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艾瑞,要来喝一杯吗?”庭院外面的阴影里传来一声小心翼翼的呼唤。
艾拉穆尔抬起头,想了一下还是答应下来,“等会儿过来。”
几分钟后,两个好朋友又一次坐在特朗布尔家中,桌上摆了一支上好的红酒。然而与往日不同的是,现在的艾拉穆尔面色阴郁,头发蓬乱,好像已经多日未修过边幅。
此刻距离塔伦夫妇的葬礼刚刚过去一周。
看着好友熬得通红的眼睛,特朗布尔也不由吓了一跳:“怎么了,最近好像都没看你去过学院,还在忙店里的事?”
只一会儿功夫,艾拉穆尔已经一声不吭地痛饮下大半瓶酒。他喝得又快又急,听到好友询问,才意犹未尽地放下酒杯,长长吐出一口酒气。
“每一天都像是灾难。”艾拉穆尔垂着脑袋,眉头拧得快打成个结。
“几乎天天都有不同的人拿着契约和债条上门来讨债,有鉴定所的、拍卖行的、旧书铺的...还有古宝理事会的!鬼知道我家怎么还会欠他们的债,父亲每年都给他们那么多钱!”
说着艾拉穆尔忍不住又倒了杯酒灌下去。
“不会吧,伯父的生意不是一直做得挺好吗?听说去年几单生意一下子就赚了几十万。”
“我本来也这么以为。你知道,我以前对家里生意不怎么关心,只感觉做得不算小。可是真正到自己接手了,才发现看起来偌大一个家业实际上处处漏风。”
“我花了两天时间清点店铺的账目,才发现帐面上剩的钱还不到两万。自从消息传开,这几天讨债的人接二连三,没上门的还不知道有多少。我现在只能靠折价变卖一些产业来还债了。”
特朗布尔同情地看着不停喝闷酒的好兄弟:“没事的,都会过去的,伯父留下的家底还是很厚的。好歹当年我父母过世的时候你们家帮了我那么多,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我们是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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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接下来的几天,形势依然不见好转。
塔伦先生欠下的外债似乎达到了一个惊人的数目,这些债务的时间从几年前到上个月不等,债主也不尽相同,今天就连上城区的一家珠宝店都上门来要债了。
对此艾拉穆尔尽管感到困惑不解,可是那些债务契约上的落款签名和私人印章却又真实无误。
很快,塔伦家就已经资不抵债,艾拉穆尔甚至不得不委托专人集中拍卖名下的宅院和屋中藏品。
为了逃避不断增加的债主,艾拉穆尔白天藏在魔法学院里埋头学习魔法,下课后就直接躲进特朗布尔家借酒消愁。
焦头烂额的青年法师如今差不多天天都要向好友倒一番苦水,原以为自己继承了一笔不菲的家产,结果没想到却十足是个烂摊子。
在巨大的债务压力下,艾拉穆尔被迫卖掉故宅,搬进了学院附近的简陋宿舍;脱下华贵的法袍,摘去多余的饰品;还停止了一切社交活动,生活从一个富家公子飞速向着落拓贫民靠拢。
旬月之后,艾拉穆尔终于结清了所有债务,也因此变得一无所有。
重新面对生活的青年法师这才发现,没有任何谋生能力的他在这座城市里,不要说继续魔法修行,连生存下去都成了难题。
考虑再三后,艾拉穆尔不得不硬着头皮向学院里相熟的法师、同学寻求工作。除了誊写手稿和抄录卷轴之类的基本文职,打扫屋舍、帮工跑腿的活计照样来者不拒。
他的事迹一时间在学院中沦为笑柄。
饶是如此,修炼魔法的花费依然压得他喘不过气。根据布拉卡达的底层学院制度,每位学员虽然名义上隶属于各间学院,实际上大部分时间都只是跟从自己的导师修行,只有每周固定时间的公开授课在一定程度上才实现了教学师资共享。
即便索罗私底下已经免除了艾拉穆尔的全部学习费用,但光是施法材料和冥想用的魔晶支出就足以让他疲于奔命。
由于冥想魔晶的短缺使得他魔力提升速度变得十分缓慢,哪怕投入了成倍时间也是如此。到后来,为了节省开销,艾拉穆尔往往一天只靠一个面包和一点薄粥充饥。
这天到了午休时间,索罗收拾好东西正要离开教室,抬头看到那个还在伏案看书的身影,不由暗叹一声。老魔法师近况还不错,自从暗中得到了一个富商学生的帮助偿还了赌债,连自己的独栋小楼都赎回来了。
老法师刚离开没多久,一个苗条的背影悄悄走了进来。艾拉穆尔还在仔细读咒语书,仿佛只有一门心思扑进魔法世界里才能忘却现实的烦恼和身体的饥饿。突然听到桌上一声轻响,却是一个饭盒放到自己面前,艾拉穆尔惊讶地抬头,正迎上那个平民女学徒的目光。
两人四目相对,青年法师看到那秀气的面容上还带着一丝浅浅的红晕,还不等他开口,女孩就低着头快步跑开了,留下艾拉穆尔愣愣看着她的背影。
在食物香气的吸引下,身体先于他的大脑作出了反应,艾拉穆尔舀起一勺土豆就往嘴里送去,连日来的饥饿已经使他放下所有矜持,丝毫不顾仪态地大吃起来。吃着吃着,法师却突然鼻子一酸,两行热流自脸颊滑落...
