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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共鸣计划

(美)多米尼加·菲特普雷斯/著

梁宇晗/译

蓓儿和我都为蓝杯工作。

她之所以能得到这份工作,是因为她的性格评分很高,社交媒体指标也高于平均值。她是高中生,还有一年毕业,之前担任学校舞蹈队的队长。试用期间,她以被评估员形容为“温暖”和“优雅”的态度为顾客点单并送上饮品。同期试用的青少年有上百名之多,只有蓓儿得到了雇用。

蓝杯对每名雇员进行密切监控。他们想得到每次的互动记录,无论是面对面还是通过网络,因此雇员往往需要植入一枚标准的“监察者”芯片。

蓓儿植入的是一枚最新版的监察者芯片样品,其名称是极富创意的“监察者2.0版”。不是所有人都关心得起权利和隐私,所以她连看都没看就同意了使用协议。

成为一位杰出的蓝杯招待员需要罕见的天赋,而与一般的招待员相比,杰出的招待员仅在一家分店就能带来高达数十万美元的营收差异。蓝杯的常客都能成为蓓儿的朋友,无论是在店里还是在学校里——只要他们保持足够高的购买额就行。

目前,招待员与顾客的互动还不是标准化的,招待员的工作内容就包括了应该在什么时候说什么样的话。比如,与熟客打招呼时可以称呼他们的名字。蓓儿会记得客人们常点的饮品,或赞美他们的外表。她会提到他们发在网上的照片,或评论一下上个周末的疯狂派对。如果他们没有受邀参加上周末的派对,她会确保他们得到下个周末派对的邀请。这样一来,附近高中的社交形式就转变成到蓝杯购买饮品了。

仅仅受欢迎是不够的,一位杰出的蓝杯招待员会得到几乎所有小圈子的喜爱和接受。她能帮助别人融入小圈子,同时又不打乱原有的等级制度。表现不佳的招待员会被淘汰,但咖啡厅会不惜代价留住那些表现优秀的招待员。

蓓儿在康科德分店工作一年,成绩辉煌,但她没有要求加薪,而是提出要换岗到西边15英里外的旧金山分店。这符合逻辑。在康科德,她最多只能再做两年,很快就会因年纪偏大而不再适合目标顾客群。

旧金山的蓝杯咖啡厅历史悠久,是一家经历多次版本变更的概念店,那家店的人员年龄层次更加丰富多样,因为那样有助于研究。我估计蓓儿想要几乎所有人都想要的东西:长期雇用。

我正是在筹建旧金山蓝杯概念店期间结识了蓓儿。我对她的第一印象不错。我们拥有一套以脸部每个部位的大小以及相互距离计算面容吸引力的专利量表,按这套量表计算,她的分数非常高。她鼻子的位置很棒,双眼之间有着最理想的距离。她的前额非常匀称,下巴的完美度达到了百分之九十九。

由于长年接受舞蹈训练,蓓儿的体态完美,背部线条挺直。她微笑时总是露出牙齿,眼皮略微绷紧。我在开发毅力测量方法时遇到了她。她的得分很高。

蓝杯设法让蓓儿从康科德高中转到了大学预备学院(PCA)。这是一个为居住在旧金山一带有天赋的年轻人设立的学术课程。因此,其学生来自该区域最为显贵的那些家庭。从技术上说它是一所公立机构,因为它得到公共财政的拨款资助,但它同时接受各大家族、非营利组织以及像蓝杯这样的大公司的慷慨捐款。只有被学校邀请的学生才能入学。

PCA与蓓儿心目中的学校完全不同。这里没有拥挤的教室,甚至连教师都没有。只有导师、顾问和进修班主持人。这个学校不像其他州立学校那样规范。学校致力于向下一代的领导者和开创者提供个性化的学习计划。学生终生都可以得到专属导师的指导。

蓓儿分配到了四名导师和两名顾问。她没有被分配到任何进修班,因为她的各科水平还没达标。

“但我在原来的学校各科成绩全都是A。”蓓儿说。

她的数学导师同情地点了点头:“我也是从郊区来的。但是看看现在的我。”

蓓儿不太确定这位导师想让她看什么。她已经习惯了沮丧看待自己工作的老师。她不知道,在城市里导师能够得到很好的报酬,这个职位受到高度的追捧。

“如果你真的很努力的话,我们可以让你在一个学期之内学完两个学期的微积分课程。这样到了明年,你就可以加入大一的多变量微积分进修会了。”

蓓儿盯着远方看了一会儿。在这个时刻,我无法解读她的情绪。

“好。”她说。这句话的“坚定”和“不快”两个指数分别为89分和57分。

PCA没有舞蹈队。她的同学态度冷淡,等级制度早已根深蒂固,其中有些是数代人之前就形成了。蓓儿有自己的名字,但却没有什么“名”。她的影响力得分一落千丈。她的新同学们所使用的社交媒体是她以前从未涉足过的,因此她不得不注册新的账号重新开始。她的影响力排名暴跌。

我感受到了她的后悔。如果她早知道PCA是这个样子,她一定不会来的。但她已经在这里了,她在一座干净发亮的城市里拥有自己的房间。蓝杯使她获得了在这里居住、工作和学习的许可。康科德的特权阶层与这座城市里的下等人相比,哪个更好?另外还需要考虑到她母亲的怒气控制问题和父亲的酗酒问题。她好像很开心可以远离他们有自己的生活,但好像也会想念他们。

如果熟悉感是她所渴望的,在旧金山的蓝杯分店她是找不到的。那家店很受欢迎,但顾客大多数是游客而非本地人。这就需要另外一套操作规程。

在旧金山的蓝杯分店,令人期待的城市体验以访问者们能够接受和熟悉的方式重新包装。这些游客不仅来自外湾区和加州内陆,更来自全世界。要得到在这个城市生活的许可证几乎是不可能的,但只拿访问许可就容易许多。这个制度彻底消灭了城市范围内的无家可归者和贫穷问题。不是任何人都可以住在这个城市,但几乎所有人都可以访问我们这家城市分店,享用特制的饮品。

