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媚眼儿中的幻影
这个故事叫《眼儿媚》。说的是民国时一位富家女爱上多情戏子，被骗被弃，财色两失，愤然自杀，戏子幡然醒悟，以死相殉。
那爱恨强烈情深一片的富家女由嘉丽饰演。
那风情入骨游戏人间的戏子由东树饰演。
东树昔年的女朋友绿意演女二号。
短短数年，绿意的变化令嘉丽惊讶。昔年糖娃娃一样可爱的小女孩不知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一夜之间变化成为颠倒众生的艳姝。
当年，绿意婉拒了东树的求婚，转投地产业巨子的怀抱，拍拖两年，获赠两栋海景别墅，套现数千万。如今，绿意拍戏只当玩一样。
进入九十年代，城中经济起飞，人心都被商业化，没人取笑绿意，不但不取笑还歆羡佩服不已，倒是嘉丽不顾身份和穷小子恋爱，被人背叛情书都拿出来贩卖换钱的蠢事才会被人起劲笑话。
东树心高气傲惯了，被绿意拒绝之时又处于事业低谷，因此大受打击。东树并非爱绿意爱到非她不可，东树只是不能接受有女人会拒绝他。他太骄傲，他的骄傲令他脆弱还有偏激。
戏里——
嘉丽看到戏台上的东树，呼吸都停止了。不少豪放的贵妇甚至摘下钻石耳环、宝石戒指，直直抛到台上，嘴上狂呼东树的名字。东树眼波流转，像是笑了，又像是不笑。那眼中的媚态，难描难画。
绿意是嘉丽的远方表妹，家道中落，依附着嘉丽过活。绿意灵巧，善解人意，嘉丽与她形影不离。
绿意转眼笑看嘉丽，表姐，他真是俊俏。
嘉丽清清嗓子，不置可否，脸上却泛起红晕，像融在水里的血一样，很快漫成一片。
绿意贴到嘉丽耳边，呼吸热热的，说，你想不想会会他？
嘉丽一怔，一边抗拒一边又是心旌摇荡，挣扎许久，成吗？我是说，这个……怎么见法？见得着吗？
绿意格格笑起来，表姐，瞧你急的，包在我身上。绿意拍拍胸口。
嘉丽的视线又转回了戏台上，东树的一举手一投足一个转音都令她灵魂发麻，她不信绿意一个小丫头能有什么妙法令她见着他，不过她是想见他的，好想好想，想得心都痛了。
戏里——
绿意灵猫似的钻到后台，两条白白的手臂一下子就缠在了正在卸妆的东树身上。
东树的妆卸了一半儿，一边脸是清洁的，一边却仍布满油彩，看起来有点诡异，似乎一半脸儿是人，一半脸儿是妖。
“我说得没错吧，只要带她看你的戏，她保准就会迷上你。”
“你最聪明。”东树捏了捏绿意的鼻子，“事成之后，你表姐那个装满了珍珠钻石翡翠黄金的首饰盒就归你如何？”
“不会比这个更惨了。”这天的戏拍完，嘉丽忍不住说，“被自己最好的朋友和自己的爱人联手背叛。”
“这才是爱情经典。”导演凑过来说。
“悲剧爱情的经典。”绿意纠正。她千灵百巧，戏里那么可恶一个角色由她演绎，惹人恨却不招人厌。
“说得好！”导演揉了揉绿意的肩膀，走开。一边走一边在心里暗自得意，绿意、东树、嘉丽的表现都超乎他的预料，尤其是东树，难为他能将戏中那个无情戏子的狠辣绝情拿捏得那么精准，更重要的一点，东树的扮相美得令人屏息，绿意嘉丽这两大美女都要被他比下去。一个男人美成这样，当真罕见。导演又转头打量东树，嘉丽恰巧从化妆镜中捕捉到这个怪异的目光，不由笑起来，道：“他看你的目光好怪。”
“是呀，不像男人看男人，倒像男人看女人！”绿意嘴快。
