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刚过,薛江一人悄声潜入内院东北方的万卷阁之内,此楼阁共有三层,依山而建,傍水而立,乃是飞柳刀门派藏书纳典之所。
平日里除了胡承和秦婴宁,其余门人弟子都必须由胡承同意后方可进出。而万卷阁中还有一间极为隐秘的暗阁,乃是飞柳刀门派的禁地,只有历代掌门闭关修炼之时方能进出。而在这间暗阁之中的确藏有一卷《破木坐定功》秘籍,不过是一部残本,胡承潜心研习多年,也未将其参悟,此事便是秦婴宁也并不知晓,其余门中弟子便更是无人能晓了。
胡承曾打算让薛江一同研习这部残本秘籍,但想到薛江过于年轻火候不足,而且这部秘籍本为残本,研习起来颇为费神耗时,恐怕会因研习这部秘籍而荒废了刀法武功,到头来成为镜花水月一场空。是以并未向薛江提及此事,欲待他刀法大成之时再与他一同研习参悟。
自从胡承接管飞柳刀门以来,一向是师慈徒孝,但也绝无任何门人敢对他有半分违拗之心,是以万卷阁虽是重要之地,倒也并无任何门人弟子把守。
薛江小时候常跟随胡承进出万卷阁,自从拜师习武后倒是少有机会再进去过。这日趁着众人休憩之时便轻易潜入阁内,一进门只见群书环绕,顺着楼梯螺旋而上,整整三层全是画卷书籍,吐纳之间,只觉口鼻之中萦绕着浓厚的历史感和深沉的书香气,依然是小时候记忆中的模样。
从低至顶,缓缓扫过,却见这楼阁中所藏书籍画卷尽是“经、史、子、集”,其中不乏易、书、礼、乐、春秋,墨家、道家、法家、儒家、纵横家之言论,亦有观星占卜等奇门之书,却始终未见一本内功修炼法门的卷籍。
这翻结果让薛江即是疑惑又是恼心,难道我们飞柳刀门派当真是不修内功,只重刀法?可我的刀法纵然练得快如闪电,只要对方是内功高手我又如何与之匹敌?
那日石子桥大战李滂沱的情景再现脑海,那黑纱斗笠的神秘人武功究竟有多高,他无从知晓,但这是他第一见到一个人可以不出招便将敌方击败,如此深厚的内力早已让他深深折服。
可回想师父所言,那神秘人的惊人内力又岂是“百折不屈之耐力,坚韧不拔之毅志”所能达到的境界?
万卷阁中却一无所获,郁郁惆怅的薛江又独自回到厢房中,喝起了闷酒。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弥暗,昏黄的月光透进窗来,薛江晃晃悠悠来到窗前,一手撑着窗台,一手举杯对着微微发光的月亮,说道:“你本是一轮皎洁的明月,却为何甘心被黑云所遮挡?难道,你也如我一般,身不由己?“一言说罢,脖子一仰,一饮而尽。
烈酒穿喉而下,却浇不灭心中的愁火。正当埋头欷歔之时,几声咕咕鸟鸣从林中传来,不禁让他浑身一震,他心中默念道:“三、二、一”,这“一”刚数出来,便又听得几下咕咕鸟叫声,薛江知道是锦衣卫派人来了,立马携刀而去,悄声翻过院墙跟着鸟鸣声的方向行去。
“万里红光透寰宇。”
“一蓑烟雨任平生。”
薛江问道:“那玉佩之事可有结果?”
冷闻言依旧是一手持着灯笼,灯火闪烁,似是将要熄灭,可始终没熄灭。火光虽是暗淡,却依然比天上的月亮要光明些许。
冷闻言转身面向薛江,一手伸出,手中握有案卷,道:“你自己看吧。”
薛江迎上几步,接过案卷,小心拆开,借着恍惚的烛火一一过目,直到案卷末尾,两个拇指般大小的玉佩置于案卷之上,薛江问道:“这....?”
冷闻言道:“一个是你的,一个是顺天镖局薛氏灭门案中,案发之时所遗留的。“
而这两块玉佩看起来确是一模一样,薛江常年佩戴的玉佩因沾有人气而显得鲜溢灵透,而另一块玉佩则显然是放置多年,虽是剔透但少了几分灵气。如此铁证在手,便由不得自己不信。薛江面无表情,这一切似乎早已预料到,如今不过是证实了而已,他摇了摇头,抬头仰望夜空,却不见那半轮残缺昏黄的月亮,叹息道:“命该如此,身不由己。”
冷闻言面部不自觉地抽搐了一下,道:“已经查明,你乃是顺天镖局的当家人薛顺天的第七子,魔教当年屠你满门,恐怕如今也不会放过你。”
薛江满不在意,漫不经心地说道:“这是我的事,与你无关。”
冷闻言冷笑一声,道:“你已是我锦衣卫之人,那此事便与我有关!”