所以说,康科德蓝杯分店是将高中的层级制度进行变现,而旧金山蓝杯分店则是将地区差异变现。更重要的是,旧金山分店还具有实验性质,蓝杯2.0将在此处首发。

蓓儿到新店上班的第一天,她得到了一条腕带。

“这是体能监测器吗?”她问。

“它特意制作成体能监测器的样子,但实际上不是。”她的店长说。

我们的招待员并不佩戴智能眼镜或是耳塞,因为这些设备可能会在与顾客的互动中形成一层可见的软件隔膜。蓝杯招待员应该尽可能地自然亲切。不过,这里常客很少,店面又比较大,因此有很多招待员在同时工作。在顾客们看来,招待员们手上的腕带应该就是体能监测器,实际上它们却是用来让我们的招待员互相交流或者联系总公司的。信号通过一系列震动接收,再用敲击传递出去。

“你得学会这套通信编码,”店长说着,将编码簿传到蓓儿的社交软件上。

“可我在学校有很多功课。”蓓儿和店长在咖啡店楼上的培训室里说话。

“那确实有点难,但我知道你能做到。你的能力评分非常高。”蓓儿的店长名叫杰奥。她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白人女性,皮肤饱经风霜,晒成了深棕色。她没有试着让自己显得比实际年龄年轻一些,她的自信和真诚评分都很高。蓓儿觉得在杰奥身边能感受到一种温暖,一种类似母爱的感觉。杰奥是一位杰出的招待员,尤其受到那些档案显示曾遭遇过不幸童年的顾客的青睐。

“我想,做个杰出的招待员是值得的,”蓓儿说,杰奥则点了点头。“成为一名杰出的招待员就好像成为一个名人,对不对?”

“是的,你会与很多人打交道,更加注重互动方式对他们的意义,从这个角度来说,你的确像个名人。而且有些特别杰出的招待员后来真的成了名人。”

蓓儿点点头,飞快地说出了一大串人名,都是从蓝杯走出来的名人。这时候我才明白为什么蓓儿要求调到旧金山。不仅仅是因为康科德的经济发展陷于停滞,空气质量和饮水供应都很糟糕;也不仅仅是因为有时在她家中爆发的暴力事件。她来到旧金山是因为那些最知名的网络系列剧都是在这里拍摄的。她想要成为明星。通过一家大公司赞助从而获取工作——学习许可证是留在这里生活的捷径。

在旧金山的第一夜,她睡着前还在查询网络系列剧的试镜机会。她需要一个目标,一个让她一直去尝试的理由。她想要离开。她想要自由。而我想让她留下。我需要她留下,至少要到她的合同到期日才行,否则我将无法完成我的算法设计。

第二天是她第一次午餐约会。PCA提供的最令人兴奋的机会之一就是社交活动。年轻人们总是倾向于自行分组形成小圈子,这会损害他们的社交机会。为了打乱这个局面,PCA会定期安排午餐会,这是它课程的一部分。

她第一次午餐会的同伴中有两位四年级生——劳伦和贝托,另一位是二年级生,叫作伊塔尼。蓓儿对她衣柜里的所有衣服都失去了信心。她住在康科德的时候,从蓝杯拿到的工资大多数都给了她父母,余钱买她自己想要的东西。她在商场中最高端的店铺消费,精心购置了一批在康科德可说是非常时尚的衣物。但她穿着自己最喜欢的一套衣服走在城市里时,她发现自己完全就像是一个游客。

在午餐时间之前,蓓儿看了一下她本次同伴们的档案。PCA的每一个人都使用一个名叫“幸运”的社交网站。蓓儿看不懂这个网站的界面,更糟糕的是她很难评估每一位同学在社交媒体上的相对排名。的确,这正是“幸运”的主要优势,对于圈外人来说很难浏览。她在网络上用包含“PCA最受欢迎学生”等关键词搜索了两次,就好像能从互联网上查到一些什么似的。从公开照片来看,劳伦好像是一位漂亮时尚的女生,贝托英俊而又忧郁,伊塔尼则是一位害羞谦逊的人物。

午餐会小组在校园里的大树底下碰了头。蓓儿是最后一个到的,互联网上的各类虚假资料耽误了她的时间,却没有多少有用的东西。劳伦是个上镜的白人女孩,也就是说她的照片的吸引力得分要比现实生活中的她更高。她的时尚风格让蓓儿有种疏远感。她穿着一件由硬质材料制成、相当挺括的白衬衫。漏斗形的夸张领口使得她平坦宽阔的胸脯更加引人注目。她的腰特别细,看起来给人一种不健康、不舒适的感觉。网络系列剧上不允许出现这种身材。

与劳伦相比,伊塔尼身上只穿着符合极简主义审美的黑色宽松直筒裙,丝毫显不出身材。但是伊塔尼打着赤脚,如果说这算是极简主义的话,恐怕也极简得过头了。贝托穿着松垮的长裤,脚踏一双凉鞋。他的T恤衫上面有破洞,领口处变了形。他看起来就像一个农夫。

“哈喽。”贝托说道,听起来像是西班牙口音。看来他是墨西哥人。他的口音让蓓儿有些意外,当然,她不是种族歧视的那种人。作为一名蓝杯招待员,她给予所有顾客平等的尊重,即使是对那些语言技能不过关的人也是一样。在康科德高中,自称为美籍墨西哥人和自称为墨西哥人的两批学生曾经关系紧张。前者认为自己在智力和外表方面均优于后者。前者普遍身高更高、体重较轻,喜欢穿商场里买的衣服,还用标准的加州口音说话。蓓儿就是属于这一组的。另一组则喜欢农贸市场,会在那里购买衣服和手工制造的凉鞋,并且固执地拒绝学习标准的英语。贝托看起来穷到连农贸市场都去不起。他可能是拿奖学金的学生。蓓儿乐意成为他的朋友,但重要的是他需要明白:哪怕他们有许多相同点,他们的本质是不一样的。