东树神色猛变。他待女孩子一向随和体贴，这种怒色十分罕见。
嘉丽觉得事有蹊跷，当时不敢多问，暗暗压在心里。
绿意则大气都不敢出了。
东树突然起身，一言不发走了出去。嘉丽唤他，他也不理。
绿意扁扁嘴，突然哭出来。
嘉丽急忙搂住她安慰。
“他还是不原谅我。”绿意无比委屈。她倒不是真的无情无义爱财如命，只是人太聪明灵巧，太会为自己打算，当年东树一文不名，她总不能就看在他有一张漂亮脸蛋的分上就答应嫁给他。
“不会的，不会的，东东不是这么小气的人。”而且事情已经过去四五年，东树不可能牵挂这么久。
他们都如此年轻，谁能那么长情。
长情太苦。
嘉丽深有体味。
在戏里——
她被他骗了一次。嘉丽和寡母相依为命，寡母爱女如珠，总是听之任之，舍不得禁锢，嘉丽偷出了保险柜里所有的东西外加她自己的首饰盒，全部给了东树，东树说他需要一小笔钱转换职业，等他安排妥当，自然会上门提亲。嘉丽平日一点不蠢，却对东树漏洞百出的谎言毫无警觉，死心塌地地信他。
“你很快会来找我？”嘉丽拉住急着要走的东树。
“很快，快得就像你酒醉之后一觉睡醒，一张开眼睛就能看到我。”东树匆匆亲了亲嘉丽的面颊。
“你保证！”嘉丽急道。一想到有一段日子见他不着，她心里就发慌。
“用我的命保证。”
“别说这种晦气话。”嘉丽忙说。
“如果我爱你，我就一定会回来，对不对，嘉丽？”他问。
嘉丽不由自主点点头，松开手，满心都是痛苦的甜蜜。
东树由窗口跳下去，一掌撑在地面上，背脊拱起，猫科动物一样，“真傻。”他取笑她，笑颜如夜色中的花，一点一点绽放。
“真傻！”东树对着手提电话轻言缓语，眉梢一挑，万种的风情流散开来。
坐在东树身边的嘉丽不动声色地朝他靠近，她想偷听他的电话。
东树竖起一指，点开嘉丽的脑袋。匆匆挂断电话。
“女朋友？”嘉丽忙问。
东树不置可否。
“男朋友？”嘉丽只是开玩笑。
东树却神色一变，“这么八婆！”他强笑。
“不要！”嘉丽心里一惊，难道她的猜测成了真？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她脱口而出。
东树的脸上先是显出怒容，后又是无奈，最后他叹了口气，笑出来，“我介绍你们认识。”他算是默认了。到底是骄傲的男子，敢做敢当，“其实，你见过他。”
明知再说下去一定激怒东树，但身为真正的朋友，嘉丽不能不说，“不要！”她用力说。
东树真的发了怒，一脸假笑，厉声道：“我是没有女人爱的！你要我如何？要不，你来爱我！”
“好！”嘉丽想也不想，义薄云天地应承了。
撇开嘉丽对同性恋情的个人观感不谈，大众是反感的。东树和她能有今天都不容易，东树更加不易，她有龙大旗无微不至的关照，并没吃过太多苦头，东树却是熬了七八年才有今天的出头之日，她绝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为了一段不容于世的感情毁了自己刚刚起步的事业。
“嘉丽？”东树失笑，他当她开玩笑。
嘉丽用力点头，“我说到做到！”嘉丽伸出手掌，“不如我们击掌为约。”她试图调节气氛。
东树内心敏感脆弱的一面被触痛了，“谁要你可怜！”他仍是怒。
“我……”嘉丽有口难辩，她想帮他，她当他是最好的朋友，她对他的苦处感同身受，同情他是因为关怀他。
