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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义无反顾

画廊的事有了周霆琛的协助,进展的异常顺利。

在法租界最繁华热闹的地段,毓婉与同学进行了婉居画廊的开业剪彩仪式。能够从事自己喜欢的工作且有能力将其发扬光大,毓婉当即成为同学之中冲破世家规矩礼教的典范,为示大力支持,他们纷纷拿出自己最引以为豪的画作在婉居寄卖,并表明愿无条件长期签约下去。

周霆琛又邀请了多家报社的记者端了相机对开业剪彩仪式以不同角度拍摄,毓婉手拿剪刀正迎上周霆琛赞许的目光羞涩的笑,镁光灯闪过,剪刀合并,彩带应力落地。

冲出家门开办画廊这样伤风败俗的事并没有得到佟佳鸿仕的赞同,他为了阻拦女儿抛头露面,甚至不惜以断绝父女关系做为要挟,一贯颇为守旧的那拉氏对女儿出门做生意并不全然反对,只因她知道佟家若再没有人站出来张罗操持怕是支撑不了几日了。

“婉儿若能当真从中得到锻炼也是好事,来日一旦出嫁做了当家主母,也不至于落得像我这般越过越落魄的地步。”那拉氏戴老花镜看了印有毓婉开业照片的报纸,从容应答丈夫的愤慨。

“她这般小小年纪就喜欢抛头露面,还有哪家肯让她去做当家主母哟?”说到气愤处,佟佳鸿仕跺脚叹气:“你也不好好管教她,学画也好,读书也罢,总不至于去公共租界做这些见不得人的事,这下可好,还将做生意一事刊登上报,婉儿原本就已有不佳的名声在外,如此一来,怕是更有人等着看我们佟家的笑话!”

佟佳鸿仕口中所说的看笑话的人,自然是指杜瑞达。

杜瑞达总是看遍了这一日大大小小的报纸才肯伸手吃容妈亲自准备的早餐,多年来已是养成习惯。因此杜家人常先吃饭,只单独为杜瑞达留出一份来,待他在书房读报完毕。

今日是个例外,杜瑞达拿着报纸面带赞许笑容快步走到餐厅,见两位夫人长子长媳都在低头用餐,餐桌上并不见杜允唐踪迹,原本绽在面颊的笑容瞬时冷下来:“允唐呢?”

“我在这儿,父亲。”楼梯上走下懒洋洋的杜允唐,身穿西裤马甲,手勾着西装搭在肩头,慵懒的靠在楼梯上,似笑非笑迎上父亲不悦目光:“父亲找我有事?”

见他这般纨绔模样,杜瑞达心中又是气又是恨,愤然将报纸摔在餐桌上:“有你这样的纨绔子,杜家就是纵有千万积蓄也早晚会被败光的!”

姨太太翠琳睇了一眼自己的儿子,抿嘴笑道:“老爷,不要生气了,允威昨日又成功谈下一笔与英国人合作纱厂的生意,这也算是咱们杜家近来的大喜事了。”

凌宝珠将银筷拍在桌上:“此事麻烦颇多,允威又有自己的生意要做,正好谈成了可以让允唐来接手。”

美龄哪里放得过眼前的大好时机,起身为父子俩打了圆场:“二弟近来也是太忙了,所以才睡晚了些。那纱厂的事交给我和允威就好,待二弟忙完了自己的事,再从长计议学做些生意也不迟。”

杜瑞达狠狠盯了杜允唐满不在乎的脸,以手指砰砰点了点桌上报纸:“你瞧瞧人家佟家的女儿,不过是个二十刚出头的女儿家,也懂得为家里分忧,自食其力创办画廊,我们家家业如此,原本不指望你们兄弟俩能够开疆辟业,只求守住这份我辛辛苦苦打下的家业不至于败落,竟也是不能!你们还有何颜面对我?”

杜允唐顺着楼梯慢慢走下,走到餐桌前拿了报纸,照片中毓婉正抬起头对镜头之外的人露出灿烂笑颜,凭借佟家如今落魄势态怎么可能会在法租界最繁华之处开办画廊,此事必然由他人协助完成。

这个人,定是站在记者身后,引得佟毓婉媚笑的周霆琛。

杜允唐一扬手将报纸甩在桌上:“这样女人谁敢娶,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抛头露面跑去做洋人的生意,怎么,佟家连这点礼仪也不教她么?”

杜瑞达见杜允唐狡辩,恨铁不成钢的重重哼了声:“我倒是宁愿有这样敢于走出家门败坏门风的女儿,也不愿有你这样困守产业眼高手低的不孝子!”