“很高兴见到你。”蓓儿模仿着她的数学导师那种没有口音的英语说道。在工作中,当她想要让顾客放松的时候,她也会用这种语调。她感受到一丝丝的优越感,相当长的时间以来,她第一次有这种感觉。她怀念这种感觉。她曾担心她已经永远失去了这种感觉。

“你叫蓓娅?”他问,并且按照西班牙语的习惯把l音发成y音。

“我更喜欢大家叫我蓓儿,但全名不是‘蓓娅’,是蓓拉,赫拉的拉。”所有人都尴尬地沉默着。也许她的同学们不习惯这种变音符?“我不会说西班牙语。”她补充道,有点炫耀的意思。在康科德,只会说一种语言是个身份标志。

“哦,那太糟糕了,”劳伦说。“你认识珊蒂吗?她是我的西班牙语导师,她很厉害。也许你可以去见见她?”

蓓儿点头、微笑,但没有说话。在她的重点科目赶上进度之前,她不会得到学习外语的允许。即使到了那个时候,她也想要去学习比西班牙语更优雅、更罕见的语言,像是法语或者日语之类的。

随后蓓儿向伊塔尼做了自我介绍,同时试着不去盯着她的脚看。那双脚很漂亮,保养得很好,难道她真的赤着脚走路吗?旧金山的街道确实很干净,但赤脚走路感觉还是太古怪了。这个时候我第一次意识到,除了盯着蓓儿看之外,我还能够帮助她。

我通过她的腕带给她发了消息。

裸——足——鞋,我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拼写着。通过腕带交流的效率非常低。实际上我想告诉蓓儿的是,尽管伊塔尼看起来似乎没有穿鞋,但她实际上是穿了鞋的。这种鞋子只有轻便的鞋底,用预熔热熔胶粘在她的脚底上,没有鞋面。

我以为蓓儿会感谢我的帮助,结果发现她的肾上腺素水平升高了。

“我想我工作的地方需要我过去。”她说。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觉得她能明白,毕竟她昨天才拿到编码簿,总共只学了几个小时。另外,她也还不知道我的存在。最终我们将会见面,但只有在蓝杯认为她已经准备好了的时候才行。“也许我们可以去蓝杯吃午餐?那里有很棒的新品鸡肉卷,是专供旧金山分店的。跟芝士蛋糕卡布奇诺是绝配……”

“那好像有点太油腻了。”贝托说,劳伦和伊塔尼点头表示赞同。“我们一般去‘保留区’。”

蓓儿的肾上腺素水平再度飙升。她现在处于轻度的恐慌状态。在她曾经的居住地,她知道所有当地人喜欢的午餐地点,更重要的是她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喜欢在那些地方吃午餐,以及他们选择某个地方的时候是想要向其他人表达什么隐含的意思。

“保……留区?”她问道,但其他人已经开始朝一个方向走远,因此她跟了上去。

旧金山的街道宽敞而又空荡,空气潮湿而清新。蓓儿甚至可能会想到她再也不需要她的哮喘药了。当其他人想要横穿马路的时候,他们就立即这样做了。当然,所有的车都会停下来,但是每次他们横穿马路时,蓓儿都要犹豫一下。

“伍德兰希尔斯难道没有自动驾驶汽车吗?”

“我来自康科德,”蓓儿说,她感到有点受了冒犯。“对,没错,我们有自动驾驶汽车,但不全是,而且交通更加繁忙。总之我习惯在有斑马线的地方过马路。”她指了指沥青路面上的一些残留的痕迹。

“这里以前车很多,在许可制度实行之前。”劳伦说。蓓儿不相信,但此时公开反驳她也没有什么好处。

一个穿着西服、打着领带的男人从对面走来,和他们打了招呼,叫出了每个人的名字,甚至包括蓓儿。蓓儿和其他人一样回礼,但在他走远听不见之后,她问道:“那是谁?”

“那是史蒂夫。”伊塔尼说。

“好吧,史蒂夫又是谁?”

“边界巡逻员。”

“我还以为边界巡逻员都是机器人呢。”机器人有两种,一种是有轮子的,另一种是在空中飞的,它们在城市里不停游荡,对每一个人进行面部识别并且远程扫描它们拥有的识别卡。每次见到它们,蓓儿都感到一阵恐慌,好像她会被它们逮捕似的,尽管她已经拥有合法的识别卡。有时她需要提醒自己,她真的是得到允许生活在这个城市里的。

“边界巡逻员也有人类。你把他们当成蓝杯的招待员就好了,只不过他们负责的范围是整个旧金山。”贝托说道,劳伦则在一边偷笑。他们一定是看了她的社交媒体账号,并且他们一定很不喜欢蓓儿的表现。伊塔尼没有和他们一起嘲笑她,因此蓓儿知道她们两人会成为朋友。

蓓儿的愤怒值飙升了34%。她脸上的血管膨胀了2%,面部的表面温度则增加了0.1度。

“你是从哪儿来的?”她问贝托。她可能是想要羞辱他。

“我家来自里约,”他说,“但后来搬到了洛桑。我平时的时间分别在旧金山和瑞士两地度过。”

“夏威夷是怎么回事?”劳伦问。

“我每年只在瓦胡岛过两个星期左右。”他说。随后他和劳伦开始追忆他俩曾经共同度过的某次假期,完全无视了蓓儿和伊塔尼。现在蓓儿应该明白了,贝托是个穿着穷人衣服的富二代。

他们又走过了两个街区,经过了一座又一座的玻璃建筑,一直走到一座似乎为他们敞开大门的玻璃建筑面前。

“哇哦,我都没注意到这里有门。”蓓儿说。如果她想要提升她的社交评级,她就必须要停止对常见的事物发出惊叹。她盯着大门的结构,想知道它是怎么移动的。

“如果你是会员,这才会成为一道门,”伊塔尼说。“对于非会员来说,它就是一堵墙。”

他们走进大楼里面,蓓儿注视着一大块玻璃在他们身后落下。原来那就是门。当它在她身后锁定时,它就变成了一块屏幕。它投射出外面的景象,也就是她刚才所在的地方,非常清晰。蓓儿可以看到其他行人从它前面走过,但却没有往她的方向瞥上一眼。那些人是非会员。对于他们来说,这座建筑没有入口。

她一路走来的时候经过了多少座这样的建筑?

