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审知之所以要建报恩寺和白塔,不仅仅是因为缅怀父母兄长之恩,更是因为这一年,王审知所投靠的唐朝皇帝唐昭宗,被那控制中原大局的梁王朱温给弑杀了。这让向唐昭宗称臣的王审知,一时间无可依附,暗含失意的他,借感念父母缅怀兄长之意,建立报恩寺,也借此,暗祈朝廷能够政权稳固,以保天下免于纷争。
天祐元年(904年)那梁王朱温的势力,此时已经大到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地步。数月前,朱温就假惺惺表请唐昭宗迁都洛阳,此时的梁王朱温,早已借唐昭宗授意,自任为诸道兵马副元帅,而诸道兵马元帅则是年仅十三岁的唐昭宗第九子李柷,这梁王朱温实际就是朝廷兵马大权的控制人,面对这样拥有大兵实权的臣子,这唐昭宗岂敢违抗他的“盛情表请”,不得不应允。当这个唐昭宗李晔的迁徙车队,浩浩荡荡地驾至华州的时候,沿路的百姓们都在夹道欢迎高呼万岁。而这个唐昭宗哪有心思享受这样的欢迎,如同傀儡一般的皇帝,根本没有实权,被下臣任意指挥,心里满满各种屈辱涌上心头,他泪眼婆娑,对着车队外面的百姓,囔囔抽泣道:“不要再呼我万岁了,朕不再是你们的主子了!”然而,人群高涨人声鼎沸的夹道欢迎现场,又有谁会听得到他这样的凄离控诉呢。唯有身边三两个真正贴心的侍臣,听到了他的话后,暗自神伤。
这唐昭宗又对他身边的侍臣伤怀地说:“朕今天漂泊到这里,不知往后又将迁徙到哪儿去啊!”。这贴心的侍臣听到了,只顾不断地抹着眼泪,没有一个人回应他的话。除了唐昭宗身边几个文弱无力的随从侍臣之外,迁徙队伍的其余人马,包括皇帝起居吃穿、打毬供奉、下人丫鬟等两百多余人全部都被朱温所取代了,这唐昭宗起初没留意这个细节,久了以后才察觉到他左右前后多数皆是梁王朱温的人,不尽伤怀唏嘘。
随后几个月,那朱温更加为所欲为,在中秋前几日,派遣亲信蒋玄晖,携大军人马,前往洛阳弑杀了唐昭宗,并假传圣旨立唐昭宗的第九子年仅十三岁的辉王李祚为皇太子,改名李柷。这年纪不大的李柷,他被朱温吓破了胆,根本不敢立年号,沿用唐昭宗的年号天祐。
次年,朱温又命蒋玄晖杀死了唐昭宗其他的几个儿子,独留了李柷一人做傀儡皇帝。朱温认为朝廷的朝臣中,多数都忠于李唐皇室,是自己建立新王朝的障碍,必须彻底铲除,才能顺利达到目的。
朱温急于称帝之心,早已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而他的心腹蒋玄晖、以及当朝宰相柳璨、太常卿张廷范等人,都认为天下未平,不可太急,纷纷劝诫朱温不要急于称帝,这令朱温非常不高兴,数月之后也已被朱温借故给弑杀了。
天祐三年(906年),这朱温早已成为诸多割据势力的最为突出的一个枭雄,即便拥有兵马大权,生性狡猾、凶狠跋扈的朱温,也同样过着每天提心吊胆的生活,极有战略眼光和政治智慧的他,在这一片豪强中四面玲珑,远交近攻,为自己的势力打造了稳固的地盘。
作为身在福建的王审知,与朱温的关系却是十分微妙的。早前,朱温势力初长的时候,他踏出自己的第一步,就是向王氏三龙的死敌——秦宗权开刀,而秦宗权被杀之时,王氏兄弟早已割据泉州成为一地之侯。听闻朱温剿灭了自己的死敌秦宗权,这王氏兄弟好不欢喜,王潮不仅宴请自家的将士家眷,王审知更是不惜重金给朱温送奉了交好大礼:皮革马匹、珍宝玉石、绸缎布料等重礼,以表谢意。