凌宝珠见杜瑞达当真动怒了,连忙起身拦住丈夫:“行了,总是看见允唐就骂,他还乐意回这个家?允唐,吃早餐。容妈,你再去准备一份二少爷的早餐。”

杜瑞达冷笑:“把我那份给他吧,见了他我就没胃口!你且惯着吧,早晚都有应验的一天!杜家产业早晚都要亡在他的手上。”

凌宝珠对杜瑞达的话心中忿忿,为了不给翠琳看笑话,只是拉着儿子的手坐下吃早餐。杜瑞达愤然离去,允威瞅准时机起身向父亲背影追了去。

凌宝珠狠狠剜了眼只顾奉承老爷的允威背影,又看了看报纸上佟毓婉的笑容,神色凝重了几分。

忙碌一整日连口茶也来不及喝,没想到画廊刚刚开业,生意竟是出奇的好,没到中午已有了百余块的进账,毓婉当即决定先忙过这段再回学校复课。

刚来的黎雪梅摩挲了漂亮的门脸,赞叹的无言语能形容此刻心情。她掀开门口垂下的吊兰风铃,对内里的毓婉轻笑:“可真是个能人,说做还真做起来了。”

毓婉许久不曾见到雪梅,分外高兴,连忙跑过来拉着她的手:“你怎么来了,快进来,我去了你家几次想要探望,都说你回老家养病去了,病可好些了?怎么一声不响就走了这么久?”

雪梅并没直接回答毓婉的问题,只是走到门口支起的画板前看了看,并无生气的眼眸暗闪过一丝浓重的渴望,随即又重新黯淡下去,她拿起画笔在调色板上蘸了些油彩:“我都好久没有拿画笔了,这笔握在手中,可真沉。”

毓婉静静陪在雪梅身后,“这是我今早画的,还没上色,你帮我上色就好。”

雪梅深深看着毓婉想了许久,最终还是将画笔搁回去摇头苦笑:“我想画也画不出了。”她用食指比了下心口位置,“如今,这里乱了。”

毓婉以为雪梅是为家中事苦恼,正想好言劝慰,门铃一响又有两位高大的洋人夫妇进门挑画,她歉疚的朝雪梅笑笑:“总是不得闲,你先等等我,我随后就来。”

雪梅将手中画笔放下摆摆手:“你去吧,我就是想来看看你,知道你一切还好,就没什么可惦记的了。”

毓婉狐疑着去迎客,待详尽的为那对夫妇讲解完,回头再望,原本伫立在画板前的雪梅已没了踪迹,门口的风铃正在迎风起舞,毓婉走过去,想探身子看看雪梅究竟去了哪里,刚走到近前,风铃应风坠地,啪的一下子砸在地上,惊得毓婉险些跳起。

她弯腰想捡起被摔断风铃,已有人先了一步伸手,他俯下身捡起风铃迎上她受惊吓的表情,情不自禁先笑了:“刚刚吓到了?”

见到熟悉的笑容毓婉也是笑:“突然掉下来的,也不知怎么了。”

周霆琛伸直手臂拎起风铃修整好,将上面的绑绳扯了扯:“你再去寻些绳来,我帮你重新弄好。”

毓婉嗯了一声拿来剪刀和绳子,递在他的掌心,周霆琛接过剪刀将绳子剪断,绑好,拴在风铃上,她怕有风吹的碎乱声响,两只手并拢端着风铃底端,他踮起脚在门上系好风铃,因为风铃垂落,她被迫靠近他的胸口,淡淡清新的烟草气息混合着连日来念念不忘的味道一下子冲进她的呼吸,心立即怦怦乱跳起来。

周霆琛并未察觉毓婉脸颊的绯红,将风铃系好后,毓婉将手心放开,整个人愣愣的站在他的一方天地里,地上,他的身影仿佛抱住了她,似一对紧密不肯分的有情人。如何不肯分,如何不能分,他到底怎样想,他们是否会在一起,思及这些没由来的女儿家心事,顿觉烦乱。

他低下头正看见她眉目拧在一起:“在想什么?”

毓婉险些脱口而出自己在想他们的未来,幸好及时收住了嘴,捂住热哄哄的脸颊摇头不肯说。

周霆琛见她不肯说,也不追究,命门外守着的大头和小胖往画廊里搬了许多箱子。箱子逐一打开,各个箱子中装的皆是市面上罕见的西洋花草。

毓婉再看向窗外不知何时画廊外街面上站了十几个人,各个面目凶恶黑衣长裤,将婉居围个严实,这些人大约都是周霆琛的手下。青龙堂的堂主与她交往时,常是孑然一身,是该喜还是该忧?毓婉深深吸口气,回头朝周霆琛笑:“来我这里还带着保镖?”