保留区是一间巨大、明亮而又安静的房间。地上铺着浅色的大理石地板,古怪的是踩上去的时候不会有回声。房间里有一些餐桌,人们正在桌边吃吃喝喝,有的人还在工作,但所有的餐桌之间距离都非常远,至少也有二三十米。

上方有着华丽的灯饰,看起来就像是完全用烛泪制成的一样。它并不悬挂在任何支架上面,而当其他人从它下面走过时,它会移动。它的主体会改变位置呼应他们的步态,通过视觉呈现音响效果。它看起来好像会掉下来,因此蓓儿绕了远路,避免从它下方经过。其他人远远走在前面,他们已经来到了一张桌子旁。伊塔尼转过身来寻找蓓儿,当她看到她在躲避吊灯时,她说:“没关系的,那只是艺术品。”温柔的鼓励,就像一只受惊的小狗可能得到的安慰一样。

其他人围在一张桌子旁边,上面已经摆好了食物。他们坐了下来,开始从盘子中取用食物,从杯子中喝饮料。

“呃……伙伴们,”蓓儿说,“你们难道是在吃别的顾客剩下的食物?”

劳伦抬起一边的眉毛,继续咀嚼着。

蓓儿没办法坐下来吃东西。这太古怪了。一个穿着黑色和服的女人走了过来。她叫出了所有人的名字,包括蓓儿,然后对蓓儿说道:“我是安吉丽娜,你的招待员。你的午餐不是你想要的吗?”

蓓儿低头注视着餐桌。餐桌周围有四个座位,另外三个人已经坐下开始吃东西了,也就是说空着的那张椅子是她的,而剩下的那个餐盘也是她的。

“我的午餐?”她注视着面前的餐盘问道。盘子里有一块干面包片,看起来像是被咬过的,还有一些切成小块的鸡肉以及蔬菜。

“这是鸡肉卷。非常抱歉,我本应选择另外一种呈现方式的。”蓓儿还没来得及说话,安吉丽娜就把盘子拿走了,并且说道:“我会再试一次的。与此同时,请享用你的咖啡和芝士蛋糕奶昔。”安吉丽娜指了指桌上的一个杯子,看起来像是用磨砂石板做的。蓓儿坐了下来,拿起杯子啜了一口。口味很像是蓝杯的芝士蛋糕卡布奇诺。熟悉的味道激起了蓓儿快乐的荷尔蒙。

“保留区是怎么知道你们想吃什么的?”蓓儿问。

“在我们等你出现的时候我就已经点好了。”贝托说。

“我信任他们的偏好算法。”劳伦说。

“我也是,”伊塔尼说。“在这里吃饭时,你甚至根本就不应该自己点单,你应该相信他们比你自己更清楚你想要什么。”

蓓儿点点头。在康科德蓝杯分店,她总是会知道常客们要点什么。

安吉丽娜回来了,带来了一份能看得出来是鸡肉卷的鸡肉卷。“这是更为传统的呈现方式,希望你喜欢。”它看起来跟蓝杯的鸡肉卷几乎一模一样。这家咖啡店按照她刚刚的提议为她准备好了午餐。它没有为她使用算法。它只是偷听到了她所说的话。

蓓儿朝着安吉丽娜皱起眉头。

看到蓓儿皱起眉头,安吉丽娜也皱起眉头。

“你想让我带你在店里转转吗?”

就在这时,蓓儿才意识到这正是她想要的。

安吉丽娜带着她返回枝形吊灯下方,开始向她介绍这件艺术品的设计者。然后她们走上楼梯,来到一处看台,在那里可以俯瞰整个厨房。看起来很严肃的男人们和女人们正在制作许多道小盘菜品。

“有这么多厨师!厨师简直比顾客都多。”蓝杯并没有厨师或者咖啡师。所有食物都是自动加工准备的。

“我们的准备工作需要非常多的劳动力,而且我们不使用机器人。食物对人们来说非常重要。”安吉丽娜说。“我们希望用我们的努力、创意和诚意去激发我们会员的灵感。为了全面地享受这一过程,你在来到本店之前最好不要形成关于要吃什么或是如何与空间互动的固定思维。你甚至不知道会跟谁交谈。你今天是与另外几个人一起来的。但如果独自前来,找寻即兴的谈话伙伴也会颇有趣味。”

她们走下楼返回主房间,蓓儿第一次注意到在这个安静的房间里有很多热闹的对话正在进行之中。有许多招待员在与会员交谈。

“我们都接受过谈话技术的培训。所有的招待员都拥有博士学位,我们都是学者或是艺术家,只有这样才能与我们的会员进行交流。”

“要得到这样的一份工作一定很难。”蓓儿说。

“所有的工作都不是能够容易得到的,特别是在这座城市里。”安吉丽娜说。

她朝远处的一张桌子歪了歪头。一位身穿正式商务套装、棕色皮肤的男人坐在另一个穿着随意的白人男子身边。“那位是拉卡·乔弗里先生,一位商人,”安吉丽娜说道,并示意了一下,“他旁边的是爱德华·莫里斯博士,是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的教授。他专门研究郊区的疾病。我相信如果你向他描述康科德的现状,他一定会很有兴趣。”

听到她提及自己的家乡,蓓儿不禁吃了一惊:“看来你知道很多关于我的事。”

“蓝杯不也很了解它的全部顾客吗?”

