫子的,要拜先生的。她就以独有的方式格外地敬重着先生。
陈先生是在庞和尚家搭伙的,庞洪氏想法把伙食做得好点。庞和尚是要吃得很多的,陈先生不也吃上一份么?
陈先生的衣衫也是让庞和尚婆娘洗的。庞洪氏洗得可细心了,格外多砸几片皂角。先生不象和尚,先生爱干净。和尚不这样,和尚说“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和尚说“不怕锅台上有鸡屎,就怕饭碗里没鸡子”;和尚常常是掀开垫被,用床铺草把赤巴脚擦两下,倒上床就睡,然后这脚板还老是在女人身上蹭来碰去。陈先生可斯文了,有口痰都是跑到门外吐,青布衫子青布鞋,一年到头清湛湛,格挣挣。庞洪氏也就格外把陈先生的衣裳洗得一尘不染,浆得硬扎扎,叠得四方方。
庞洪氏每日是要给陈先生送几遍茶水的。有一回陈先生接了大碗茶,一看,他不敢在教馆子里喝,他好渴好渴地跑到院子里喝掉了。那是碗糖水蛋。他怕学生看见了,闻到了。喝过后心里甜滋滋的痒丝丝的。
除了喝糖水蛋,其他生活上照应,庞和尚都晓得。和尚在这些事上很开朗,总是想,一村上人都尊重的陈先生,在我家受了屈,我脸上没光,不好见人。何况陈先生搭伙,每月都给二斗白生生大米的,实际上陈先生最多吃一斗半。女人烧茶递水,洗衣衫,加上借房屋做馆子,一个月又落下一斗二升米。还有二十多个小学生上毛厕,半个月就是一粪缸好肥……他还总是督促着女人呢,说不准慢待了人家陈先生。
他也有几次看到女人痴呆呆地望着教馆。庞和尚想,她一准眼馋那么多顽皮猴子,光看有什么用,眼酸酸的,有本事你生出来一个。他真没想到女人会和陈先生要有什么瓜葛的。他看得出陈先生是正经人;而自己女人又最怕打,有那号事,不怕我揭她的皮?
就这样过日子。陈先生教书顺带着心疼一个遭孽的女人;庞洪氏做饭,洗衣,喂猪,纳鞋底,顺带着好生照料一个识字人;庞和尚做田顺带打老婆。这日子过到了秋天。
秋天是农人的。再穷的庄稼汉,这样的日子里总还是吃上几顿干饭,沾一点荤腥的。当然不敢吃多了,地主要收租的,“民国”要收税的。
农夫扬干净最后一掀稻谷,总爱邀上七八个平时换工打帮衬的相好农友,买一坛子酒,刈秤把猪肉(一秤十斤),杀鸡斩鹅头,相互打“平伙”了。如果七八个人打平伙,他们就会吃喝七八顿。
庞和尚酒量不小,却是每回打平伙都烂醉如泥。歪歪倒倒回来了,又不象别人,倒上床死睡。他反而比平时难得睡着,喝水撒尿事情多得很,还喜欢眯着眼睛掴婆娘“玩”,“玩”过后又哭:“老子收的全吃掉喝掉,麻雀都别想叼走一粒……”庞洪氏最害怕秋天了,怕男人喝醉了。
今儿庞和尚果然到人家打平伙去了。这种平伙从太阳落山开始打起,不到二三更天气打不完的。庞和尚一走,庞洪氏端上一杯茶,敲陈先生的门了。
见是庞洪氏,有点意外,往日黑影一上墙,这女人断然不会踢门槛的。不过陈先生还是高兴地接杯子,他当然也不敢请人家妇人进屋坐坐,他也不堵住门。这庞洪氏没把茶杯递在陈先生手上,倒是一闪身进来了,把茶送到小书桌上了。
她站着有点窘,他站着也有点窘。
她问他:“是不是男人念了书就不打女人?”
他好生奇怪,不晓是怎样回答,只晓得说:“人又不是猪,不是牛,怎么能打呢?”只晓得温文尔雅地“哼”,“凡是人,皆须爱,天同覆,地同载。”
又听懂了又没听懂。她就说:“难怪你教学生‘心本善’,人一念书,心就善了。”
他回答说:“读书人是讲‘礼’和‘理’的。‘蚕吐丝,蜂酿蜜,人不学,不如物。’”
这女人第一次不那么文静了:“陈先生,你这么好,你讨了婆娘一定不会打的。”她晓得陈先生是寡汉头。
陈先生有点尴尬:“一个穷学究,就怕讨不起啊。真是讨上了,我日夜教她念书,哪有工夫打她?”
“念书?是要念书。你看我们村上大人小伢,都没念过书。大人开口‘弄你妈妈’;小伢就在你门前骚烘烘撒尿。现时你这么一教,小蒙童都晓得上毛厕了……”她突然脸红起来了,她讲到哪了?且又讲得那么粗。
陈先生像是预感到了什么,他拨亮了香油灯,觉得眼前这女人真好看,真温顺,真乖……他讲起另外一句“不相干”的话了:“我打算辞学了,我想回去……”
他要走了,他要回去了,他回哪里呢?他实际上没有家。前些年有个家,不太宽裕也还能将就过。他大、妈妈给他从小订了个童养媳,那小媳妇爱拖点鼻涕,鼻涕一吸一吸的,一伸一缩的……头毛也是油黄黄的……他是逃婚跑到外场教蒙馆的。庞洪氏不晓得这些,只晓得今后挨打还有谁来拉呢?还有谁暖和和抚摸呢?还有谁在窗外边不安地走动呢?自个今晚又是来干什么呢?她突然“哇”地一声,“扑嗵”跪倒了。她跪在陈先生脚前,用两手紧紧抱住了陈先生的腿:“我今晚又要挨毒打的,我是来躲灾的。死鬼喝酒去了,准会醉,然后他就不让你睡觉,打了上身再打下身……好人!你这双脚走到哪里,就把我带到哪里,拖到哪里吧。我给你做喷香的饭,煮喷香的茶,我给你洗衣裳,洗得干干净净,我给你……”她没敢说,她是不服气的,难道不生孩子就全怪女人?