周霆琛不想让毓婉知道更多:“没有,一会儿要去办事。”

毓婉从那次周霆琛在周家与记者对峙中可以看出,帮派里的所谓办事多是打打杀杀的买卖。如今周霆琛身为青龙堂堂主行事自然不必亲自动手,但刀剑无眼,谁知哪日命断他人刀尖。更何况此个行当宿怨极深,即便伤不到他,他周围的人也未必能逃脱报复。一直以来,毓婉并不想去深思周霆琛所做的行业,可这一天总需来面对,由不得她来逃避。她没说话,过了许久才开口:“这些西洋花卉异地而居,不适气候,也不知在我婉居到底能活多久。”

周霆琛也察觉她的语气含有惆怅,故意绕过话题:“如果这些花没了,再换新的,只要你开心就好。”

毓婉避开周霆琛的目光,深深叹气:“花堪比人,精心灌养也有感情,哪是说换就能换的。”

周霆琛只是陪同毓婉一起为花浇水不再开口。毓婉在前愁容满面的浇水,周霆琛跟在后心思凝重的陪同,两人亦步亦趋相隔总是极近的距离,地面的影子一会儿分,一会儿合,似月阴晴圆缺。

大头和小胖搬完花草见堂主和佟小姐的情状悄悄撤到门口,两人互相点了根烟,倚靠靠在画廊门口抽起来,小胖咂嘴:“这些花至少这个数。”他伸出两根手指在眼前比量一下。

大头回头看了看画廊里娇小的佟小姐,“别说这个数,就是再翻十番,堂主也愿意为里面那位小姐出,可惜,她跟咱们不是一路人,堂主恐怕白费了心思。”

此话得到小胖心有戚戚的赞同,“门当户对啊,就是他妈的狗屎,可你还不能不信。”

街面缓缓停过一辆车,大头警惕的将烟踩灭,用肩膀拱了拱小胖,眯缝了眼睛:“看,来的是谁!”

小胖见杜允唐一身白色西装从车上潇洒走下,抬头望了望画廊的牌子“婉居”,脸上露出一丝冷笑。

大头将腰间的手枪按住,气哼哼向前走了一步。

杜允唐身后是凌宝珠,周霆琛素日教训不伤及妇孺,大头见凌宝珠仪态将枪硬生生压了回去。

凌宝珠今日押杜允唐来婉居本是私心,一是想看看佟毓婉到底折腾出了怎样的画廊值得杜瑞达如此赞许,二是制造机会给毓婉和杜允唐再次增进好感,母子俩下车就看见画廊门口站了十几凶神恶煞,她眉头蹙起:“这是谁家的人?”

杜允唐见那些人的样貌,知周霆琛必然也在“婉居”之中,眉眼掩不住鄙夷:“自然是周家的,不愧是个喜欢抛头露面的女子,没想到父亲会对这样的人赞赏有嘉。”

凌宝珠也满心不悦,她提裙上前,大头与小胖连忙敲门示警,毓婉和周霆琛的身子悄然各自闪开,毓婉抬头望见凌宝珠身后跟着杜允唐更是本能抱紧双臂。

凌宝珠先将画廊里面的装潢打量一番,墙壁四周所挂画作虽不是名画却也不乏西洋新鲜风范,玻璃窗格子的陈设配上了新摆放的异国花卉,还有一些石膏像夹杂其中,倒似洋人开设画廊的模样。她见毓婉态度有些尴尬:“佟小姐,今日我带允唐来挑画,你不必多虑,也可以先与我们介绍一下。”

毓婉回头看了一眼周霆琛,他正与杜允唐对视,杜允唐进门时正看见周霆琛与佟毓婉两人迅速分开的动作,所以脸色越发难看,盛气凌人的他忿忿对上周霆琛的目光。

毓婉应了一声,将手中的喷壶放下走过去,漫不经心为凌宝珠指了几幅画,凌宝珠一一审阅,见落款无一幅署名毓婉才开口:“我要你画的。”

被要求是自己画作,毓婉刻意敷衍,“我画的远没有同学们好,这些都是我同学们上乘佳作。”

“但是你做生意的才能倒是比她们强了许多,这画廊由她们来做必然是做不起来的。”凌宝珠似在赞许又似嘲讽。

毓婉有些沉不住气,将心中不满表达出来:“杜伯母,上次我们所说的事,我以为您是明白的。”

凌宝珠以手帕掩住嘴淡淡笑笑:“你认为我们娘俩过来是为了你和允唐的亲事?”

