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中午，孬孩早早跑到红旗涵洞铁匠炉铺，蹲在那儿候着。眼睛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红炉、铁钳、大锤、小锤、铁桶、煤铲，甚至每一块煤，每一块煤渣，都离不开他的眼睛。快到上工时，他右手拿起煤铲，捅开压住火的红炉，左手用力一拉风箱，煤烟和着煤灰飞起来，吹迷了他的眼睛，他使劲地揉着，眼圈被揉得发了紫，眼泪哗哗，依然不停地揉。嘴里不停地骂着，“真他娘的倒霉，别人弄得好好的，我一弄，怎么就吹迷我的眼呢。”他使劲拉着风箱，“也怪了，今天是怎么了，风箱也和我过不去，平日里轻轻松松的，没费这么大的劲。今天怎么了，也与我来劲了，不听使唤了，他妈的，真不听使唤。”孬孩哪里知道，时间久了，风箱风力不大，达不到火候，烧不好铁，出不了坚硬的钢钻，怎么能洗好石头呢。风箱里换上新勒的鸡毛，当然很沉了，他一手拉起来很吃力，双手握着，右食指被碰了一下，才想起那条包着伤指的手帕。手帕已经变色了，黑得不是白的了，红牡丹花还是有点红色的，只不过没有先前的鲜艳，那么美丽，那么好看。他转了一个念头，走出铁匠炉铺，四下打量，东瞧瞧，西看看。他解下手帕用口叼着，费力地爬上一个地方，把手帕塞到石缝里……他要干什么，谁也不知。
回来三捅两戳，火被戳灭了，孬孩有点害怕了，额上沁出一层汗珠，有心再燃。铁匠炉铺外响起“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他惶恐起来，不知将要发生什么事。他退着，退着，一直退到脊背贴着凉冰冰的墙壁上。孬孩看到一个短腿的青年弯着腰走进炉铺，就是小铁匠张申，姿势一伸一缩，好像证明炉铺门高底似的。孬孩咧了咧嘴，不敢吭声。短腿青年张申看着被捅灭的火炉和拉出半截的风箱，又看看紧贴墙壁站着的他，骂一声：“你个小狗崽子！你来折腾什么？火让你捅灭了，风匣也拉歪了，正事不能干，瞎折腾第一，你是不是想捣乱，欠揍了，你这个小混蛋……”话声没说完，孬孩忽听头上响起一阵风声，感到有一股冷风带着棱角的巴掌将要在自己头皮上扇过，赶紧一缩头，紧接着听到一个清脆的响，啪的一声，像在地上摔死一只气蛤蟆，扇在墙壁上。幸亏自己躲得及时，不然的话，这一巴掌可不轻，必打得起个大疙瘩。随着一声喊，“滚出去，砸你的石子儿去吧，你这个小混蛋！太不像话了！”张申厉声地骂着。
孬孩早就知道老铁匠的儿子叫张申，他矮墩墩的，圆腰乍背，周身疙瘩，肌肉发达，小腿肚像磨刀罐那么粗，结实有力。脸上布满密集的粉刺疙瘩，牛犊鼻子，扁扁的，平平的，上边挂满汗珠。孬孩瞟了一眼，站在那儿，不吭声，也不走，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小铁匠张申又絮絮叨叨说起来，“要不看在本村和你那个后娘虐待你份上，我就……你啊，可怜，我下不了手啊。你认为我真的想打你，你还一缩，躲，能躲得了吗，你这个小东西，你可把我气死了。”
小铁匠做活干净利落，起身到外面扯了一把金黄的麦穰塞到炉膛里点燃，轻轻拉几下风箱，麦穰冒出又轻又黑的烟，紧跟着窜出火苗。右手的铁铲铲了一铲湿漉漉的煤，薄薄撒在正在燃烧的麦穰上，左手轻轻拉着风箱一进一出，很有节奏，“呼哧桄榔”，“呼哧桄榔”，一直轻轻地来回拉着，右手又撒了一层煤。左手依然轻轻地拉着，紧跟着又撒了一层煤。炉里冒起黄烟，烟里夹带着硫磺呛人的煤气味，不停地打阿嚏，谁都受不住，跟着打起阿嚏来。小铁匠看了孬孩一眼，没吭声，用铁铲尖儿轻轻把炉中煤一戳，几缕强劲有力的红色的火苗窜了出来，“呼呼呼”，“呼呼呼”，火苗越来大，也越来越旺。“噗噗噗”，“噗噗噗”，火苗有红变白，白得耀眼，让你睁不开眼。