薛江灵光一闪,问道:“锦衣卫,可有无人能敌的内功?”
突然间,冷闻言右手一挥,从衣袖中弹射出一个飞爪,飞爪连着细长的铁链,哐当一声响,薛江手中的案卷已被飞爪夺去,冷闻言右手一收,飞爪带着案卷缩回至手中。飞爪来去之间犹如兔起凫举,薛江暗暗吃惊:“这暗器速度之快,自己的刀法远不及。”转念又想:“就连一个锦衣卫自己也未必是对手,又如何能为家人报仇雪恨?”
冷闻言将案卷一收,问道:“有了无人能敌的内功又能如何?”
薛江回过神来,道:“天下无匹,自可灭了魔教,为爹娘家人报仇!”
冷闻言忍不住哈哈大笑,薛江心中不悦,道:“有何可笑?”
冷闻言笑声渐小,说道:“诛灭魔教天外天,又岂是一个人能做得到的!几十年来多少江湖豪杰葬身于天外天的屠刀之下,哪一个的武功不是足可独挡一面的人物?更何况魔教神出鬼没,你又如何能找得到他们的藏身之处?”
这几句话,句句戳心,问得薛江哑口无言。
顿了片刻,薛江问道:“难道任由他们逍遥法外?”
冷闻言微微发笑,道:“你可知二十三年前,魔教为何覆灭?”
薛江想到天机阁中久渊道长的话,说道:“听闻是被朝廷派兵剿灭。”
冷闻言一脸得意,说道:“不错!普天之下只有我们朝廷有能力剿灭魔教。然而为锦衣卫办事,将是你报仇雪恨的唯一捷径。魔教出手心狠手辣,若是被他们得知你在飞柳刀门,恐怕你师门之中又会徒增几十条人命!”
见薛江不答话,冷闻言又道:“你看当今江湖,又有谁敢与朝廷争锋?纵然你武功天下第一,也敌不过千军万马,只要有权势在手,便可号令天下!你可明白?”
薛江紧闭双眼,暗忖道:“当初答应替锦衣卫办事,最多为它们做江湖中的接应,从没想过离开飞柳刀门。如今回想起天机阁中众人所述的多起惨案,历历在目,若是师父、师娘、忌管家、众师兄和齐师妹皆因自己而受牵连,自己纵是万死也难赎其罪!”
冷闻言透过昏暗的光线看着薛江,见他依然在沉思拿不定注意,便将手中的灯笼递给薛江,言道:“灯火将熄,能走多远便走多远罢。”
薛江顺手接过,一手持着灯笼,但觉手中不住颤动,连忙双手握住灯笼提手,依然微微颤动,问道:”就剩这点灯火,还能照亮回去的路吗?“
冷闻言双手背后,便将离去,说道:“黑暗的路,不用太亮,否则,照出来的东西,你可未必能承受得住。”一语言罢,便缓步离去,口中依旧喃喃念唱道:“前路昏暗兮,不用愁。将军引路兮,登高楼。”
只见冷闻言的身影没入黑夜中,手中的灯笼突然熄灭,仅有的一点微光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令人发毛的幽暗和寂静。
这夜的青龙林格外沉静,静得没有一丝生命气息。
第二天,太阳照样升起,阳光照样灿烂。薛江不再勤习刀法,反而去求得了胡承的恩准,便整日待在万卷阁中。
他需要的是安静,一个人待在阁楼中静静沉思,一连过了七日,心中依然郁郁难解,又过了半月,直到在史书中翻到一卷《史记·吕不韦列传》,从此便爱不忍释,对于吕不韦此人更是崇信不移。
他似乎明白了冷闻言当晚的话,一个人武功再强也不过是浪涛波澜中的一朵浪花,最多比其他浪花更加璀璨罢了。一朵浪花无论多么绚烂夺目,也是无法淹没魔教的势力!而如今,自己想要的是一片汪洋大海,可不再是那一朵小小的浪花。
没过多久,锦衣卫派人假扮魔教,攻进飞柳刀门,这是薛江最担心的事,情急之下薛江便将早已写好的书信留于胡承房中。自己朝着魔教众人大喊自己便是薛江,是十七年前顺天镖局的遗婴,由此才一个人将魔教众人引开,得保飞柳刀门上下安宁。
正当魔教众人将薛江团团围住之时,锦衣卫冷闻言带人路过,将薛江救了出来,薛江至此便跟随冷闻言进入了锦衣卫镇抚司。
薛江将魔教引去后,飞柳刀门上下心急如焚,四处打探也没有半点音讯,秦婴宁整日以泪洗面,胡承更是广发书信,请求江湖各门各派同道协助寻找。
时光如流沙,弹指倏忽,一年过去,江湖上却半点薛江的消息也没有。
青龙林,飞柳刀门,渐渐地,日子也恢复了平常,只是免不了一想到薛江便暗暗神伤,门中上下人人如此。
