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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锦荣

马昆正在画室作画,那是一条在狭窄的枯水中卧着的盲眼鱼。这条鱼如同他,眼前失去了光亮。接头的联络员一死,整个上海联络点陷入瘫痪,下一步他不知该何去何从。

重阳走进画室,手里举着马昆留给他的那枚银元:“你不会赖账吧?”

清风堂的奢华对重阳并没有太大的吸引力,他心中所想,也不过就是赚点钱帮莲心赔了贺家那老女人的布料而已。

马昆打量了重阳一眼,笑了:“你能干些什么?”

“坑蒙拐骗偷我不在话下,就是不太愿意干。出个苦大力什么的,你找我准没错……”重阳说话的当儿,胳膊上的伤痛还是难忍,有些龇牙咧嘴。

马昆突然欺身上前,冷不丁压住了重阳的右臂,吓得重阳怪叫:“喂,我可不负责当人肉沙包!我还是你恩人呢,你敢欺负我?”

重阳还完全反应过来,胳膊已经松快了不少,他顿时满脸钦佩:“真神了!胳膊能动了!”

马昆拍拍重阳的左肩膀:“你右臂是老伤,回头我给你药酒,多揉搓几次,三天内不能干重体力活,好好休养。”

重阳小声嘟囔着:“给我药酒还不如给我钱呢!”

马昆笑了,收拾起画具:“钱你对来说有那么重要吗?”

重阳想起上过学的莲心总说的一句话,扭头回答:“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话音刚落,他被马昆的画吸引住了,好奇地凑过去:“你画的鱼怎么没有眼睛?”

马昆心有感触:“这鱼是有寓意的,比喻一个人身处大时代的低潮期,困在枯水里,得不到外界的讯息,不知道周围的变化,忧心如焚。”

重阳听不懂,抓耳挠腮地说:“不就是龙困浅滩?你再画条鱼,两条鱼成双成对,池子再小也不怕!”

马昆赞许地点头:“所谓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等到风云再起,寻到同伴重回大海化为鲲鹏,长风破浪。没想到你居然能看透我这幅画的内容。”

重阳敷衍着马昆的赞许,心里想的却是敢情又是个读书读傻的,连句正经话都说不明白。

马昆看得出重阳根本不明所以,拍拍他的肩膀:“小兄弟,你有空还是上个学吧!想赚钱不读书可不行。”

重阳对上学学文化有一百分的头疼,连忙摆手:“现在赚钱可比上学重要,我还是先找个活儿干。能给安排个赚钱的活儿吗?不怕活儿累,就怕不赚钱。”

马昆心念一动:“长江口大码头有一个叫海老大的,和你一样是码头苦力,你去帮我找到他,就说有个苏北洪老板要他跟你一块过来,越快越好。”

重阳听到有了活计,眼睛发亮:“报酬?”

马昆大笑:“随你要!”

重阳拍着大腿:“好嘞!”

此时的海老大正危在旦夕,山田联合江沙帮把他和一群工人堵在了码头上。

山田笑眯眯地逼向海老大:“海老大,总算找到你了。那个共产党临死前找过你,他交给了你什么任务?是不是让你运送秘密货物?”

海老大是个粗壮的汉子,一看就是常年在码头上做工的苦力。他咂着嘴摇头:“我就一臭苦力,不懂得什么叫共产党?不过他给钱公道,不像江沙帮龟孙子,吃人不吐骨头,卸一吨铁一元运费,他们才给苦力六分钱!九毛四进了自己腰包。”

重阳正躲在码头角落里听着两人的对话,他小声嘟囔:“够意思了,大哥,到我手里才四分钱!”

山田见他嘴硬,冷然道:“好,既然敬酒不吃吃罚酒,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山田挥手,玄洋社浪人和江沙帮帮众一拥而上,海老大众人被围得水泄不通。

重阳见不得倚众欺少,更见不得日本人在中国的地盘上蹦跶,毫不犹豫地拾起一根棍子上前帮忙,寻个空处与海老大背对背互相协助攻守。

海老大回头看见重阳:“你是谁?”

重阳靠在海老大身上小声嘀咕:“苏北洪老板叫我来带你去一个地方。带来一句话:好一瓶红酒少了个水晶瓶塞。”

海老大打量了一下重阳,感觉他颇为可靠,将一封油皮纸包裹的信递给重阳:“我答应人家,要把这个交给苏北洪老板派来的人,小兄弟,帮我把东西带到,你赶紧走!”