这盒饭可能是他落魄几个月以来感受到的唯一一点温情了。
早前当艾拉穆尔重新回到学院的第一堂法术课上,在一排高高扬起的上等桃木杖和其他高级法杖之中,只有自己手里那根黝黑的柳木杖显得那么刺眼。
原本用的上品法杖是青年法师最后卖掉的一件值钱货,后来的他也实在买不起一根像样的法杖了,只能从下城区的杂货铺里淘来一根最低级的柳木法杖。作为法杖而言,韧性好、不易折断可能是它唯一的优点了。
他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些贵族学员脸上嘲弄的表情。
曾几何时,艾拉穆尔作为富商之子可能是所有平民学员里混得最风光的。大多数贵族学员都乐意和他往来,互相宴请出游屡见不鲜。
然而当他失去财富,也是那部分走得最近的贵族同窗最早开始落井下石。嘲讽、羞辱花样百出,对待他比对待那些平常没有交集的平民学员态度更加恶劣百倍,仿佛这时候才终于想起了双方的身份差别,并像是为了弥补竟然和这个走了狗屎运的家伙交好多年的错误。
转变态度的还不止是贵族。
“嘿,那不是塔伦家的少爷吧,怎么也和我们学徒一起做这种杂活?”
“你还不知道啊,塔伦家老爷死了,家业全没了。”
“啊?怎么会...”
“谁知道呢,听说他们家本来就没什么钱,这么多年一直面子上死撑呢...”
“是啊,明明都是平民,装什么有钱人,天天和那些贵族混在一起好像自己就能变成贵族一样...现在还不是被打回原形!”
这样的交头接耳起初还会令法师赧颜,后来就渐渐麻木到再生不出任何情绪了。
就这样过了大半年,年轻人的棱角在艾拉穆尔身上被飞快地抹平,他的话也越来越少。这段时间来,他同时接了好几份短工,靠着替其他法师打扫实验室以及帮贵族同学抄写魔法书勉强维持住生活。
有一次,艾拉穆尔在一个高级法师实验时当助手,因为过于困顿不小心打碎了一个容器空瓶,被那个法师当众训斥:“一点小事都做不好,还想不想干?干不好就滚!”
青年心里酸楚,眼泪差点没落下来,但是想到还要靠打工赚一颗新魔晶来冥想。只能咬咬牙把眼泪咽下去忍了,不停鞠躬道歉,最后还是被扣了当天的工钱。
不再有钱的青年法师,为了梦想只能卑微到尘埃里。
不仅生活,曾经的朋友都消失殆尽,就连特朗布尔也不再往来。艾拉穆尔的这位幼年好友在帮他还债时也出了大力,不但把自己店面的流动资金全拿出来,还另外凑出一大笔钱。本来他的烟草店就是在塔伦的照拂下才屹立不倒,如今也只能堪堪维持经营。
因为无颜面对好友,艾拉穆尔一狠心干脆断绝了两人来往,学院里见面也视作路人。原来穷困,真的可以让人连交朋友的资格都失去。
又是一天晚上,艾拉穆尔照例匆匆赶往图书馆抄书。经过一间高档酒吧时,门口突然爆发出一阵哄笑。法师转头一瞥,却是一群身披若柏学院长袍的贵族学生,正对着他指指点点,为首的竟然是卡德男爵的小儿子吉泽西。
吉泽西以前就与艾拉穆尔交恶,作为一个没有继承权的男爵子嗣,却时时以自己的贵族出身自矜,向来看不惯艾拉穆尔一个商人之子竟然可以和学院里的其他贵族学生打成一片。聚集在他周围的也都是一些眼高于顶的小贵族子弟,两个小团体往常相遇没少要唇枪舌剑一番。当初艾拉穆尔晋升为中级法师还狠狠压了一回这些至今还是初级法师的纨绔的风头。
然而不到一年的时间,局面彻底逆转。
艾拉穆尔本不想理会他们,正要快步离开——
“喂,卡戴珊,快来看看你这个老相好。我听说你之前是不是对他有意思来着。”几个贵族学生嬉笑着把他们中间一个化了浓妆却衣着朴素的女孩推到人前。
艾拉穆尔猛然停住脚步。
他僵硬地转过身,很慢,很慢。
可还是一眼就看到了那个曾让他心心念念许久,却在家道中落后只能埋藏在心底的倩影。
...她给他的饭盒如今还被他小心翼翼存放在家里,一直没有机会还给她。
之后吉泽西那伙人还说了什么,艾拉穆尔都听不见了。他的眼里只剩下了那个姑娘,她略带些惊惶地看着他,眼圈微微发红,却只能像只小鸟一样无助地僵立。
艾拉穆尔看到吉泽西的手粗鲁地在她身上揉捏,女孩强行忍耐痛意,还要露出勉强的笑容。
青年法师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指甲深深抠进血肉。
年青的爱情,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