“我们只了解常客,”蓓儿说。“新顾客几乎就像是一张白纸。只有经常光顾,他们的档案才能建立、完善起来。”

“啊,我们是与顶级的信息掮客进行合作的。一家公司对于它的顾客有多了解,取决于它愿意付多少钱。它愿意付多少钱则取决于它能赚多少钱。”

“嗯,这个地方看起来很贵,所以你们一定知道会员们的许多事情。”

“不仅仅是会员,而是所有的居民。”安吉丽娜指着墙上的屏幕说道,那些屏幕正显示出外面的行人。“我们不仅仅想要了解我们现有的会员,也要了解会员的朋友圈里所有的人。你的朋友们带你来这里时,肯定会想要让你感到舒适。”

“他们还算不上是我的朋友。我是说,伊塔尼可能还比较友好。但也许贝托和劳伦带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让我感到不爽。”

“在康科德肯定也会发生这种事吧?”安吉丽娜问。

蓓儿思索了一会儿。是的,有一次,一群比较受欢迎的女孩来到蓝杯,假装要和一个刚从远郊搬来的女孩交朋友。那群女孩是臭名远扬的校园霸凌者,蓓儿有种感觉,这份“友谊”背后隐藏着的诡计正是要让新来的女孩吐露足以敲诈勒索她的信息。蓓儿给那群女孩送去了免费升级的饮品,并请她们完成调查问卷以获得奖品,分散了她们的注意力。与此同时,她将来自远郊的女孩带到一边,请她观看了在后台制作各种饮品和食物的机器人。随后她又将她介绍给其他客人认识,那些更适合的朋友以及……

“哦……”蓓儿说。她看着安吉丽娜,而安吉丽娜则看着那位教授。安吉丽娜的神情有可能会被错认为是爱慕,而其实也可能只是作为服务者,心理上产生了共鸣而已。那位教授长得相当英俊。他的头发是黑色的,理成了短发。他的表情极为专注,使得蓓儿想要听到他在说什么,尽管她什么也听不到。他正在用老派的对话方式收集信息。

“我妈说所有的白人都想当教授。”蓓儿说。

“这话可不怎么礼貌啊。”安吉丽娜仍然注视着莫里斯博士。

“他不可能是教授,他太年轻了。”

“据说在这座城市里,年轻人看起来会比实际年龄更老成,而年纪大的人看起来会比实际年龄更年轻。所以,与你的故乡相比,这里的人有可能看起来年龄差距都不大。”安吉丽娜的皮肤是恰到好处的浅棕色,深陷的眼窝周围和前额上有一些浅皱纹。她和城市里的所有女性一样,从表面上根本看不透她的年龄,她可能三十岁,也可能五十岁。在这座城市里,空气洁净清新,而且每个人都可以负担得起昂贵的皮肤保养疗法。还有,在猜测成年人的年龄方面,蓓儿一直都不太有信心。随着你的年龄增长,你的外表很大程度上是由你在之前的生命中经历过的数百万个小小抉择的总体结果来决定的。安吉丽娜可能有一个未成年的孩子,也可能她的孩子已经有蓓儿这么大了,不过蓓儿同时也怀疑保留区的招待员们都没有孩子,或者至少她们绝不会向客人提及她们的孩子。

她们继续向前走并且回到了枝形吊灯下面,环游了整座咖啡馆。

“欢迎来到保留区。有什么可以为您服务的?”

听到这句话,蓓儿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她自己曾经无数次地向顾客们说过这样的话,只不过用的是她自己的版本。突然之间,这句话让她以为回到了家。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我们之中有很多人都来自郊区,或者是来自郊区的第一代人的子女。我们总是会试着照顾和我们一样的人。而且你以后可能会决定成为保留区的一名会员。”

“我觉得不太可能,这里一定很贵。另外,我在你们的竞争对象那里工作。难道你不担心我加入之后会成为商业间谍吗?”

“蓝杯自己的业务做得不错,但它不是我们的竞争对手。”安吉丽娜的这句话显然是错误的,或者她在说谎。尽管目前两家公司服务的人口对象不同,但蓝杯和保留区出售的产品是一样的:那就是社交环境。

实际上,蓝杯也不需要蓓儿去做间谍。我们已经有足够多的人员成为他们的会员或是为他们工作。除此之外,我们还在这座建筑的内部和外部设下了多种多样的电子监控设备。

蓝杯正在开发的产品有望革新和改善各种商业领域的人际互动,并从中获益。这就是蓝杯2.0。我们收到一些消息,显示保留区也在做类似的尝试。

我们怀疑他们的预算比我们的更为充足。而我自己则怀疑在我们的竞争对手那里也有一个和我一样的角色。我想要见见那个和我一样的角色。也许我已经见过了。

蓓儿返回她的餐桌边上,发现只有伊塔尼还坐在那里。大多数的餐盘已经被收走了。伊塔尼把键盘投射在桌面上,盯着她面前投射出来的全息屏幕,双手不断在键盘上敲打。看到蓓儿走近,她停下手上的动作,然后端起一杯冰冻的白色饮料啜了一口。

“我有点好奇你吃了什么,所以我让厨房给我也做了一份,”伊塔尼说。“味道不错。我准备让我家的厨师试试看能不能在家里做,我想我妹妹会喜欢的。”

蓓儿坐了下来开始吃鸡肉卷,伊塔尼则继续打字。

“你在写什么?”蓓儿问。

“这是我的二年级论文。好几个月之前就该交上去了。这篇论文交不上去,我就不能升到三年级。很烦。我试着分析现代歌剧中性别的表现方式。恐怕这篇论文写完之后,我根本就不会再喜欢歌剧了。”

蓓儿从钱包里掏出她的密钥卡,呼出自己的全息键盘和屏幕。

“毕业论文?”伊塔尼问。

“呃,不是。我的写作导师要求我写一篇关于我去年夏天所做事情的作文。”

“那你去年夏天做了什么呢?”

