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风华绝代的玉质女子
以后数年，嘉丽都在欧洲流连，城内媒体攻击嘉丽忘本，忘了自己在哪里成名，跑去洋人的世界献媚，简直不要脸。嘉丽表现得十分坦然，既不解释也不辩白，一个字都懒得多说。
也有人猜测嘉丽想打入西方世界，想进军好莱坞，嘉丽的回应十分磊落，我很懒，况且年纪也大，不想和小朋友一样去钻营打拼，我等片商自己来发掘我，如果没有，也就算了。
名，利，赞誉，该有的嘉丽都有了，她确实不需要再奋力厮杀，乐天安命就很好了。
嘉丽停了许久不拍电影，但拍了不少广告，代言了不少产品。绿意也是各大品牌属意的代言人，她人极聪明，公开场合不管记者怎么提问她都天衣无缝地把话题转接到她所代言的产品上，绝对不会喧宾夺主。嘉丽就笨拙很多，但她气质绝佳，哪怕一根青草拿在她手里似乎也能身价百倍起来。
更何况嘉丽敬业，一支短短的广告，嘉丽用最精英的班底，用百分之百的精力演绎，哪怕只是一个微笑一个眼神，嘉丽一定做到无可挑剔才肯罢休。她到底是有阅历的，又有演技，十分懂得用什么样的表演来凸显代言产品的特质。
没有戏拍的日子，空闲时间一下多了很多，嘉丽的感情世界也破天荒地出现了一段很长的真空期。在那个她自己毁约的婚礼上，她像个小女孩那样痴痴地等待，等待龙十三像王子那样策马跃来。但是她什么也没有等到。嘉丽的伤心是一个女孩子的伤心，不是一个女人的伤心，她逃回自己家里，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撕碎了衣柜里所有的衣服。那天，嘉丽歇斯底里地想，她不再需要美貌了，她完全不再需要美貌了。花再鲜人再美，需要的仍然只是知心人的钟情。
嘉丽不敢去看心理医生，没事的时候她就一个人躲在屋子里发呆，消极地等待时间平复她心里的伤痕。
嘉丽不敢把自己的这段幼稚的罗曼史告诉任何人，嘉丽知道，谁都会因此笑话她。这样的感情是属于十几岁的青春美少女的，而非她这种年届四十的优雅女子。
龙十三经历了他生平第一次退却。那天，他已经整装待发，但临出门口，他的视线又落在自己的肚皮上，他看不到他的脚尖，因为他的肚皮阻隔了他的视线。
龙十三突然不敢去见嘉丽。
龙十三曾经以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是他不敢做的。
他是早产儿，自幼体弱，他勤练武功，发誓要做天底下最强壮的人。他做到了。
他希望用他的电影传达他对武力与和平的见解，他也做到了。
他想诈死隐居，他还是做到了。
他希望改造自己的面貌，他增重成为三百多斤的大胖子，即使曾经与他最亲近的人乍看到今日的龙十三也不能认出他来。他做到了。
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但——龙十三突然为嘉丽可能会有的反应感到忐忑不安。如今的他，身材走形，面容走形，不堪入目。
“师父！”大旗催促。
龙十三停了脚，回转身体，竟像是临阵退却。
大旗吃了一惊，急忙跳下刚定购的新车。这辆车是为师父量身定做的，车门和车座都特别加宽。
龙十三朝房里走去，落荒而逃一样。
“师父！你不去了？”大旗不解。
“我……我不知道。”龙十三定住脚跟。
“师父？！”大旗从没见过师父如此优柔寡断的样子，心里一阵难过。难道隐居的生活摧毁了师父狮子般的心？
“佳丽马上就要嫁人了！”大旗提醒。
“我知道……”龙十三喘息了几下，他想去阻止，但他不敢，他不敢让嘉丽见到他这副痴肥的样子，“大旗，我看起来是不是像个怪物？”龙十三的语气里透出怯懦。
“师父！”大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龙十三绝对不是那种会对自己外貌多加关注的男人。
“大旗，我现在是不是很丑？”
大旗甚至想捂住自己的耳朵。大旗一直认为师父是万能的神仙，龙十三也从来没令大旗失望过，但这一次……龙十三竟然表现得如此软弱。