一句笑话,引得杜允唐和周霆琛脸色都有些变幻。

毓婉听凌宝珠如此直白将事情挑明,心中又气又急又怒:“杜伯母,此事不要再提了,方才是我越矩了,您想挑什么样的画,我指给您看。”

杜允唐盯着周霆琛的关切神色,嘴角微微上扬,似笑非笑走过去:“为什么不提?我父亲说,佟毓婉可是世家中最值得娶回家做媳妇的上佳人选。”

毓婉听罢杜允唐的话当真有些慌了,她应酬手段尚浅,哪里敷衍得了杜允唐的油腔滑调,周霆琛目光死死盯住杜允唐,警告他最好死了这条心:“要知道即便毓婉当真是上佳人选,也未必是你们杜家的。”

杜允唐拍拍周霆琛的肩膀,笑得好不奸诈:“周兄忘记了,佟小姐杀了贵府小姨太,你家老爷可是一直耿耿于怀呢,周兄愿意娶佟小姐为妻,怕是周老爷心中不愿的,更何况,即便周老爷愿意迎进毓婉做新妇,佟家也未必乐于与地痞无赖做亲家……”话音未落,周霆琛一把揪住杜允唐的领口,狠狠攥着不放,杜允唐也不示弱,反手将周霆琛的手腕抓住,也是不松。两人当下较起劲来,推倒了身后摆放的花草,花盆砸落地面,花瓣随着土块四散飞溅,惊得毓婉险些叫出声来。

事到如今,杜允唐隐约也能猜到那日青萍是被周鸣昌杀害,佟毓婉只是无辜被冤身陷牢狱,之所以在此时提及青萍被杀一事,一是表明自己犹记得这些血债仇恨,二是点出周鸣昌才不会让毓婉过门,三是标明佟毓婉与周霆琛的身份根本不匹配。即便佟家落魄到嗟食的地步,也不会随意答应与周家联姻一事。

毓婉不堪杜允唐嘲讽冲上前站在周杜二人前,愤怒之情溢于言表:“此处我还要做生意,请杜少爷出门再解决从前恩怨!”语气虽然强硬,但因做不来刻意凶恶的架势少了些许威慑,杜允唐抱紧双臂轻佻的冷笑:“怎么,佟小姐只管赶我,不赶周少爷?”

周霆琛骤然放开了手,他并非松了气势,而是不想在毓婉面前做些有失气度的举动。他冷冷盯着杜允唐:“无论如何,毓婉绝不会嫁你,你最好不要痴心妄想。”

杜允唐将周霆琛的手也无所谓的放开,似怕被沾染的灰尘拍拍自己袖口:“怕是未必,只要我愿意娶她,任谁也拦不住。”

杜允唐的话钻入耳中,令毓婉眉头一紧,同样负气的话听得凌宝珠喜上心头,上下打量一番毓婉,又上前拉了儿子:“此话我与你父亲等了许久了,只怕你不肯开口,可难坏了我们。”

杜允唐闲闲而笑:“母亲,我何时让您失望过,您的话,我一定会听。”

毓婉惊愕震动,眼看着杜家母子兴冲冲离去。

面色阴郁的周霆琛心头沉着怒气,他与毓婉相距咫尺却仿佛离了万里,“无论他们要如何逼你,都不许答应。”

毓婉心里异常混乱,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嗯,知道了。”

周霆琛用力把她搂在怀里:“无论如何,等我回来,我回来会立刻去佟苑。”省下的几个字是,与你父母提亲。他觉得,即便自己不说,她也会懂得的。

得到许诺本该笑的,但不知为何毓婉总觉得她与周霆琛的感情并不会简单顺遂,也许只是一晚,再或许只是一个时辰,他们刻意营造的无尘世界遇见外面的世俗就会瞬间撞损,变得残破不全了。

大头推开门走进来,贴在周霆琛耳边说了句话,周霆琛怒了回答:“没有我的吩咐,都给我原地待命!”