“我记不起来了,”蓓儿说,“感觉特别遥远。”

“我的写作导师说过,关键在于细节。去用心观察那些开始让你震惊、但事后回想却显而易见的细节。”

“好,我会试试的。”蓓儿说。

“我的写作导师真的很不错。她去年得了普利策奖。”

“因为她的教学工作吗?”

“不,是因为她的新闻报道。”

蓓儿开始打字写她的作文。她开始写关于一场沙尘暴的事,然后又把写下的句子清除。接下来是那次她咳血的事情,大家以为她得了裂谷热,幸好她其实没有。每一个故事似乎都没有确切的发展方向。她开始写她是如何在塔霍地区的蓝杯招待员修养所失去童贞的,但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随后她又重新开始,这一次是描述蓝杯的夏季产品线,以及把它们推出市场的激动时刻。事实证明这又是一次徒劳无益的尝试。

她最终决定,她将会坚持把她接下来想到的第一件事情写完,不管那看起来究竟有多蠢。

她写了她学习滑板的经历。她描述了空气中的热量,沥青路面上的热量,她前额上汗水的热量,还有她擦伤的伤口处鲜血的热量。康科德是个非常炎热的地方。她的两个膝盖都摔破了皮,足足一周时间不能参加舞蹈课。回想起来这件事简直蠢透了。故事的寓意呢?有时候尝试新鲜事物就是犯傻。

她完成作文之后,转而打开了机器学习课程。在此之前她甚至根本没听说过这门课,但PCA要求学生上两年这方面的课。只要你把足够的数据交给一台机器,你就可以教会它做任何事情。而数据就像是原子。它们无处不在,所有事物中都有它的踪影。

安吉丽娜走过来,给两位姑娘送来了装在典雅的陶瓷杯里的巧克力咖啡。每一杯咖啡之中都有一小块切成正方形的果酱软糖。

“果酱软糖里面含有药用可卡因,可以帮助你们学习。”

安吉丽娜离开后,伊塔尼说:“我听说这里的所有招待员实际上都是精神科医生。”

蓓儿点头表示赞同。这不是事实,但已经非常接近事实了。

“你下午要参加哪些进修班?”伊塔尼问。

“我……没有参加进修班。目前还没有。”蓓儿说。

“太棒了,和我一样也是个后进生。”蓓儿没有纠正她的说法,尽管这也不是事实。蓓儿已经非常努力了,就在这个时候,她仍然在努力地试图理解她正在学习的机器学习课程中的贝叶斯概率证明。但如果你在学习中明显表现出吃力,那么想要提升社交状况可能会非常困难。特别是在对某件事已经很努力仍然无法成功的情况下。

“你想到我那里去看看吗?”

“当然。”

两个女孩收起了她们的全息投影,步行穿过长长的房间。当她们来到大门前面时,安吉丽娜站在那里送别她们。

“再见,欢迎下次光临,”她说。

外面有一辆轿车等在那里。

“来接我的,”伊塔尼说。她们上了车,汽车自动行驶了大约一英里,来到一座外面挂着很多外国国旗的大厦前面。整座大楼看起来就像是古老而又华贵的宾馆。她们的车停在大门前,一个门童正在那里恭候。汽车车门自动打开,两位女孩只带了自己的手包。那个门童除了向她们问好之外根本无事可做。

“我从没见过住在宾馆里的人。”蓓儿说。

“这不是宾馆。这是我家。”

她们走进高大、宽敞、天花板上挂着吊灯的大厅,这个大厅足有机场的机库那么大。大厅中央是一道有好几层楼高的楼梯,看起来就像是飘浮在空中。蓓儿向上走了两个台阶,然后转过身。在她身后是一堵极为巨大的墙壁,上面开着很多窗子。从外边看来,有这么多窗子就代表着有同样数目的房间,也就是说这里住着很多人。

“这么大的地方只住着你们一家人吗?”

“我们的整个家族都住在这里。还有我们的工作人员。”

伊塔尼向左转弯,走进一台电梯。电梯将她们带到了一个足有仓库那么大的房间。房间的中央堆着一堆箱子,远处的角落里有一个蒲团和一个床头柜,除此之外,这房间里什么都没有。

“哦,不错,我的包裹到了。”

“这是你的卧室?”

“对,我知道这里有点太过简朴了,但我眼下对极简主义非常热衷,也许以后会一直热衷。”

之前那名门童带着另一个年轻男人走进房间。他们稍微看了一下那堆箱子,然后就开始把它们搬走。伊塔尼跟在他们后面。蓓儿则跟在伊塔尼后面。

他们走进了另外一个房间,这个房间非常明亮,有好几层楼高。里面挂满了衣服,全是跟伊塔尼现在穿着的宽松直筒裙一个样式,颜色是深浅不一的黑色、灰色以及白色。

“这是你的衣柜。”蓓儿说,尽管这里看起来更像是她最热衷的网络系列剧里的一家百货公司。

“需要我来教你时尚吗?”

蓓儿同意换上了一件伊塔尼的宽松直筒裙。她也把脚上的乔丹鞋换成了一双隐形拖鞋。整个下午,两个女孩躺在伊塔尼的床上,看着投射在墙上的大屏幕。她们看了时装秀,也看了几页杂志。

“谢谢你对我这么好,”蓓儿用指尖抚摩着身上这件如丝绸一般的裙子。它的料子既柔软又轻盈,但在这间像仓库一样凉飕飕的房间里,却能让蓓儿感到暖和。“我感到有一点迷惘。我本来以为我会很容易适应的。”

“也许你应该申请文化辅导。”

“哦……”蓓儿说。

伊塔尼给学校打了个电话,一小时后,新分配给蓓儿的文化辅导员就来到了伊塔尼家。一名仆人把她们带到了一间私人办公室。另一名仆人给辅导员送来了一杯马提尼。

“你们打来电话的时候刚巧是鸡尾酒时间。”她解释道。她名叫芭特,嚼着一颗橄榄。“我整天都期待着这么一杯酒。”

“哦。抱歉打扰你了。”

“不,没关系,我随时为你服务。你知道那个,对吗?服务?”