“你总还是你！”大旗急躁起来，几乎是吼叫着说。
“不，不同了！”龙十三的目光再度落在自己的肚皮上，“不，我不能去见她！”
“她要结婚了！”大旗提醒。
“不！”龙十三逃回卧室，猛然关上门。
龙大旗在屋外又是擂门又是叫喊，最后骂了一串脏话，盘腿坐在地上，怔怔地伤心起来。
他想，师父完全是为了可以与嘉丽在一起所以才暴食增重；如今他肥了却又因为怕自己样子太丑而不敢去见她。
多么愚蠢和伤感。大旗呜呜哭起来，像个小孩子那样。
嘉丽不知道龙十三那日为何没有出现，她只能想到一个理由：他根本不在乎她。
嘉丽被票选成为“十大风华绝代的女星”榜首。编辑按语：单论五官，她并无出众之处；但论气质，无人能出她左右。水一样的温婉，云卷云舒的自然，无人比她更有资格代言东方女子的美丽。
编辑称赞嘉丽已经修炼成为天狐级的美女，所有的妖娆艳丽都包裹在雪一样明净的外衣之下。
编辑更盛赞嘉丽温婉的气质。照理，嘉丽如此有名，盛气凌人一点也不为过。成功会宠坏任何人，但嘉丽似乎又成了例外。
嘉丽不知如何解释她“温婉气质”的由来。外人看来她春风得意，只有嘉丽自己知道她心里藏了多少失意。
有人说，嘉丽的眼波中会流淌出一股无法言说的慈悲之意，这令她的美多了一层深度。
嘉丽自知那种所谓的“慈悲之意”其实只是一种理解，一种在失败失意中慢慢磨砺出的理解。理解个人力量的微薄，理解人生的残酷，理解别人的处境。
嘉丽闲极无聊，出了一本书教导小女孩扮靓：怎么样花最少的钱让自己穿得时尚；怎么样花最少的时间保养皮肤；怎么样找到最适合自己的化妆方式。嘉丽从影多年，一直坚持自己化妆自己搭配服装，这方面她绝对算半个专家。
新书宣传的时候，有人笑言，嘉丽就快成为时尚行业的半个公敌，她在书里戳穿了无数美丽的泡沫。
嘉丽也笑答，找到最适合自己的美丽方法，不被别人牵着鼻子走，我想着对任何一个女孩子都十分重要。
又有人问，嘉丽是否想宣扬一种美丽者生存的理念，有人曾经写过一本书就叫《美丽者生存》，曾经风靡一时。
嘉丽坦言自己没有看过那本书，但她认为“美丽者生存”这个概念大致上是正确的，至少对今天这个社会而言。
又有人问，嘉丽自己是否也认为美丽对她一生助益良多，帮助她在方方面面取得极大的成功。
嘉丽沉吟了片刻，坦然说道：在事业上，是，绝对是；在感情上，不是，绝对不是。
嘉丽明知自己的做法鬼祟可鄙，但她克制不住，她找私家侦探寻人，寻那个名叫“佳丽”、曾与龙十三一起长大的女子。
嘉丽得到了地址，她犹豫再三还是决定登门拜访。
那个佳丽是美国极有名的作家之一，曾荣膺全国图书奖。嘉丽找来她的作品，她努力地看，但很快就无奈放弃，她看不懂她的书，嘉丽心想，这一定是因为佳丽太深奥，而她太浅薄。
嘉丽已经很多年不曾如此自卑。嘉丽为此感到羞惭——牵涉到龙十三的任何事情都能令嘉丽由一个成熟女子变成一个青涩的小女孩。
嘉丽按响门铃，应门的是佳丽本人。
佳丽纯然是一位中年妇人，素脸上有风霜有憔悴，完全不似嘉丽，通体的晶莹，美玉一般。
佳丽打开门，瞧了瞧嘉丽，呆了一会儿，她倒不认识她，但惊叹于她的美貌，不像个凡人呀，“你是？”她随和又有礼，脸上有笑容，叫人如沐春风。
嘉丽突然懵住了。
“女士？”佳丽犹豫了一下这样称呼，她还真不确定哪个称谓更适合于眼前这个天仙美人。
“对不起，我想我找错地方了。”嘉丽落荒而逃。
佳丽则困惑起来，这里方圆十里只有他们一家，这样也能找错地方？
所以嘉丽说：美丽对我的事业助益良多；但在爱情上，从没起到任何作用。
她的美从来不曾帮她赢得她真正想要的人。至少，嘉丽是这么认为的。
龙十三一页一页地翻看杂志上嘉丽新拍的一组照片。
“她并不快乐。”龙十三一边看一边说。
“她的脸上写了这几个字？”大旗不以为然。经历了上次师父临阵逃脱的事，大旗对师父多了几分同情。大旗并没有因为师父的软弱看轻师父，毕竟师父是为了心爱的女人软弱并非为了别的什么。
“她一直不喜欢性感的造型。”龙十三说。
