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七卯时,天刚泛亮,鹤唳倚靠在窗口。
泉歌城此时十分安静。到了寅时,家家户户携碗出门,虔诚而整齐地跪坐在殷修臣轿辇将会经过的大道两旁。
约莫半个时辰以后,一架奢华轿辇由四个衣着艳红,身姿高挑惑人,神态妩媚的俏女郎抬出。
轿辇四角相对处各站一名手提长剑的男护卫,右前方一名头发花白,略有驼背的老者,左前方一名肤白貌美,腰悬一柄短剑和一枚镂空卷云纹翠玉的女剑客,后方六名红莲教弟子。
鹤唳盯着女剑客腰间所悬玉佩,觉得眼熟至极。他恍然大悟,她即是昨日申时与自己在青岩寺相见的那位女子。
她虽混在红莲教的队伍里,但不知为何,他鹤唳却异常自信地肯定她非红莲教中人。
城内百姓见轿辇已出,皆双手交叠平放地面,身体弯曲,额头与手背相贴,不敢起身直视,唯恐将那如同神祗般高贵的辇上之人得罪。
轿辇四方垂悬白纱,殷修臣身着宽大的黑色祭祀礼服端坐于上闭目养神。微风拂过,掀开白纱一角,他侧脸微露,若隐若现,鹤唳看得有些不真切。
当女郎把轿辇抬到大道对折点时,老者高声令下:“落轿——”
轿辇落地,四位女郎一人卷起一方白纱系紧,恭敬退于轿辇后方。
鹤唳这才看清了殷修臣的面容,不知是幻觉还是什么,他有些诧异,殷修臣那张脸与魏闻潇竟有三分相似。
百姓仍匍匐在地,直到老者一声“起”字音落,他们才直起腰身,但双腿仍跪于地面。
老者道:“今日乃我教咏莲盛日,当与民同乐,普天同庆。”
百姓齐道两声:“与民同乐,普天同庆!与民同乐,普天同庆!”
鹤唳注视着这在泉歌城百姓眼里无比庄重的仪式,不觉有些好笑,心道:“俗世凡规,束人束己。”
“起轿——”
四位俏女郎听令,将轿辇重新抬起,前往祭月坛。
百姓聚于轿辇后排列成整齐而浩荡的队伍,随殷修臣一同前往祭月坛。
鹤唳易容后混在百姓队伍中,他倒要看看那女子究竟是什么人,又是怎样混进了红莲教。
众人跟着轿辇走了几条长道之后终于抵达祭月坛,许多老年人由于未进食又行路漫长,出现嘴唇发白,体力不支的状况,但始终不敢吭声,生怕耽误了行程。
“落轿——”
轿辇再次落地,殷修臣睁开久闭的双眼,起身下辇。
老者令道:“恭迎圣使,跪——”
百姓整齐跪下,抬头仰望那下辇的贵公子,而后各自三叩首。
殷修臣转身面向众人,像身怀使命一般庄严而肃冷,道:“尔等皆为红莲教臣民,为表心系苍生之意,今日由我殷修臣亲自主持咏莲会,带领各位拜水神,祭月神。”
“谢圣使隆恩。”
当还剩最后一道仪式祭月神之时,天色暗了下去,月儿在众人的瞩目之下升上了夜空。
四位俏女郎双手提铜壶,将壶中清澈的液体分倒于百姓自带的碗中。
“饮圣水——”
百姓各自将圣水饮尽,而鹤唳暗以银针试毒,竟看见银针触碰圣水的那一截变成了黑色,于是私下倒掉,佯作饮尽。
一阵诡异至极的祭祀乐声响起,百姓们皆面目呆滞,像被什么操控了一般,纷纷对月磕头,擦破了皮也没有停止。
其实,红莲教组织的这一切哪里是什么咏莲会,不过是红莲教以这圣洁的幌子蒙蔽愚昧的百姓,让他们心甘情愿地放血为红莲教所用,如此便可有取之不尽的新鲜人血去饲养那些肮脏而见不得光的东西。