孬孩兴奋地“嗷”了一声，“哎哟，师傅真棒，师傅你真棒啊！”
“我棒，我棒什么棒，都是你给我找的麻烦，你还不滚，小混蛋！站在这儿做什么。”
话音刚落，又高又瘦的老铁匠张敬凯不紧不慢地走进铁匠炉，问小铁匠：“不是压住火了吗？怎么又生？”他的语声既沉闷，又粗糙，带有责备的口气问了一句。
“被这个小混蛋给捅灭了。”小铁匠张申抬起煤铲指指孬孩。
“你让他拉吧。”老头说。
“让他拉什么拉，我想揍他，让他滚了算了，正是不能干，竟给添麻烦。”
老铁匠没回声，看了一眼孬孩，他一伸手将一块黑不溜纠的油布围在腰间，又把两块黑不溜纠的油布绑在脚脖子上护住脚面。油布上布满了火星烧成的许许多多洞洞眼眼。孬孩知道，这些洞洞眼眼是老铁匠常年打铁打出来的，留下的斑斑点点的痕迹，可见年岁不小了。
回头说道：“好不容易找来的，哪能让他走了，让他拉风箱，你专管打锤，这样你也轻松一点。”老铁匠坦然地说着。
“我知道，要不看在本村的份上，哼……能让这么个毛孩蛋子拉风箱？你看他瘦得那个猴样，在火炉边还不给烤成干煎饼饼儿！”小铁匠张申一百个不满意的冲着他爹爹嘟哝着。
“几天来，不是拉得很好嘛……不要生气了，他是个可怜的孩子。这个我不说，你也清楚。就算魏书记不安排，咱知道了，也应当揽过来。做一件好事不容易，做一件坏事，就不费什么力气了。像他这样，咱不接济谁接济。”老铁匠张敬凯又安慰儿子几句。
“我知道，他拉的不错，他也很可怜，他爹爹出门几年没回，家里是个后娘，虐待成这样。刚才我也说的只是气话，没当真的。好吧，孬孩，今后你可不能再这样了。你记着，若再出现不守规矩的事，你就……我不说了，你是清楚的。”
“是，师傅，我听您的。刚才我也是好心，想提前给师傅……却……”
“你没有经验，当然会出现刚才这样的事了。”
“师傅，我会了。”
“你会了，就这么快？”
“不信，下次您看看，我一定会成功的。”
“好吧，会了就好，快拉风箱吧，干活了。”
魏广南一步闯进来，翻着眼皮，看了几眼，呵呵呵笑道：“怎么啦？他拉的不好吗？”
“好好好，这几天多亏他。”老铁匠笑哈哈的连连答应着。
“好什么好，就你会圆。”小铁匠张申一肚子不愿意。
“不是你说要要个拉火的吗，怎么又不满意了？你要不想要，来时就辞了，不就干净了。来时不说，现在说孬腔，有什么用。”
“我要拉火的不是他！魏主任，你看看他瘦成那个样子，恐怕连他妈的煤铲都拿不动，你派他来干什么？臭杞摆碟——凑个数呗！看不中看，吃也不中吃，有啥用。”张申还是怨气满天的。
“你这小子怎么这么说话，你爹爹夸他能干，这几天多亏他。再说了，他又不是外人，是你本村的，他家的情况你不是不知道，就冲这个，你也不该有怨言呀。我不提，你也该提出要他呀。我为了你，搭工夫又搭钱。”
“这个我明白，你看今天，好好的炉子，叫他给捅灭了。这不，刚刚点燃起来，不耽误工夫吗。”
“这个也怨你，谁叫你来晚了，早来还有这样的事吗？再说了，既然明白，就不该说这样的话。你这样，就讨人喜欢了。”
“我……”
“喔什么喔，喔你一肚疙瘩，本来是你错嘛。我知道你这个小子的鬼心眼子，你想要个大姑娘来给你拉火是不是？挑个最漂亮的，让那个蒙着紫红色方头巾的来？美得你这个臊包狗蛋！你爹爹夸，你嫌弃，是何道理。是你口味不对，是吧。孬孩，拉风箱吧。”
魏广南冲着小铁匠说，“你他妈的也要好好的教教他！真的不用，没人，我带回去，你自己干。”
小铁匠张申噗嗤笑了，“魏主任，我是与你开玩笑的。说真的，他真的不错，我挺喜欢他的。”
“那就中，你们好好干，没亏吃。”
“是，魏书记。”
“把他教会了，也是你们的功劳。将来我会好好奖赏你们的。”
“那就更谢谢魏书记了。”
魏书记站在一旁，看着他们。
魏书记想看什么，谁也不知道。要知详情，请看下面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