“她早就不是小女孩了。”大旗翻了个白眼。
“不，我不是指这个。”龙十三看完了所有的照片，一刻不停，又翻到最初一页，从头看起，“你感觉不到么？她似乎想证明什么。”
大旗凑过头去，左看右看，看了半天，说：“真是挺好看的。”大旗只能看出这么多，“又没有露什么，师父你干嘛这么介意？”
龙十三忍不住弹了弹大旗的额头，“我不是介意！我是……”龙十三在图片里浓妆艳抹的嘉丽身上看到了她的怨愤。
其中一张，嘉丽是海盗造型，涂黑的嘴唇，散乱的头发，她手持一把砍刀，目光如火，里面蕴满她大开杀戒的冲动。
“她，不快乐。”龙十三轻轻地抚摸那双眼，他笃定的说。
“那你去找她呀！”大旗脱口而出。
龙十三脸色大变，默然许久，“你瞧她，天仙似的。”
“如何呢，她仍是个女人。”大旗不以为然，“师父，你怎么会认为嘉丽会因为你的样子嫌弃你？你这样想对嘉丽太不公平！我担保她绝对不是那样的女人！”大旗把胸口拍得很响。
“是吗？”龙十三回想他和嘉丽初遇的那个夜晚，那样美丽的夜晚，只能属于美丽的男孩子和美丽的女孩子。
大旗对师父的一再退却感到忍无可忍，“她又没死，你天天躲在这里缅怀她是为了什么？”大旗一边说一边火急火燎地掏出手机，按下号码，塞进龙十三手里，“你的声音没变丑，你和她通个电话总可以吧！”
“大旗！”
龙十三刚要训斥徒弟，电话那端传来一个软软声音：“喂？”
喂？哪位？
嘉丽刚刚盹了一会儿，被铃声吵醒并不十分清醒，她换了几种语言说“你好”，但对方还是不吭气，嘉丽皱皱眉头，准备挂断。
“嘉丽。”
低低的一声呼唤，嘉丽却似被雷霆劈顶。呆了半晌，肃然坐直身体，“是我。”她声音发涩。
“龙十三。”
嘉丽以为是线路的问题，所以他的声音听起来颤抖得十分厉害，令人不由联想起狂风中抖栗的树枝，“我……我知道，是呀，我听出来了。”嘉丽心乱如麻，不知道说些什么才算得体。
“你都好？”龙十三也停了很久，才问出这句话，一共不过三个字。
“好，我很好，我当然很好。”嘉丽结巴了一会儿，“你呢？”
龙十三这次停顿的时间更久。
大旗看师父拿着电话不说话，还以为师父准备对嘉丽说出实情，但心里仍然恐惧，故迟迟不语，大旗拍了拍师父的肩膀，表示支持。
龙十三早就忘记了大旗的存在，他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这辈子他不曾如此紧张，“不，我不好。”龙十三用力说出这几个字。
大旗又拍了拍师父的肩头表示赞许。大丈夫敢做敢当，其实男人胖得像头大象并没有多么难看，男女有别嘛。
“我不好，我、我、我、我不良于行！”
大旗的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他严重怀疑自己的听力，师父刚刚说了什么？
我不好，我、我、我、我不良于行！
嘉丽把电话拿开了一点，盯着话筒瞧了好一会儿，心想，这个电话是不是有问题？
“龙十三，你刚刚说什么，我没听清楚。”嘉丽吸了一口气，面带笑容说。她刚刚一定是听错了。
龙十三咬咬牙，“我摔断了腿！不，不，比这更加严重！”
龙大旗恨不得扑上去捂住师父的嘴巴。师父为何要这样说？为何？
嘉丽的手指掐进手心，她感觉不到疼痛。过了一会儿，她努力保持音调的平稳：“医生怎么说？”她温柔地探问。
龙十三却像被什么烫了手一样，猛地甩开电话，“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龙大旗把手机拾了起来，“嘉丽，对，是我。”有片刻工夫，大旗想过要拆穿师父的谎言，但转眼见到龙十三双手掩面的可怜模样，大旗心中又十分不忍起来，“他心情不好，他不想多说。”
“等等，大旗，我只有一个问题。”嘉丽匆匆忙忙地说，“那天，那天龙十三不出现，是因为这件事？对不对？对不对？”
龙大旗深深吸了一口气，“对，他赶着去阻止你的婚礼，出了车祸。”
大旗挂断电话。他说不清心底的感觉，他竟然帮师父圆了谎，他竟然和师父联手欺骗嘉丽？