海老大一声大吼,操起砍刀引开追兵,前无逃脱之路的情况下,带伤投入长江。

天色渐暗,日本浪人追杀着重阳,重阳在码头灵活地穿梭、逃脱……

锦荣库房角落,静静地躺着一堆货物。徐慧仔细检查,并以自己的特殊标记——朱砂红封口签封存。

白淑琴文静的面庞上浮起担忧:“这批货怎么办?接头的人不在,咱们往哪儿运都不知道。”

徐慧沉吟片刻:“再等等吧,先把这批货混在库存里。”

“社长,赵聪这次来锦荣,是不是针对这一批货?”这才是白淑琴最为忧虑的。突然之间来个特派员,实在让人琢磨不透戡乱处的真正想法。

徐慧神情还算平静:“倒未必,咱们锦荣拥有药品军供资格,一遇到反共戡乱形势紧张时期,特务机构就会派员监督。这不是第一次了,不过上一次是二七年。”

“为什么两次派来的是同一个人?”对于赵聪这个名字,白淑琴只是听说过,虽然不知道他和锦荣的过节,但也明白这个人的过往绝不简单。

“是啊,我也想知道,为什么还是他。上一次他惹出了大祸回去避风头,这一次来,又有什么目的?”

赵聪时隔若干年又重新回到锦荣,徐慧作为社长必然要带他参观一番。眼见着锦荣越做越大,赵聪的垂涎也越发明显起来:“徐社长,锦荣越做越大,现在好像什么生意都做啊,珠宝行、拍卖行、房地产……”

徐慧故意打断赵聪的遐思:“赵特派员,锦荣的本业还是医药,换个行当做不了也做不成。白秘书,你去贵宾部把我珍藏的关东百年老参取来送给赵特派员。”

白淑琴取出的昂贵百年老参递给赵聪,赵聪看看,轻飘飘地放到桌上:“这支人参我会转交我舅舅。不过呢,为了戡乱反共,我想在锦荣设一个协查办公室,再找两个聪明漂亮的女职员当我的秘书,徐社长没什么异议吧?”

徐慧抿嘴笑笑:“开展工作没有上等的礼品怎么行?我这里的贵宾礼品,你随意挑,算作我对各位上级的见面礼。至于设立协查办公室,来日方长。”

赵聪虽然对钱财兴趣缺缺,但也来者不拒:“久闻徐社长斡旋交际手腕灵活,谢谢啦!”

徐慧面上掠过一丝不屑,但很快恢复迷人的笑容:“赵特派员客气了。”

赵聪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告退。

白淑琴关紧门窗,轻声询问:“社长,咱们以后可怎么办?”

徐慧拧起了眉头:“以后赵聪要钱,你要给得巧妙,他以为能拿到的时候,拖几天;他以为拿不到的时候,多给他一点小礼物。拖得饿狼不敢咬人才是最聪明的对策。”

“社长,我只是担心,赵聪设立协查办公室,是想在锦荣玩弄女人。”

白淑琴所想的,也正是徐慧所忧心的,她谨慎地点点头:“赵聪只不过是好色,我不想找贺督察长换掉他,万一再派来个不贪酒色、精明过人的特务,咱们更麻烦……不过,锦荣还真需要找个八面玲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漂亮女人敷衍赵聪一阵子。”

白淑琴也跟着叹气:“库房的罗协理最玲珑周到,容貌也好,可惜上个月结婚当少奶奶去了。剩下的秋月、亚男,还有刚刚晋升代理协理的阿芸只怕都不行。”

徐慧忽然露出一丝笑容:“谁说一定得在锦荣内部找人:淑琴,那个小裁缝张莲心,你觉得怎样?”

徐娜坐在沙发上翻时尚杂志,徐慧进屋她也不加理会。

徐慧走到她身边:“乖女儿,还在生我的气?”

徐娜扭过头去不理她,徐慧自顾自坐在她身边:“娜娜,现在锦荣要招人。我觉得张莲心很适合,你可以让她来我这里。”

徐娜从沙发上跳起来,先前的怒气一扫而空,一把抱住徐慧:“妈咪,你绝对是故意的!你逼她离开霓裳来锦荣,这种手腕也太伤人的心了!”

徐慧对徐娜表现出极少见的耐心:“如果这样的伤害都不能承受,她根本就没办法在上海滩生存下去。不过,这个张莲心有才无德,我们可以用她,但不能完全信任她,尤其是你,娜娜,离她远一点!”

徐娜扭着身子推开徐慧:“妈咪,你总是把我想得太简单。她是好是坏、有德无德我自己也能分辨。那些想骗我徐娜的人会死得无比难看!”

徐娜信心满满地走开。徐慧微笑的脸慢慢冷下来:“娜娜,妈咪给你上的第一课就是,怎样从张莲心身上学到如何辨别真话和假话。”

徐娜兴高采烈地来找莲心,推开门,莲心正在裁剪一条粗布男裤。徐娜一把将裤子扯开丢到一旁:“莲心,我听莫师父说上次她的腮腺炎就是你治好的,既然你家世代从事中医,你一定知道不少中药知识。你不如来锦荣,好不好?锦荣女职员工资比霓裳高四倍!”