“你来爱我？”东树沉声问，他的眼中显出狠毒之色，这令他像一朵开得十分霸气的花。
嘉丽怔了怔。
东树吻她。也不管现场多少人，多少双眼。
嘉丽想挣扎，却不敢。她妥协，她想帮他。
为了影片的宣传，嘉丽和东树片场热吻的小道消息被人捅了出去，东树不否认，嘉丽自然也不敢否认。两人一起默认了在一起的传闻。
龙大旗对嘉丽接踵不断的情事的态度一如既往，一言蔽之，嗤之以鼻。
一向温和儒雅的西冷对这段情事也是意见多多。西冷和东树闹翻之后，这么多年都形同路人。
“认识这么久，要爱早爱了，需要等到今天？”西西顿了顿，“嘉丽你不懂防人，若东树是借你上位呢？”
嘉丽闻言心里一惊。西西是多么儒雅风流的人物，他原是个紫色西装都能穿得很好看的男孩子呀，怎么也会冒出这么猥琐的念头？东树借她上位？怎么可能？他们曾是好朋友，互相都是了解的，东树那么那么骄傲。
西西近来状况不佳，东东走红，风头极健，西西地位受到威胁，传闻新专辑销量锐减，西西压力极大，他性格又内向，不懂排解，闷在心里，更苦。
嘉丽一面恼恨西西的小人之心，一面又可怜他处境堪虞。
这一行，当真下坡路就是死路，嘉丽想起当年龙大旗教训她的话。
嘉丽演戏更加搏命，即使明知太投入会伤害自己的心神，嘉丽还是咬牙做了。从此，她就是那个被人负了心却仍情深一片的富家女孩。
戏里——
绿意因为愧疚劝解嘉丽让过去的过去，放开这段情。
嘉丽只是摇头，他说了回来找我，像酒醉后的沉睡，一张开眼就见到他。嘉丽眼神发直，痴得近乎傻了。
这吗久了，花都开了几茬，他要来早来了。绿意急道。她不理解表姐为何如此之蠢。
不都说爱情是场赌么？嘉丽轻声说，哪能买大就开大，买小就开小？但不管怎样，总是买定就离手，赌了就是赌了！嘉丽的语气由柔软变得柔韧。
哈！绿意笑道，她的脸上又是难堪又是愧疚，说，表姐倒也懂赌了。
不。嘉丽忽笑，惨白的脸似乎禁不起这样的笑容，看起来竟有几分鬼气森森，我只是爱看戏。戏里什么都有。
绿意心里一凉，表姐蠢？不，绝对不！除了那个面目如狐的戏子，谁也莫想骗她。
我知道你喜欢那只翡翠蝴蝶。 其实你开口和我要，我也是会给你的。 嘉丽说。
表姐？绿意吓得双手直抖。表姐知道？她都知道！但——若她知道她和东树勾结起来骗她，为何她还痴痴等他。等一个骗过她的人，为何？
戏里——
他们在街头偶遇，东树还是春风得意地笑，嘉丽一把捏住绿意的手腕，拼命想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形。
他转眼，看到一身狼狈的她。
总算等到了，她却转身想逃，她不能这么见他，她甚至没换上光鲜的衣服。她这么丑，不能这样被他看到！不能！
表姐！绿意急喊。
东树呆了呆，突然箭步追上去。他抓住她的手，她身体一抖，满身的憔悴似乎都变成了败花、落叶，凄凄惨惨的零落。
东树心里突然涌起排山倒海的愧疚。他仍记得，初见她，她如莲花一样雅洁，那么矜持娇贵，却被他的一场骗害成了这样。
“才多久没见，你竟然忘了我？”东树反咬一口。
她看他，仍是那样一双温柔如水的眼，她突然扑进他的怀里，搂紧他的脖子，哭得像个孩子。
导演喊停，连声夸赞他们演得好。
东树拍拍嘉丽的背脊，得意地舞起眉毛，“嘉丽……”
嘉丽的哭声不止。
“嘉丽？”东树觉得不妥。