“为什么这样骗她？”大旗质问龙十三，他真的十分火大，“你是不是真的不准备再见她？”
龙十三慢慢松开一直捂在脸上的手掌，他的表情像个迷路的小孩子一样惶惑，“我、我不知道。”
嘉丽挂断电话，她不由自主摸了摸自己的腿。
怪不得那天龙十三没有出现。原来他是出了意外。
她是多么自私！嘉丽在心里用力指责自己，她竟然误解他故意不来！她太过分了！
他伤了腿，所以不来。嘉丽心里又是喜又是痛。
不管怎么说，他不是不在乎她。
嘉丽甚至愿意为了这个发现立即死去，他在乎她，很在乎很在乎。
嘉丽不断地电话骚扰龙大旗，她想问出龙十三隐居的地址，她想找到他，她想照顾他。
“她是铁了心要做你这位伤残人士的贴身看护！”龙大旗语带嘲讽。
龙十三无意识地点了点头，脖子后的肉堆叠起来，像座微型的雪山。
“你知不知道她多么担心你的病情！你不能就这样装作听不见就算了！”大旗怒吼。这样对待嘉丽实在太不公平了，“给她一个交代！不然我不……”不保证我不会亲手把你的腿打瘸，让你的谎话变成真的。龙大旗及时住了口，他差点儿就出言威胁自己的师父，“你为什么这么对她？”
“我不知道！”龙十三突然也吼出来，“拨她的电话，我和她解释。”龙十三又恢复了他的犀利和镇静。
大旗呆了呆，马上乖乖地拨通电话，毕恭毕敬的交给师父。
“嘉丽！”龙十三断然说。
嘉丽喜出望外，他主动找她呢！“你在哪里？我过去你那边！”嘉丽语态娇嗔。
“不需要！”龙十三冷冷的。
嘉丽呆了呆，“你放心，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我发誓。”嘉丽以为龙十三怕她泄露他的踪迹。
“不需要！”
“龙十三？”嘉丽的声音开始轻轻颤抖。
“不需要！”
“够了，为什么？”
“我不想你看见我坐轮椅的样子！”
嘉丽心里又是一软，“我不在乎。”
“我在乎！”
“可是我不在乎，”嘉丽几乎是在哀求，“你让我去，你让我去看你！”
“我不信任你！”龙十三说。
“什么？”嘉丽大惊失色。
“你会取笑我！”
“我不会我不会我不会！”
“你当然会，因为你就是这样的人！”龙十三说完挂断电话。
嘉丽呆了许久，眼泪这才流出来。原来在他心目中，她是这样浅薄的女子。这么多年，她努力变得更好，结果龙十三根本看不到她的努力。他第一次遇见她，她是个刚刚选美成功的女孩子，她浅薄她虚荣，她承认，但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竟然不相信她也会变化。
是了，他从来看不起她，在他心中，她只是一个与他有过一段露水姻缘的女人。
浮萍般的相遇，浮萍般的分离。
萧瑟的寒意令嘉丽不由双臂环胸抱紧自己。
大旗的眼睛再度瞪得有铜玲那么大。
龙十三低着头不敢正视大旗，他说，“我想，我以后都不会再见她了。”
嘉丽拍摄广告，坠马。
一大堆人赶上来抢救。
嘉丽觉得四肢百骸无一处不痛，她甚至连挪动自己小指头的力气也没有了。
“不要碰我！不许碰我！不许救我！”嘉丽发疯似的喊。
别人以为嘉丽撞坏了脑。
大旗得知嘉丽坠马，心急如焚，立即致电问候。
嘉丽泣不成声，“大旗，你帮我问问龙十三，是不是我也断了腿，我也坐轮椅，他就肯让我见他？他就相信我不是那么浅薄的女人？”
大旗冷汗都吓出来，他怕嘉丽真的做出什么傻事来，自己伤害自己，大旗连忙将实情和盘托出。
“他骗我？”嘉丽无法置信，“为什么？为什么？”
“他遭遇了一些……一些不好的事情，他暂时不能见你，又不知道怎么和你说。”大旗努力为龙十三掩饰。
嘉丽顾不得去追问龙十三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仍是一迭声地反问：“他骗我？他骗我？他骗我？这个混蛋他骗我？我……我这辈子都不要再见到他！”嘉丽摔断电话。
大旗叹了口气，心想，嘉丽嘉丽你要说到做到才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