所谓敌人的敌人即是朋友,这朱温在羽翼未丰的时候,能够得到远在福建王氏兄弟的交好与支持,他自然也不会忘却王审知的好意,因此他也常假借皇帝旨意,嘉封这福建的王氏兄弟。王审知和朱温之间,存在浓厚的交好情义,与那时候群雄割据采取“远交进攻”的政策不无关系,这福建离中原距离较远,中间隔着吴国的势力,因此王氏三龙在福建羽翼丰满的时候,也触碰不到朱温的利益。
在得知王审知治郡有方建勤政为民百姓拥戴,人人皆为之歌功颂德的时候,这狡猾的朱温也做了一个顺水人情,借了唐皇帝李柷之意,下了一道圣旨,给王审知建生祠,立德政碑。
在接到皇帝的圣旨,朝廷要为王审知建生祠,立德政碑的时候,王审知其实并不以为然,对政治手腕了如执掌的他,早就知道,这是梁王朱温借花献佛的示好而已,因此他也是波澜不惊。而全福州城的百姓,在得知这个消息,却都轰动了。
所谓立生祠,这就是为活着的人建立祠庙,而加以奉祀。早在西汉的时候,栾布为燕相,燕齐之间为其立社,号栾公社;石庆为齐相,齐人为立石相祠,这就是立生祠起源。唐代绵延三百多年,只有备受尊崇的官员,才会被百姓立生祠膜拜。例如盛唐时期的狄仁杰,但他被贬为彭泽令的时候,邑人为他立生祠,后面迁魏州为官,魏州又为他立祠。当然由于不少官员自视有功,也存在一些人擅自立生祠建德政碑的情况,于是大唐法律《唐律》就入了条款,凡有官员毫无政绩而擅自派人立生祠或德政碑者,要关押监牢劳役一年的处置。
因此建生祠和立德政碑,并非普通人就敢随意建立,而这王审知,是大唐皇帝敕赐建生祠,立德政碑,这无异于是一项至高的政绩荣誉。
天祐三年,十二月份的福州,有一些清冷湿润。
这连日里来,小雨不断,如烟如雾。无声地飘洒在福州街边的青石板上,白墙青瓦的屋檐边,雨水总是时不时滴滴答答地落下来。在福州万户白墙青瓦之间,这福州刺史府,作为王审知的居住之处,却与普通民居无异,屋舍简陋。唯有刺史府外大门左右两只大石狮子,盘踞在地,才彰显着这刺史府的地位与身份。
这刺史府外,轻烟细雨,飘飘扬扬;而刺史府内,热火朝天,喧喧嚣嚣。原来是众人都在聚议建生祠立德政碑的事,王审知令家人,筹备了一些薄酒小菜招待着众人。
“恭喜将军,贺喜将军!朝廷敕赐为你建生祠,立德政碑,鲤腾在此敬将军一杯!”已是福州长史参谋的池鲤腾喜出望外,向王审知举杯致敬道。
“鲤腾,你我这么多年交情,你就不要这么客气了。”那王审知微微一笑,举杯饮下一口薄酒。
“将军治郡多年来,深受百姓爱戴,这皇帝给将军建生祠、立德政碑本就是理所当然的!”那座上的王贵同样喜色于脸。
“百姓之所以爱戴将军,那将军体恤郡民啊,将军修城拓路,开疆扩港,建寺立塔,德惠他人,这建生祠立德政碑,也是众望所归的大好之事!”那身为威武军军判的林硕德也赞道。
“将军治郡有方,百姓安乐,盗匪绝迹,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我这做将士的,都成了闲职了。”那林延皓笑嘻嘻地说道。
众人溢美之词,并未动摇王审知的心志,他只是笑笑,然后说道:
“诸位将士,都过奖了。审知能有今日,都是诸位之功劳,我要谢过诸位。”