嘉丽哭得更凶更狠。东树的脸是精致完美的，龙十三的脸也是精致完美的，嘉丽看着东树的脸就好像看到了龙十三的脸，她似乎看到她的生命长河中她还不曾经历的那一幕，若干年后的某月某天，她终于又见到了那个不堪盛名之累诈死息影的龙十三。
龙十三问她，才多久没见，你就不记得我了？
嘉丽只觉得这多年的压抑和等待突然到了尽头，她的伤心刹不住车，她只能扑进他怀里放声痛哭。
这样的长情，太苦了。
《眼儿媚》公映之后大受欢迎，叫好叫座，得到当年的最佳男女主角、最佳女配角、最佳影片、最佳导演等六项大奖提名。
嘉丽顺利再次封后。绿意的表演虽然也可圈可点，但仍是铩羽而归。
绿意太聪明，所以她用聪明演戏，演得轻巧自然，叫人看了欢喜；嘉丽从来不是聪明女，她用情用心演戏，演得入骨三分，叫人感动，令人唏嘘。
眼儿媚的投资方是龙大旗，他本是抱定了亏本的打算，剧情片向来票房低迷，但东树令人惊艳的出演无疑成为灵丹，龙大旗不但收回成本还大赚一笔。
东树因为此片成为全民偶像，无数女子为他尖叫。
东树演唱了同名主题曲，如同当年西冷以一曲《意迟迟》走红一样，东树也借此歌奠定自己的江湖地位。
从此，歌坛东树独霸，西冷无声陨落，除了几条不起眼的酗酒丑闻，再也无人提及西冷。
然后，就是西冷的死讯。
西冷喝了洋酒，又吃了镇静剂，药物中毒，因此死去，和大师卓别林一模一样的死法。
媒体不甘心，硬要牵强附会，撰文隐射西冷死于吸毒过量。
实际上，西冷为了保护嗓子，连烟都不吸。
城内媒体越来越坏，成日伺机挖掘艺人隐私，挖不出来就自己瞎编一气。
嘉丽匆匆赶到医院，她的心到现在仍是激荡不停，像是忘记了应该怎么跳动。怎么会？怎么会？怎么会？西冷还那么年轻！那么年轻！
那一幕幕曾与他一起欢笑一起玩耍的画面似乎触手可及，嘉丽泪花四溢。
东树双手掩面，坐在角落，嘉丽走过去搂住他的肩膀。他全身发抖，像受惊过度的孩子，嘉丽心里一惊，不觉搂紧他。
“嘉丽。”东树带着哭腔。
嘉丽心里又是一惊，东树突然倒进她怀里，呜呜哭了起来。嘉丽手足无措，那么骄傲的一个男人，大庭广众哭得眼泪鼻涕糊成一团。
东树是真的伤心透顶，他视西冷为竞争对手，他甚至视他为敌人，他要赢西冷，他要取代他，但他从没想过要他死。可是，实情偏偏是，他的成功害死了西冷。
嘉丽的心都快被东树哭化了。那一刻，嘉丽隐约明白，她可能真的有点喜欢东树，喜欢他的脆弱他的狠毒他的才情，她喜欢他，却不仅仅因为他像龙十三而已。
嘉丽很快和东树分了手。东树以为嘉丽是因为西冷的死才这么做。
实际上，嘉丽是为了自己。嘉丽也不懂，过往她谈了那么多恋爱，从没觉得对不起龙十三，但如今她对东树只是起了一点暧昧情愫，她竟然就觉得自己背叛了龙十三。
好蠢！嘉丽自己骂自己。没人要她等他！龙十三没有要她等他。事实上，龙十三甚至不算认识她，他一直把她误认为那个叫做“佳丽”的名门淑女。
龙十三隐居起来，但他并不是真的与世隔绝，他也读报纸杂志，尤其关注娱乐新闻。他看到嘉丽颇为坎坷的情路，每一次都以失败收场，龙十三有些心疼她，虽然他并不喜欢看到她与别的男人亲亲我我，但既然他已经失去了爱她的资格，他总该为她祈求幸福。龙十三是大度的人，所以他的爱像天空一样，任人翱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