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也不吭声，依然“哼哼吱吱”“哼哼吱吱”的。外面的秋风从板缝里吹进掠过他的头顶，几根花白的毛发随着炉里煤火跳动，轻轻合着拍子，脸无感慨，也无笑容，只有腮上几根白发一翘一动的，二目有神，像燃烧的炭火，灼灼放光，一起一落。
“……你全然不念共枕眠，如风如雨，如烟如云，如雾如尘，一片情深当粪土。为奴的，白日为你卖艺，夜晚为你陪宿，早晚为你煮食，夏夜为你打扇，冬夜为你暖足，怀中香瓜，腹中炉，像被褥为你驱寒……当你骏马高官做，良田万顷，丢弃奴家，是我命中的苦……”
“这是哪儿哪，胡扯八啦作什么。什么共枕眠，什么如风如雨，如烟如云，如雾如尘，一片情深当粪土，你没有媳妇，还想那个小妮子……”
“你懂吗？这是马戏，走江湖，是一种苦涩，悲哀。你是走不成了，见过几个天，你才是胡扯蛋呢。”
杏子姑娘心悬，嘴巴半张，眼眨也不眨，睫毛动也不动地瞅着老铁匠微微仰起的表情和他那无限丰富的脸以及细长的脖颈上那个银珠一样上下灵活移动的喉结。凄婉哀怨的旋律如同秋雨抽打着她心酸的心田，正要哭出来声时，旋律又变得昂扬壮丽，情丽无限，浩渺无边，她的心又像随着风中的柳条飘逸，摇摆不定。此时的杏子姑娘却感到麻酥酥，浑身寒颤。
秋风从脊椎直冲头梢。她的身体悠闲自然地倚靠在床铺的背靠上，双手揉搓着，若有所思，泪光点点，深沉似水，怀古幼年的往事，不禁心酸起来。在她的身心里似乎受到创伤，沉浸在老铁匠的歌意里。老铁匠神采奕奕的瘦脸上焕发出光彩夺目的微笑，她仿佛发现自己就像歌声里的未来……可她的脸色又变了过来，呈现甜蜜的微笑。
小五不知什么时候挪到杏子姑娘身边，不自主地怜爱地拦着杏子姑娘，调皮的大手又轻轻地按在杏子姑娘身上。杏子姑娘厌烦不堪，趁人不备，突的一推，站了起来，装模作样地咳嗽两声，到外面吐痰，躲开小五不地道的行为。
小铁匠坐在孬孩背后，却没发现。若被发现，以他性子，不会轻饶于他。老铁匠驴喊嘶叫，刺耳难听，厌恶透顶，烦得小铁匠再也坐不住了。一会儿，连驴叫声也听不到了。他半蹲着，歪着头，左眼几乎竖了起来，目光像鹰爪子，在杏子姑娘脸上狠撕着。肚子里像燃起了火，直冲喉咙，又从鼻孔嘴巴喷出。他感到像蹲在一根强硬的弹簧上，稍一松弛会被弹到空中去，与红旗涵洞钢筋混凝土桥墩相撞，粉身碎骨。此时，他只能强忍着，咬着牙，看，看，看，馋，馋，馋……
杏子姑娘，被刚才的行为弄得心里怦怦直跳。看着孬孩双手扶着风箱杆，孽呆呆地站在那儿看着炉火。炉中的火已经很弱了，一绺蓝色火苗夹杂着一绺黄色火苗在煤结上不停的有气无力地跳跃着，眼看奄奄一息。在奄奄一息的时刻，也有一时的挣扎，火苗儿被内里的气流托起来，离开炉面很高很高，在空中浮动着，转瞬间，又落下来。人影晃动处，就是火苗蹦跳的显现。孬孩好奇心跟着上来，目中无人地睛盯住火苗，也想让一只眼睛黄，一只眼睛蓝，可他总也办不到，没法，又将视线分开，懊丧地从火苗上移开，左右巡睃着，忽然定在炉前铁砧上，铁砧踞伏如兽，卧在那儿。他的嘴大张着，像要吞下去，却不能。随着一声感叹，缓和了屋里的气氛。“你叹什么？”老铁匠停住了唱声，深沉地问道。
孬孩眼睛原本大而亮，这时变得更像明亮的汽灯，光含锃亮，咄咄有神。他似乎看到了一幅奇特美丽的影像，这影像就是光滑的铁砧子泛起青幽幽蓝幽幽的光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幅现实的山川河流奇异的彩图。铁砧子上的铁板钢花闪烁，耀眼夺目，奇异纷呈。