齐章贞终究放不下薛江,她坚信薛江并没有遇害,决定一个人出门寻找,即使是天涯海角也要找到他。
哪知事与愿违,齐章贞飘落江湖两年之久,对于薛江的下落依然毫无头绪,又过了一年,突遇朱棣民间选美,又因她生的秀丽,便被官府暗党抓进了宫中,以选美民女的身份进贡给皇帝。
她心系薛江安危,却被抓进了皇宫,整日惆怅难熬,原本便无心与其他妃嫔争宠,但众妃嫔见她生得俏丽,心中嫉妒,谁也不愿与她为伍。只有一个名叫陈音音的女子和她同命相连,两人便以姐们相称,在宫里互帮互助,就这样又熬了半年。
只可惜好景不长,一日,齐章贞在花园赏花喂鱼,恰巧被路过的朱棣看见,便接见了她。很快陈音音便知晓了此事,原本同样苦命的两个女子,就因朱棣接见了齐章贞,两人的关系也开始发生了变化,陈音音心生妒忌,甚至达到了忌恨的程度。
陈音音假意和齐章贞依然是姐妹,却暗地里和其他妃嫔建立关系,还四处传齐章贞的坏话,其后又借助其他妃嫔的关系见到了朱棣,没过多久便被朱棣封为昭仪,从此便不愿再见齐章贞。
被蒙在鼓里的齐章贞一直不明白为何朱棣突然之间便不再接见自己,为何陈音音被封昭仪后也不再见自己。后来,无意间听到宫女之间谈论,才知道原来一切都是陈音音在暗地里捣鬼,一对相依为命姐妹也就此反目成仇。
至此,齐章贞一人在宫中,无依无靠,虽没被打入冷宫,却也和在冷宫中无异。
直到某一日,锦衣卫到宫中办事,偶然间发现,锦衣卫总旗正都统,便是自己千里寻找的师兄——薛江。万万没想到竟然能在宫里和薛江再次相遇,当年两人同门而处之时便暗生情愫,如今再次相遇,便是生死同归。
从此二人便私下幽会,薛江深得锦衣卫指挥使纪纲的信任,在宫里私会一个被皇帝遗忘在万千后宫之中的女人,对于他来说易如反掌。尽管如此,他二人依然非常警惕,生怕东窗事发会有杀头之祸。
可是彩云易散,美景难存,未出半年齐章贞便怀有身孕了。其时,薛江正在谋算安排齐章贞逃出宫去,却在无意间得知陈昭仪恰逢此时身怀龙种,此时薛江便在心里便暗自起了一个天大的阴谋。若是生女那便是天意难违,若是生儿那便是有如天助,自可效仿吕不韦成万世不灭之功勋。
接下来的十个月里薛江秘密地部署着一切,只盼两个孩子能同时出生。经过薛江一番作为之后,齐章贞的孩子恰巧比陈昭仪的孩子提前一个时辰出生,薛江借用纪纲在宫中的势力掩人耳目,成功将陈昭仪和齐章贞的孩子调换了。
此时齐章贞并不知情,便被薛江安排逃出了宫,齐章贞带着孩子一路往西逃到了庐阳青柳村,途中马夫过力疾驰,终致马匹体力不支摔倒在地,马车也随之翻到,齐章贞右腿受伤,三月之后才能下地行走,从此右腿留疾,行走虽无大碍,可快跑却是不行的。
为避免他人怀疑,掩人耳目,齐章贞没让孩子姓薛,而是取了“薛江”的“江”字来作孩子的姓,又因这孩子出生当天正好是永乐二年九月初九,是以名为“江初九”。
自从薛江将齐章贞送离应天府后,他便无后顾之忧。紧随锦衣卫指挥使纪纲的脚步,替纪纲铲除异己,越发获得纪纲的信任,地位也逐步高升。
权利虽是诱惑人心,但薛江初心未改,他利用锦衣卫的势力,四处查探魔教天外天的下落,几年来有几次已是探得下落,大批锦衣卫前往剿灭时,却又总是扑空,很显然魔教提前便得知了消息,但如何得知的却无人知晓。
虽然锦衣卫没能剿灭魔教天外天,但薛江凭借锦衣卫强大的势力,对魔教也造成了极大的打压,近几年来魔教在江湖中的杀戮渐渐消散,鲜有在江湖中出现,传闻魔教已经分崩离析,但也有人说魔教不过是隐藏踪迹以待时机罢了。但无论如何,魔教在江湖中消失了确是事实。
随着魔教的势力消殆,江湖中各门各派的势力范围逐渐回归以前。江湖人眉目中的紧张之感消散了,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也飘散殆尽,抬头望天,也觉天色越发湛蓝明亮了。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整整十年便如此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