……那天庞和尚回家,果真大醉,果真踢开房门就吼:“弄你妈妈!败婆娘,还不倒茶?我撕了你……”才发觉,“败婆娘”没有了!
这狠人,这男子,他也晓得哭:“洪氏,洪氏啊,你在哪?我不打你了,真的!我再不打你了,你回来啊……”
庞洪氏跟着陈布衣到很远很远一处山里当师娘了。她如今不叫庞洪氏了,她叫陈洪氏了。
这山村不长苦楝子树,(该没有楝树车拐子打女人了吧?)这里尽长板栗树、柿子树,长的都是甜树,不长苦树。村上也不栽月月红,那花月月开,女人也月月没戴。这里有有映山红,这种花没人种没人栽,自自在在开到屋檐下,开到房门边。这地场家家门口都扫得干干净净的,这里的一切都不像楝树冲。
这山村好,陈洪氏喜欢。汉子们也不打婆娘。十天一过,陈洪氏打了个冷战:有个黄梅戏班子在山包上唱村戏,村上一家小嫂子洗衣裳时,碰上了那唱戏的小生,就随便搭讪几句。小嫂子的公婆和男人没打她没骂她,他们关起门让她跪着。点一碗香油灯搁在她头上,油什么时候熬干了,人什么时候起来。小嫂子就跪着,小嫂子也不敢哭,不敢叫唤。原来这里的一大村风就是家丑不外扬。
陈洪氏更喜爱自己的男人了。她男人不像楝树冲人“粗心”整老婆,也不像这处山村“细心”治女人。
陈先生果然是识文断字的人。知理晓事,果然没打过也没整治过陈洪氏,果然教她念书认字学斯文。
陈先生白天在蒙馆里忙完了,晚上又忙“家馆”。他让陈洪氏坐对面,他念一句,陈洪氏念一句——
“女儿经,仔细听……”
“女儿经,仔细听……”
“修已身,如履冰……”
“修已身,如履冰……”
“最难养,是小人……”
“哟,我跟上你才个把月,就急着要小伢了?咯咯。”她娇嗔地扑到陈先生怀里。
先生眉头皱起,先生一动不动,接着念:“坐起时,要端正。”
“我偏歪在你怀里。”
陈先生那晚像一块石头,像一块冰。不知何故,他叹了一晚上气。睡在床上,不像庞和尚用大脚板没轻没重蹬女人,却是冷脊背对着,一动不动,一声不吭。那陈洪氏第一回产生怪念头;打我一顿比这还好受些。
陈先生教学生最有耐心,他当然有耐心教好自己女人。最是要把这个漂亮的女人“三从四德”教得好好的。陈先生常想,她是撵着我私奔的,我是没错处的。陈先生又想,这样的女子再好,也是有天大缺陷的,她会不会离开我又跟别人私奔呢?他教她念“令女志誓孀,引刀刈其鼻。”还解字给她听:令女是三国时曹文叔的妻子,文叔早早死了,令女怕改嫁剪了头发;后来家里人逼嫁,她就毁容,用刀子把自己鼻子刈掉……
“不听,不听,呜呜,为甚咒自已?你不会死的,我要和你白头偕老,呜呜……”
陈先生高兴。会教出一个好妻子的。
陈洪氏看到男人高兴,欢喜不得了。第二日便好生装扮自己,脱掉罩衣现出绿缎袄子,还穿上了水红绣花鞋,脸上、眉上、唇上都涂了点色粉和脂粉,候着陈先生下馆。
谁知陈先生一进门就念上了《闺训千字文》中的两句:“妖冶打扮,艳丽衣裳!”拂袖返身,月亮地里长吁短叹。陈洪氏拉他回屋,他是回屋了,点亮了蜡烛,正襟危坐读《中庸》,读到天亮。
陈洪氏原来在庞和尚家,爱串串门,和姑嫂姐妹伙讲讲伤心话,赶赶愁闷;讲讲开心话,散散心。和尚对这事倒也不很计较,只要不误了做饭,喂猪,关鸡笼门……就行。陈洪氏不知怎么搞的,越来越不喜欢读书了,也不喜欢听陈先生念书和小蒙童们背书。她越来越想串串门子了,和这里的女人们结结“干姐妹伙”了。陈先生很反感,念念有辞一通:“发蓬鬓垢,气蠢形慌,东西村舍,串遍街坊,诙谐嬉谑,道短说长。”从此规定一条:只许在家里做事和闲呆,不准“玩门楼子”。陈先生说到做到。说时不高声,慢慢的,轻轻的,你做不到,他也不打你,就是白天夜晚不同你说半句话,子丑寅卯,十二时辰脸上都结霜,且日日如此。
陈洪氏又有怪念头了:这还不如破口大骂我一顿,骂一顿我心里还好过些。
……有那么一天,也是晚上,陈洪氏不知何故,找了不打人不骂人的读书识理的好郎君,却又偷着离开了。
她偷着溜走的那天晚上,云头重,夜很凉,天很黑。高一脚低一脚很怕人,偏又有人这么晚了还睡不着,在唱那惨得很的《叹五更》小调:“鼓打四更,口叹一声,只怪天黑不怪人……”
她是想等到天亮再走。她还是在黑漆漆的小路上摸着走远了。心里老是唱着凄凄惨惨的《叹五更》,心里老是扑嗵扑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