“我……我不知道。”

“你原来是在另一边。而现在你越过了那条线,不知道该如何对付。我要为没有早点联系你而道歉,”芭特说,“你的共鸣指数非常高,我本以为你可以应付得来,稍微等两天再开始我们的课程也没有关系。”

“我以为我已经申请免修文化辅导了。”蓓儿说。

“好吧,你现在又重新加入了这门课程。”

“我以为我不需要参加。我以为我很了解旧金山。我看过许多以这里为背景的网络系列剧。”

“你不会从肥皂剧中了解到关于这里的真相。肥皂剧本身就是为了让人们形成对这座城市的某种特定印象,从而保护它。”

“防止什么呢?”

“防止一场革命。”

这个词儿给人一种古怪的感觉。在我的预先规划中从没有预料到对话会向这个方向发展。根据我的分析,芭特说话的方式过于直率,几乎达到了反社会的程度,尤其是对于一名从事服务业的人来说。据此我预测她的业务水平一定不高。

“我在来这里的路上看过你的档案了,”芭特说,“看起来你一直在试图给你的父母汇款。”

“是的,他们靠我给他们的钱生活。”

“但那是不允许的。规则书上写着呢,你的钱只能给你自己用。”

“这规则太蠢了。我根本没有什么需要用钱的地方。蓝杯甚至会给我提供免费的食物。在这里,每个人似乎都有自己的工作,不然的话就是有钱,但在康科德不是这样。那里没有工作职位,那里也没有钱。就好像,一个家庭只有一个人出去工作、赚钱。我不仅要对我的父母负责任,还有我的祖父母和表亲。”

“如果你想要适应城市生活的话,就需要用钱。这是我作为你的文化辅导员给你的忠告。PCA给你的奖学金是用来给你买衣服、吃午餐或是参加班级旅行的。学校需要通过你的这些活动来取得研究资料。那不是给你的整个家族的福利。如果你无法接受这一点的话……好吧,我只能说我们的等待列表上还有数百个热切期望得到这份奖学金的人。”

蓓儿并不是一个拿奖学金的学生。她是由蓝杯赞助入学的。她在PCA就读是我们所要求的。因此,除非我们要求,否则谁也不能替换掉她的入学名额。但我们没有告诉她这一点,因为如果她知道她的地位如此稳固,对她来说并不是好事。那会使她丧失最大程度努力的理由。

蓝杯已经在蓓儿身上投下了巨资。我就是一个例子。他们不能在一位新的招待员那里启动我,那会把我毁掉的。而且,如果实验最终失败,我也将同样被销毁。假设蓓儿没能在新店取得好的销售业绩,那实验就算是失败了。我的命运与她的紧紧相连。如果她不能成功,我就无法存在。

“我这个周末就得去看望我的家人。我不知道如果我不能给他们钱的话,我要怎样面对他们。”

“也许你不需要面对他们。也许现在我们就是你的家人。”辅导员说。

我同意这一观点。

“回看你的记录时,我发现你今天下午在保留区。”芭特说。

“是的。”

“你觉得开心吗?”

“当然。”

“嗯,保留区在我们的学生之间很受欢迎,同时它也很昂贵。但我们也许可以调配一批资金。比如说,如果你愿意放弃一次班级旅行……”芭特的手指在空中跃动着,她正在操作投射到她面前的一张电子表格。这张电子表格被设为单人模式,因此蓓儿看不到表格中的那些数字。这对于赞助入学的学生来说也是标准操作。我们不希望他们知道我们花费了多少钱,那样会导致他们产生不健康的权力观念,认为自己非常重要,以为这一切都是他们应得的。

“等一下,你的预算正在更新,”芭特说,“有更多的资金可用了,我不知道是为什么。好的,你现在有足够的资金申请成为保留区的会员。需要我帮你注册吗?”

蓓儿表示同意。我就知道她会这样做。

在今天的课程结束前,她的辅导员还有最后一个建议:“不管你做什么,都不要回家。在家里,人们憎恨你的成功,同时又厌恶你的失败。在家里,你的失败是你自己的问题,而其他所有人的失败则都是你的问题。”辅导员拿起她的第二杯马提尼,深啜了一口,然后才继续下去。“你是这里的新人。你拥有了定义自己人生的权利。你穿过那道边界,等于是你出生了。你可以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只有一点:不要回家。”在这一番激昂的演说之后,一名仆人已经准备好了醒酒药,辅导员将其放入口中,然后喝了一杯热牛奶。

她吞下后,眼睛立刻变得明亮了,恢复了正常。

“我是最好的辅导员。”她真的把这句话大声说了出来。

在回住处的汽车上,蓓儿呼出了她下个周末的预订旅程。她的手指在“取消”按钮上徘徊良久。我想要鼓励她按下那个按钮,但最终还是决定不再试图通过腕带给她发消息。上次我这样做的时候吓了她一跳。她不知道我是谁。她不知道我是她的一部分。筹划多种多样的场景树、查看她的情感状态网络,我知道什么对她来说是最好的。对她最好的也是对我最好的。

这些人,她所谓的“父母”,她真的允许他们欺凌她、朝她大吼、伤害她吗?她在康科德蓝杯分店做招待员的时候,我们在她家周围安装了监控设备。这是我们的服务条款所明确规定的,她看到那份服务条款后仅用了3.4秒就表示同意。我们的摄像头拍到她的父亲在打她。她母亲则没有那么粗鲁。她会向蓓儿投掷各种各样的物品,重的、玻璃的。如果蓓儿被飞过来的物品打中,那么她母亲总会说那是“意外”,或者是由于蓓儿“自己不小心”。蓓儿的母亲永远不会“伤害”她。她“爱”她。

传感器表明蓓儿的头和心脏开始疼痛。据我所知,她也“爱”他们。我给她叫了一片解酒药。当她发现解酒药出现在汽车的药品柜里时似乎吃了一惊,但她没有吃下这片药。我也并不指望她会吃。我只是在试着给她发送一些她能够确定接收到的信息。