那祭祀之乐也并非普通祭祀乐曲,而是能操控人神智的邪曲,若非是拥有强大定力的练武之人,一般都难逃被操控的结果。
磕头过后,六名红莲教弟子抬上一口大缸,缸高四尺,缸口直径两尺。
趁此空隙,鹤唳悄然脱离队伍隐于粗壮的树干之后。
此时背对鹤唳与女剑客的殷修臣已察觉鹤唳的存在,只是不动声色而已。
殷修臣声带魅惑,朝百姓道:“我爱的子民,以你们的血拜祭月神,月神会帮你们实现心中的愿望。”
百姓听之,轮流取刀割腕放些许鲜血于缸中,到最后一个人时,缸中人血几乎已满。
鹤唳愈发觉得红莲教组织的这一场祭祀宴会不符合常理,本想拔刀暗伤祭祀司乐之人,却被那腰悬短剑女剑客以眼神示意而制止。
女剑客担心鹤唳会坏事,千算万算没算到他竟会跟来祭月坛。
殷修臣右手慢慢凝聚起一股强大的力量,女剑客见之,上前抱拳行礼:“圣使,属下去解决。”
他凝聚的力量骤然消散,吩咐道:“将他的项上人头取来见我。”
“妙音领命。”
女剑客拔出短剑飞身而去,鹤唳提剑相挡,将她引入树林深处。
他招招致命,而她却只守不攻。
见她如此,他忽然收剑,语带指责和愤怒地问她:“此等邪教你竟如此相助?”
“公子可知,贸然行武不是救人,只会让更多人丧命。”
“莫要辩解。”他再次抽剑出鞘。
“若公子听我把话说完还想杀我,大可随意。”她目光灼灼。
“好。”他推剑入鞘。
“你可知若你方才杀了那司乐之人,祭祀曲戛然而止会有什么后果?
“如何?”
“泉歌城百姓皆命丧黄泉。”她如是答。
“怎会如此?”他有些惊讶。
“所谓圣水,不过是迷人神智的药物而已,而那祭祀之乐则是操控人神智之曲,若贸然终止,百姓神智未归,魂魄极易游离于外,让其躯壳成为一具尸体。”她定定地看着他。
“所以你阻止我是想救这些百姓?”
“不错。”
“殷修臣手段毒辣,没有几个人能逃得出他的手心,你若还想活命,就趁他还未下令封城之前赶紧离开,明白吗?”她冷厉地警告。
“既如此,你若不取我性命,你还能活着?”他有些担忧地问。
“我自有我的办法复命,既是死也与你无关。”她似乎在极力划清与他的界限。
“为什么不离开?”
“各事其主,何须多问?”她自头上拔下一支珠钗交到鹤唳手中,“拿着,必要时它能帮到你。”
她抽出短刀在自己手臂上与背上划了几道狭长的口子。
“你做什么?”
“与你何干?”
语罢,点脚飞身离去,隐于暗处刻意耗了些时间——她想为鹤争取一点时间离开泉歌城。
他明白她是想假造不敌他手,身受重伤,以此蒙骗殷修臣。
她自己都自身难保,为什么要救他呢?多犟的一个姑娘,鹤唳有了几分欣赏之意。
咏莲会一切仪式已经结束,百姓皆已由红莲教弟子引路送回泉歌城各自家中。
妙音带一身剑伤跪地复命:“属下未能解决,还请圣使责罚。”
“责罚?”殷修臣冷哼一声,伸出手死死捏住她的下颌将她提起重重甩了出去,“回教再好好罚你。”
她从地上颤巍巍爬起,艰难答道:“妙音明白。”
“起轿——”
四位女郎放下卷起的白纱,抬起轿辇返回红莲教。
殷修臣揉了揉太阳穴,对其余下属下令道:“传令下去,封锁泉歌城,务必要把那人的身份查清楚。”
“属下遵旨。”
杀一个人有千百种法子,可救一个人谈何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