毓婉知道他是要去做事,勉强打起精神:“你先去做事吧,记得回来要去佟苑。”

周霆琛不由自主点点头,郑重向她承诺:“只要我还有口气回来,一定会去。”

他反身与大头迈步欲离开,毓婉由身后抓住周霆琛的手,紧紧握住不舍分开。他定了片刻,终还是脱了她的手低头随着大头走出门去。他必定是要回来娶她的,一想到会和她此生再不分离,心中又似萌生了暖意,前途再过艰险,也敌不过其一。

风铃一响,万籁俱静。

毓婉,整个人呆呆的没有再动。玻璃窗外,他踏上汽车绝尘而去,十几名手下步行跟随,每个人的神情都是异常凝重。

可见,又是一桩要人命的生意。

杜家当晚又来佟苑提亲,与之前几次大为不同的是此次更是由杜瑞达亲自正式持杜允唐庚帖前来拜访。若说此生杜允唐做的最顺他心意的事,便是终于开了金口同意与佟家结为姻亲。

“刘皇叔三顾茅庐请卧龙先生出山,我倒是三次提亲给佟小姐,此诚意佟兄可鉴,可不要再为难杜某了。”杜瑞达笑着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笑呵呵放下,“佟兄可先看看礼单。”

佟佳鸿仕面对杜家送来的礼单有些不知所措。一个简单拟订下定的日子所采办的喜金数额与喜礼珍玩已能震住半个上海滩的名流人士,更别说将来大喜之日的聘金与聘礼,预想可知,怕是这江南几省也少见了。不过定礼越是贵重,佟佳鸿仕越觉得对毓婉难以启齿,似自己当真把女儿当成摇钱树,生生送入火坑般。

毓婉入门见此情此景心中万分烦闷,刚想扭头避开被杜瑞达发觉身影,招手唤住她:“佟小姐。”

毓婉出于礼节,不得不耐住性子进门与杜瑞达款款施礼:“杜伯父好。”

“今日我又来为允唐送庚帖,你可是答应否?”杜瑞达笑看毓婉举止容色,觉得颇有当家风范,他笑着将庚帖向前递过:“你就是诸葛亮,杜伯伯三顾,也该出山了。”

“儿女婚事按规矩由杜伯父与毓婉父母商议即可,毓婉无权置喙。”毓婉知道父母心中嫌弃杜允唐纨绔并不愿意与杜家做亲,便将责任推给父母,也好顺利脱身回房查点今日画廊盈余。

杜瑞达笑拿着礼单放入她掌心:“如今是新社会新做法,你与允唐都需征求本人同意,我们做父母的也不好越俎代庖。”

掌心里的账单似有千斤重,沉甸甸压得毓婉喘不上来气,她扭头看了一眼母亲似看不出有什么波澜,料定还是从前不甚满意杜允唐的意思,她放下心来羞涩笑答:“这与时代无关,而是自古训诫的孝顺道理。”

一句话,又将杜瑞达推给了佟佳鸿仕那边,毓婉将礼单重新放回桌上,向杜瑞达深深施礼,故作一个羞涩模样,人先躲闪回房。

毓婉知道母亲必然会拒绝杜家亲事方才如此放心,不料不出一个时辰,送走了喜气洋洋的杜瑞达,佟佳鸿仕手持礼单亲自进了毓婉的房间。毓婉正埋头盘算今日画廊盈余,抬头看见父亲手中所擎的礼单,人已愣住,再见母亲更是随父亲一同进来,毛笔从指间溜下落地,啪嗒一声,墨汁溅染了茜红裙子。

“我倒是觉得与其你东奔西走去做生意维持佟苑开销,不如嫁与杜家,也少些辛苦与艰难,更何况,单凭杜家所送的聘礼,也足够我与你母亲安养天年了。”佟佳鸿仕心底早对毓婉连日来的胡作非为有所不满,杜瑞达今日登门下贴不仅给足佟家颜面,更是为毓婉挽留了世家女子残存的名誉。

放眼上海滩,又有几个未婚世家女子走出家门做生意,张罗自家生计?又有几个未婚世家女子做主婚姻,敢婉拒杜家庚帖?怕是十里洋场皆知他佟家要就此败落了,才会耽误女儿的终生去赚那些铜臭肮脏。

毓婉静静坐着,看父亲嘴唇一张一合似将天下道理都已说尽,可她一个字也听不清,嗡嗡作响的耳鸣掩盖了一切,她缓缓回过身绝望与母亲对视,似不敢置信,又似满怀希望:“母亲又是为何答应杜家亲事?”

那拉氏年轻时,美貌也是在八旗郡主中数一数二的,如今操劳家事虽然鬓染沧桑却仍能见昔日艳丽容色,她从容淡定的坐下身,昂起头望着窗外:“素兮与我说了那晚你与周霆琛私会的事,我觉得,与其与地痞流氓做亲家,还不如选择杜家,至少杜家父母皆是正经名门世家出神,也算衬得上佟家的声望。”

说来说去,还是因为这些地位权势。毓婉绝望的脸上挂了苦笑:“没想到,不过一夜之间,你们居然全变了。”

那拉氏将杜允唐庚帖推到毓婉近前,明晃晃的灯光照得杜允唐三个字格外刺眼:“未必是我们变了,而是你变得太快,父母怕是会跟不上,一旦你自己失足掉落陷阱,我们余生又能指望谁去。”

毓婉倔强的扭开脸:“莫非是怕我嫁了周家就再不管你们了,你们觉得婉儿是那样的不孝子女?”