“将军!是我们要谢你。想当初我们还在王绪下属之时,如无将军勇志谋略,我们或早被那王绪虐杀了,哪能有今日的好日子。”那林硕德想起往昔,不禁热泪盈眶。
“鲤腾,王贵,硕德,延皓,你还记不记得当年秦宗权血洗光州的时候……”王审知问道。
“如何不记得?那都是大风大浪的日子啊!”池鲤腾感叹道。
“那梁王朱温灭了秦宗权后,得了中原势力。如今梁王早已经尽得中原,直取关中。这小皇帝李柷,也是在梁王朱温的势力控制下即位的,你们说,他一个区区少年,如何能知晓我的事迹,给我建生祠立德政碑?”王审知感慨道。
“这……”众人听了王审知的话,也纷纷面面相觑。
“德政碑文是礼部侍郎于兢所撰,这于兢与梁王关系可不一般。”王审知说道。“延翰,你去把德政碑文拿来。”
在一旁的王延翰,于是撰写有德政碑文的绫锦递给了王审知。王审知打开绫锦,查看了碑文的内容,然后指着其中的一句话,让王延翰读道:
“元帅梁王以公如河誓著,匪石情坚,累贡表章,愿陈保证。朝廷冀宏诱劝,特示褒扬,将建龟趺,合征鸿藻。”
“这梁王愿陈保证,朝廷才特示褒扬;如果,梁王不保证呢,朝廷还褒扬吗?”王审知问道。
“将军……你此言是有什么用意么?”池鲤腾问道。
“按纲纪,这郡王大,还是皇帝大?”王审知问道。
“那还用说,肯定是皇帝大啊!”池鲤腾说道。
“这德政碑文里的这句话,诸位没看出来吗,这梁王比皇帝还大。”王审知摇了摇头,微笑道。
“对啊!梁王愿陈保证,这朝廷才特示褒扬!很明显,梁王朱温是暗示自己的地位啊!”那王贵恍然大悟。
“自梁王剿灭秦宗权那时,我们就一向与之交好。然而现如今的这个梁王,弑杀皇帝妄立太子,后又立李柷为皇帝,随后又杀李唐家室诸王,孤立李柷一人为傀儡皇帝,其野心早已路人皆知。”王审知说道。
“我看他就是想走董昌的老路,意图妄自称帝。”池鲤腾鄙夷道。
“这梁王与我们福建无利益纷争,自然愿意与我们交好。他借这德政碑文暗示自己的身份,言下之意就是要我们往后能向他俯首称臣吧?”王贵直言道。
“这梁王,大有豪取天下之意,是要四方都顺服于他么?”那林延皓在一旁询问道。
“太欺负人了,那这德政碑和生祠,我们还建不建了!”王延翰恼气道。
“总归这也是朝廷的名义敕赐来的。如果不建,这是抗旨,这多不好,百姓也会议论的。”王贵想了想,觉得还是顺应旨意,比较好些。
“将军的德政本来就天下人皆知,建祠立碑,并无不对,我也赞同建。”池鲤腾说道。
“诸位,于心而论,我不想要建祠立碑,”王审知叹了口气,看着大家说道,“大丈夫本就应该安民济物,才不劳虚生,身为统领,我只是带领大家一起做了大丈夫应该做的事罢了!”
“将军,这朝廷皇帝李柷已是傀儡,并无可惧的,倘若我们不建祠立碑,撇开违抗圣旨不说,这也有违梁王之意。他日那朱温,若是真的一统天下成了帝王,我们违抗他的事传到他耳里,对我们岂不是也很不利?”王贵说道。
众人心里都清楚,那梁王朱温盘踞中原各州的大部势力,实力要远超福建很多。朱温性情乖张残暴狡猾多变,如今朱温挟天子以令诸侯,更是有诸道兵马副元帅加持的身份,若是真要违抗他,他带大队兵马直取福建也是易如反掌的事。
王审知紧锁眉头,心事重重,举目看着众人殷切的眼神,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