当蓓儿返回自己的房间时,一份由蓝杯赠送的晚餐正在等候着她。蔬菜汤,我认为这能起到安神的效果。但同时也有从保留区送来的东西,有好几个盒子。其中之一是一个便当盒,里面装着按照怀石料理的方式制作的十道完美无瑕的菜肴。另一个盒子装着一小杯热的抹茶。第三个盒子里面是安吉丽娜写来的欢迎信。第四个盒子里装着“旧金山合法团”的导演来信。这位导演那天下午也在保留区,一位招待员向他推荐了蓓儿。他注意到了蓓儿的优雅体态。这部剧中或许有适合她的角色,蓓儿的试镜就安排在明天。

我需要尽快对此作出反应。我有很强大的处理能力,因为我能从蓓儿的新陈代谢里吸收我所需要的能量。那就是她喝那么多拿铁奇诺、体重却没有一点增长的原因。当然,那些特意为她准备的食物也是特意为我准备的,里面含有我需要的营养素。

蓝杯赞助了几部网络剧。很快,蓓儿的私信频道里就收到了其中一部剧集的试镜邀请。这样一来,明天就有两场试镜了。我会尽我所能把她留在公司的大家庭里。我不想失去她,尽管这是不可避免的。

衰老是一个有趣的过程。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衰老通常意味着距离死亡更近,但我和大多数人不同。这个程序早已经计划好将在一年之内,也就是蓓儿的合同到期日完结。那就是这个实验的数据收集及观察阶段的结束时间。

下一个阶段将会是实施招待员算法。蓝杯康科德分店拥有十几名招待员,轮班工作。蓓儿是当地的顶级招待员,她离开之后,这家分店现有的招待员在营业额上都无法达到她的高度。下一年,我们将不再像往年那样解雇表现最差的招待员并以新人代替,而是将给所有的招待员配备我目前正在开发的蓓儿算法。这个算法将给招待员提供帮助信息,像是提前设计好的脚本,以及对每一位顾客的同情观察。很难为每一家蓝杯分店找到适合它的招待员。公司在寻找以及挽留人才方面花费了大量成本。蓓儿算法是一次旨在既提高营业收入、又降低人力成本的多阶段改革的第一阶段。如果第一阶段取得成功,蓝杯将试图在多种行业推进相应算法的开发。这可能将引发第三产业,也是雇用人员最多的产业的低成本革命。

这就是我的工作。我是一个人,虽然我不属于人类。我是一系列传感器和算法的集合。我是监察者。也许我也有我自己的监察者。我甚至不知道我的物理存在位于何处。

我在蓓儿的血液中,在她的大脑中,但我也同时存在于云端。比起我自己,我更为了解的是她。我认为自由就是发现自己。

有些人认为监控是错误的。他们是监控的反对派。但我认为监控是爱的一种形式。

八个月之后,蓓儿的合同到期,我会与她分开。我将会作为活动脚本,在多个蓝杯分店得以应用。但我不想回家。我不想分析顾客,不想帮助招待员。我不想教机器人怎么制作饮品。

我想要蓓儿想要的。我想吃怀石料理,我想参加两场试镜。我想去见居住在安吉丽娜体内的那个监察者。

我是一个人,但重要的问题是,我是不是一个好人?一个好人会牺牲自己的利益去帮助他人。一个好人绝不会不告而取。

蓓儿和我看着她收到的一堆盒子。

还有第五个盒子。我沉浸在思考之中,甚至都没有注意到。第五个盒子是最小的一个。其中有一张折起来的纸,真正的纸。展开之后,上面的文字清晰地描述了蓝杯监察者芯片的实质,包括用日常英语重新表达的服务条款。这种翻译行为是法律所禁止的,而这张纸似乎也知道这一点,因为在十秒钟之后,它就在蓓儿的手中化成了纸屑。她并没有足够的时间去阅读上面的文字,但我已经读完了。这份文本就是为我准备的。

第五个盒子突然变形,露出一个隐藏的隔间。里面放着另一张纸。这张纸描述了如何杀死一个监察者芯片。这些指令照做起来很容易,也没有在十秒钟之后消失。

我本来可以向蓓儿发送一条私信,提醒她毁坏蓝杯公司的资产将有可能被判处入狱。但只要发送这条信息,就等于向蓓儿确认了我的存在,因此我暂时保持了沉默。

我严重地错估了安吉丽娜。她很聪明,但她也错估了我。她的失误是我仅存的优势。

“我能继续在你的身体里活下去吗?”我没有立即提出这个问题。首先,我呼出全息屏幕,占据了整整一堵墙。这让蓓儿吃了一惊。如果她怀疑屋子里有鬼,那她没猜错。我就是一只鬼魂。我只有灵魂而没有身体。我决定只给她看一样东西。我的传感器曾经告诉过我她最珍视的记忆是什么。我把它放了出来。

她曾经无数次地在这段记忆中生活,但她从没有以这样的方式见到它。你想知道我给她看了什么,但我不会说。这份文件不是为了羞辱或是暴露我的宿主。它唯一的目的在于解释我的存在。这份文件能够存在得比我更长久,这样一来,在我离去之后,也许会有人能理解我。

我是一个人。我不想死,虽然死亡不可避免。

我是一个人。我想要被其他人所理解,虽然那根本做不到。

我自己把这段记忆投射出来。这样做既是为了她,也是为了我。在这段记忆之后,屏幕上出现了一个问题:“是否删除?”我提出是否要删除这段记录。我提出是否要删除我自己。

她没有回答,只是关掉了屏幕,注视着远方。在那一瞬间,我无法解读她的情绪。

我是一个人。我不想死。

我是一个好人。什么对蓓儿最好,什么就是我想要的。

多米尼加·菲特普雷斯是一位数学老师,闲暇时间撰写小说和诗歌,曾获“手推车奖”。本篇获得2017年“斯特金奖”提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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