那拉氏没有动怒,只是淡淡注视自己疼爱二十年的女儿:“如今说什么都是无用,我只管问你一句,你是应,还是不应?”

毓婉昂起头,心中阵阵抽痛:“我若是不应呢?”

那拉氏回头吩咐道:“素兮,将小姐关起来,直到她应了为止!”

毓婉读过的小说中,总有些旧家庭出身的父母会疯狂阻挠儿女的婚事,结局通常都是儿女反抗媒妁之言,与心爱的人喜结良缘。她见多了,心中也自然有了主意。将杜允唐的庚帖撕得粉碎,命令素兮转告父母自己从今日开始绝食,什么时候悔掉杜家这门亲事,什么时候才肯活着。

那拉氏与佟佳鸿仕听得她胆敢绝食自然又是气又是怒,警告素兮,必须看紧了毓婉,不吃就不吃,端看谁先忍得住!奈何毓婉铁了心,说一句大不了剔骨还父,削肉还母,就当真不肯再吃饭了。素兮只好蹲了小凳子坐在毓婉门口守了食盒慢慢变凉,想等小姐寻思明白了第一时间送进去。

毓婉先是坐在自己床上坐着想了会儿,如果只是这样绝食,怕是还未等与周霆琛在一起时自己先耗尽了体力,与其这般还不如挣了命搏一次,她先将自己一些随身用的物件放进了手袋,又把这些日子画廊的盈余和手中的首饰积蓄都给父母留在妆奁中,只戴上周霆琛送的手镯。

她笃信今晚周霆琛一定会来接她,届时,将那些旧式繁文缛节抛到九霄云外,一句话,她便跟定了他。

素兮守在门外,听得屋内隐隐约约发出翻箱倒柜的声响,知小姐被困在房中心里烦躁安慰道:“小姐,你还是勉强吃些吧。太太这么做也是为了小姐好,周少爷那样的人怎能配得上小姐呢?帮派讨生活多半是舔着刀口过日子,外表再风光,也是把命挂在裤腰带上,小姐,你别不爱听,我还比你大了几岁,总归是见得多的,门不当户不对的夫妻难到头……”

屋内的毓婉一心偷偷藏了东西准备逃走,心跳的极快,也不回答素兮的话,将自己准备好的东西都埋在枕头下,整个人穿戴整齐摊开被子盖到脖子下,才气喘吁吁的对门外素兮喊:“你也不必多说了,我铁了心是不吃的,你赶紧把吃食端走吧!”

素兮听得毓婉如此倔强不住叹口气:“小姐有时也需想想太太和老爷的处境,如今佟家过得如此艰难,你要多多体恤太太的心……”

屋内很快没了声音,素兮趴门缝听了半晌以为毓婉睡了,摸摸食盒也已经凉透了,只好搬了食盒离开,门上明晃晃的铜锁映照了夜空上的月光,沉重冰冷,只有屋内床上毓婉明亮的双眼依旧是睁着的。

梳妆台上法兰西座钟滴答滴答响个不停,一次次敲响,一次次静音,还是不见那个人的身影。

起初毓婉还算镇定,心中默默念着,大约是他还没处理完事情,或是周霆琛并不知道杜家又来提亲了。

也或许,他不知道她已无路可退,更不知今晚他不来救她,将铸成终身大错。

时间又过去许久,毓婉开始胡思乱想,莫非,他被杜允唐吓退了?不,周霆琛在她眼中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必然不会因为杜允唐的恐吓而轻易退缩的。

还有一种可能,他受伤了……不会的,那么多人保护他,怎么会出意外?