他看到了这个，又看到了那个，样样出奇，世上少见。看什么像什么，活灵活现，形象逼真。看兔兔跳，看牛牛哤，看山山舞，看水水唱……噢，是一个大西瓜，一个花皮的大西瓜，圆圆像皮球，像圆月，像太阳……噢，不是的，什么都不是，它变了，西瓜后边拖着一条长长的大尾巴，尾巴上的根须像金色的羊毛，美丽好看。它又变了，变得晶莹，玲珑剔透。透明的、金色的外壳里苞孕着活泼的晶亮的液体，线条流畅优美，从美丽的弧线上泛出一圈金色的光芒。光芒有长有短，长的如丝，短的如毛，像影子一样飘过风箱，站在铁砧前，伸出沾满泥土的煤屑，挨过砸伤烫伤的小手，小手颤颤巍巍，哆哆索索，毫无精神的样子……
先前放在铁砧上的那个小萝卜，孬孩想吃，伸手去拿，小铁匠猛地窜起，踢翻水桶，青水汩汩流淌，浸湿了老铁匠草铺。他一把将那个萝卜抢了过来，那只独眼充满着血丝，骂道：“狗日的！你也配吃？老子肚里空劳劳的，渴得起火，嗓里冒烟，正要解渴！你却和老子……”
“你还有师傅的品吗？臭样。”杏子姑娘看他不顺眼，抱打不平，替孬孩说理。
小铁匠不知廉耻，张开焦黑的大嘴就要啃那个萝卜。孬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噌地敏捷地跳起来，两只细小的胳膊插进了小铁匠的臂弯里，身体悬空一挂，又嘟噜滑下来，萝卜落到了地上。小铁匠对准孬孩的屁股就是踢了一脚，孬孩一头扎到墙边，倒在小五身旁，小五大手一翻，稳稳托住了他。厉声道：“你是人嘛，与徒弟争一个小萝卜。”
老铁匠慢慢腾腾地站起来。杏子姑娘和小五也站起来。六只眼睛一起瞪着小铁匠，小铁匠畏缩起来。孬孩头嗡嗡嗡的响，眼前昏花，也很晕，面前的一切都在转动。他使劲晃晃头，看到小铁匠又拿着萝卜往嘴里塞，气不消，抓起一块煤渣投过去，煤渣擦着小铁匠腮边飞过，碰到木板上，落在老铁匠铺上。
“我日你浪娘，你是不是不想活了，看我怎么整死你！”小铁匠嗷嗷嗷地咆哮着。
小五跨前一步，气愤填胸，说：“你要欺负孩子吗？咱试试。”
“把萝卜还给他！”杏子姑娘也愤愤不平地说。
“还给他？老子偏不，要打，出去，这个年头，谁怕谁。我不吃，谁也吃不上。”话说人出，小铁匠冲出屋，扬起胳膊猛力一甩，萝卜带着飕飕飕的风声向前飞去，很久，河里传来了水面的爆裂的声音，啪……哗……像雨洒落下来。
那个红红的小萝卜被扔到河面上，溅起了水花，一群群的鱼儿被惊吓得魂飞天外，一个个没命地逃窜。栖息的鱼儿也被惊醒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离开巢穴，互不相顾，急急忙忙随着大火慌不择路，一起逃命，躲到该躲避的地方去了。萝卜漂了一会儿，慢慢沉入水底。在水底下随着流水慢慢地滚动，一层层黄沙很快地掩埋了它，再也滚不动了。
“你这个小东西，真可恶，扔了多可惜呀。”老铁匠埋怨着他的儿子小铁匠。
孬孩的眼前出现了一道金色的长虹，他的身体软软地倒在小五的身上。这一夜是怎么过去的，谁也不知道。就这样，不知不觉天亮了。
要知第二天还会出现什么，孬孩还会挨骂吗？要知详情，请看下面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