思前想后,将所有的担忧都排了个遍,人也渐渐恍惚眼皮沉重起来,半梦半醒之间听得房门被人悄悄推开,有黑影蹑手蹑脚走上前来,朦胧中的毓婉险些喊出霆琛的名字,未出口看得是母亲。

那拉氏一个人驻足在女儿床头,深深叹口气,轻轻坐下,抬手抚摸她的脸颊和头发,一寸一寸的摸。

不知何时,那拉氏的手心不再滑腻,变得有些粗糙了,毓婉感受母亲温暖的掌心贴在自己脸颊上,泪蕴在眼中又顺着两鬓无声流下,心里咚咚地跳。

那拉氏摸着摸着,指尖碰触到那片冰冷水意,动作顿了下,又继续抚摸,不过减轻了动作,小心翼翼的继续抚摸。

很快,她又从枕头旁摸到了手袋的一角,那是毓婉最喜欢的手袋。那拉氏仿佛没感受到毓婉准备逃走的心意,也仿佛没有碰触女儿对自己依依不舍的眼泪,抚摸动作还在继续,只是更慢了。

大约过了一刻钟,那拉氏由毓婉床前站起,用手帕捂住嘴背过身去哽咽了几声,再回过头看了看疼爱自己的女儿,将自己手上佩戴的镯子和戒指摘下来狠狠给毓婉带上。

毓婉在黑暗中悄悄睁开眼,见母亲的身影如同影院默剧般在屋子里来回走动,脚步似有千斤重,她似乎在犹豫,犹豫是否该这样做,彷徨无助的动作令毓婉心头发颤。

最终,那拉氏还是狠下心走出房门,咣当一声关上了。毓婉侧耳,那锁住自由的铜锁到底还是因母爱没有落下。

毓婉心中痛恸,知母亲是在故意放自己离开。她迅速将手袋翻找出来,悄悄推开门走出房间,夜深人静,院子里的佣人都已深深睡去,整个佟苑陷入一片无声世界。毓婉屏住呼吸,脚步加速,动作利落的扑向侧门,那里也是开了锁的。

原本该在门房守夜的佣人也不知为何旷了工,门上一个人影也没有,似乎所有一切都在为送毓婉出门做了准备。偌大个佟苑被人为放了空,毓婉咬住下唇趁了花荫闪出侧门。

去哪里找周霆琛呢。焦急的毓婉站在佟苑门口不知该去哪个方向。

周家自然是不能去的,法租界那里也不一定能见到他。除非去青龙堂,因为周霆琛无论是死是活,是受创还是平安都会在那里,那里的人也会知道他的一切消息。

毓婉随意寻了辆黄包车,扔一块大洋给车夫:“去青龙堂。”

“小姐,那地方,给十块也不去啊!”

毓婉将一并排等活的黄包车夫看在眼里,索性从手袋里掏出十块大洋落在掌心,明晃晃端在几个人的眼前:“这里有十块钱,你们谁去?”

八十块可以买一辆黄包车,十块近乎是寻常百姓家一个月的开销用度,这样巨大的诱惑摆在眼前,似乎性命危险已经变得无从要紧了。

果然,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有一名憨直的车夫拉了毓婉飞奔赶往青龙堂,车子越靠近那里,毓婉越是心焦,越觉得车夫腿脚缓慢,好不容易来到青龙堂门口,那车夫远远将黄包车停下,畏惧的指了指青龙堂大门:“小姐,你下车上前一步吧,我是不敢送到门口了。”

毓婉无奈只好自己走路上前,青龙堂坐落在法租界内,别与其他西洋建筑是间中式大宅,府深门高,隐约倒有些佟苑外貌风范。只是两旁有不少巡警做义务守卫,门口又站了几个面目凶恶的青龙堂打手巡视。

毓婉犹豫半天,寻了一个看起来是主事的男子简单说明自己来意,那人听得周霆琛的名字全身陡然紧张起来,其他几人也听得她打听周霆琛的消息,不约而同将手指按在腰间:“堂主不见外人。”

无可奈何的毓婉又想起了大头,将手袋里周霆琛送给自己的手镯拿出来,放在那人面前做个凭信:“劳烦这位先生,我想找一下大头。”

那男子掂量一下手镯分量,再看看满目流光的钻石就知道是好宝贝,使眼色示意身边人去找。

隔了许久,大头闻讯一脸慌张跑出来,见瑟瑟寒风里毓婉只穿羽缎旗袍伫立风中,眼中闪过说不出惊异:“佟小姐,你怎么来了?”

毓婉也觉得羞愧,虽然已经是新时代,但女子夜奔终究还是惊世骇俗的举动,她下定决心才抬起头:“我只想见见周堂主,他是不是受伤了?”如果周霆琛没有受伤,他必定会去佟苑来找自己的。

大头还在想怎么先将这事妥过去,忽抬头看见不明人影在街角一闪而过,警惕的大头将毓婉一把拽到自己身后,随后而至的一枚缠了火油的玻璃瓶正砸在大头胸口。不知从何处冒出的数十人掏枪向门口巡警和打手们乒乓射击,大头被燃烧瓶击中,整个人的衣裳呼啦一下点燃开来,毓婉惊得连忙用手袋去拍打他,但火势遇风燃烧极猛,根本扑灭不掉。

很快枪声引起青龙堂内部注意,又冲出几十人掏枪还击,噼噼啪啪枪声响作一团。毓婉被大头拉到一旁崴了脚踝,眼见大头还在火中痛苦挣扎,毓婉咬住牙用手肘撑住身体双膝跪爬过去,半蜷缩了身子用手袋不停的拍打大头的衣服,火油捆绑的玻璃瓶炸碎,很快,被喷溅上火油的毓婉也被火苗燃到身上,她惊得尖叫,自己躺在地上来回打滚。

所幸火苗不大很快被压灭,但耳边枪声还在,街面拐角又冲来数十名穿着和服的日本浪人,他们手持各类棍棒枪支扑过来,见人就打,见东西就砸。毓婉手腕被火灼伤疼痛剧烈,见这紧急情境只能求生逃生。偏偏负伤的脚踝很难吃力,就在她准备起身向前的一刹那,有人扑到她的身上将她压倒在地,热黏血液溅在毓婉眼前,泛白的双眼正对着她的双眼死死盯着,一动不动。

是之前那个接了她手镯的男子。

一秒前还在鲜活的生命,此刻正死在自己身边,毓婉只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刹那凝固了般,良久,回过神来的她尖叫着向外爬去,声音惊动开枪的人,上前一步将冰冷的枪口对准毓婉的太阳穴。

毓婉缓慢昂起头,绝望地盯住眼前面容凶狠的刽子手,嘴唇惨白,不住的发抖,整个脑子一片空白。这样生死场面身居深宅的她如何见过,任凭有天大的胆子也只能傻傻闭上眼睛等待那人手中的扳机扣动……不知是谁,不由分说按住毓婉的身子,子弹嘭的一声闷在身体里,听上去似乎并不那么可怕。

“你怎么来了!”一句责问含了太多情绪。懊悔,愤怒,欣喜,还有险些失去她的空前恐惧。

毓婉再睁开眼,人已被周霆琛紧紧搂在怀里,幸而他将那人的手腕以木棍先行打断,枪也顺势飞了出去,子弹更是偏离了毓婉的头,随后青龙堂的人上前补发一枪,街面上又多了一个脑浆迸裂的人。

警笛长鸣,疯狂飙车赶来的巡捕房警察,埋伏在不知名角落里的日本人,还有频频还击的青龙堂弟兄,小胖搀扶着受伤的大头走过来,两人掩护周霆琛和毓婉趁乱钻入青龙堂。他们身后一片厮杀声,毓婉除了抱住周霆琛的胳膊,根本连回头看一眼也不敢。

几人从混乱里逃出,毓婉被周霆琛带到房内。这个房间宽大,家具硬朗,看起来就知道必定是周霆琛的居处,房间里没有药味,没有纱布绷带,也没有染了血的床单和衣服,她松口气,感觉掌心一片热黏,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想起那个死在自己旁边的男子,连忙扯了周霆琛的衣襟:“哪里伤了,你到底是哪里伤了?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血?”

心急,泪更急落下,止也止不住。

周霆琛紧紧抱住怀中躁动的人,全然不顾自己的伤势,只低头胡乱检查她的全身:“你究竟是哪里伤了,怎么也不知道逃?”

声音被他的怒吼轻易压住,毓婉不满的叫了一声:“霆琛!”

周霆琛愣住,发觉自己的失态。

素日里向来冷静的他,今日也是不可避免的胡乱担心了,也许毓婉不会知道,当他看见心爱的女人爬在血泊之中被人顶了手枪,那种仿佛被刀子剜心般的疼痛几乎瞬间要了他的性命。

他收起眼底的担忧,又恢复往日的阴冷,手向下摸去:“你到底哪里伤了?”

毓婉怯怯的躲开他的抚摸:“脚踝崴了,所以跑不开。只是刚刚死了一个人,我……”她摸自己空荡荡的手腕,想起手镯还在那人手上,顾不得脚伤连忙又往外冲,一步迈空刺骨的疼痛使得她险些跌倒,周霆琛一把将毓婉抱住,她手指门外:“你送我的手镯还在那个人的身上,你送的……”

周霆琛将毓婉抱回床边,轻轻拍抚她的后背:“只要你没事,那些又算得了什么。”

毓婉安稳下来,整个人倚在周霆琛的身上,方才挣扎时碰撞到他的手臂染了血色在掌心,她抓起染满血迹的袖口轻轻掀开,一道血肉模糊的伤疤赫然落在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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