莲心被徐娜的一顿连珠炮说蒙了:“娜娜小姐,这太突然了,你为什么要给我机会?您不误会我和贺公子……”

徐娜笑得阳光坦荡:“新时代的女性要学会宽容大度,我们女人之间也有友谊,为男人破坏友谊太不值得。天知道我多羡慕你可以独立自主地生活,既然我做不成,就只能帮你成功过过瘾了。怎么样,明天就去锦荣试试?”

莲心内心有些不确定:“我……”

徐娜不容莲心再推辞,将她拉过来:“答应嘛,我妈咪破坏你的工作,我就一定要再弥补你一份,否则我会睡不着觉的!”徐娜注意到了莲心裁剪的男裤,一下子扬起来:“天,莲心,你有暗恋的人了!”

莲心想抢回徐娜手中的裤子:“娜娜小姐,我不明白你说什么。”

徐娜笑嘻嘻地拱了一下莲心的肩膀:“原来你心里揣着的人真的是重阳!那天我和你那个同乡重阳,还有阿华一起喝酒来着,他们以为我喝醉了,其实我没醉……”

“他们说什么了?”

徐娜故意笑得很暧昧:“我不告诉你!不过,莲心,如果你肯亲手给一个男孩做裤子,只有一种可能,你爱他!”

莲心被徐娜的想当然理论弄得又好气又好笑:“娜娜小姐,你误会了,重阳两条裤子都破了,实在没裤子穿了……”

“你看,他有两条破裤子这种丑事你都注意到了,你还说你没有关注他、暗恋他?别不好意思,他虽然是普罗大众,但长得不错,我支持你!不过你不要暗恋哦,要勇敢地追求他……”娜娜说得神采飞扬,莲心根本没机会辩解,只能假装低头继续工作。

娜娜看了看表:“好,莲心,我现在对你彻底放心了。我爱贺天,而你暗恋重阳,我们一定要互相打气,一起成功!我得去练习跳水了,我改天一定留出时间听你的暗恋故事,一定!”

徐娜风风火火地走到门口,回头一笑,叮嘱莲心:“明天上午七点半,锦荣面试,记得穿皮鞋,带好皮包、自来水笔,打扮得职业一点!”

徐娜一阵风似的离开了。

莲心端详着当作样子用的重阳的破烂裤子,苦笑:“不能再让重阳拼死拼活省吃俭用攒钱了,不管那位徐社长到底喜不喜欢我,我也必须去锦荣多赚些钱。”

莲心从旧衣服里翻出一件白衬衫,认真修改起来,勉强改成职业款式:“衣服是能凑合,可自来水笔、皮包、皮鞋……这些怎么办?”

重阳把油布包裹的信交给马昆:“我可把东西都拿回来了。”

马昆正伸手要接,门外响起随从的声音:“堂主,玄洋社的山田来拜访您。”

重阳听到“玄洋社”三个字一激灵,二话不说,神速地隐藏在屏风后面。

山田带着武士刀进到堂前,与马昆互施鞠躬礼。

马昆看似顺从地微笑:“山田先生到清风堂有何贵干?”

山田眼睛打量着马昆,猜测他笑容背后到底有几分真诚:“如果清风堂能像江沙帮一样和我们合作,大家还是好朋友!”

马昆不卑不亢地大笑:“要是江沙帮能入您的法眼,山田先生还需要来找我马昆?”

山田大怒,放飞手里剑:“不识抬举的支那人!”

回旋的手里剑被马昆用画架上的画笔穿成一个转盘扔出去,手里剑狠狠地钉在一旁的柱子上:“玄洋社再强,这还是我清风堂的地盘!山田先生忍者功夫再高,也难免会有失手的时候,切勿轻举妄动。”

山田收回自己的架势,点点头:“你的功夫,很好,你的气度,更好!江沙帮那些乌合之众确实不能和马先生相提并论!不如我们联手,一起打入上海最大的药业公司锦荣。我们大日本帝国需要研究中国的传统中药!”

马昆听到“锦荣”两个字,很快扬起笑脸:“锦荣?正巧我倒也有几分兴趣。既然山田先生对我马某信任,马某愿意与山田君联合,各取所需。”

重阳在屏风后听得怒发冲冠,好容易挨到马昆送客归来,立刻绕出屏风就往外走。

马昆拦住重阳的去路:“小兄弟,谢谢给我捎信。”

重阳用小偷的手法将那枚带手印的银元扔进了马昆的口袋,轻蔑地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什么玩意儿,还以为是英雄好汉,原来也是走狗汉奸!老子不跟你混了!”

重阳说完撒丫子就撤,马昆苦笑着摇摇头。他展开油皮纸包的信件,用密信显影手法查看密信:“锦荣公司西药紧急运送江南游击队,联络人:同情我党的进步人士徐慧……”

马昆点着打火机,蓝色的火苗很快将密信烧了个干净。

贺天率领手下警察做格斗训练,德叔徒手搏击赢了众人,斜睨贺天。贺天也不多说,下场和德叔对练,只凭借单手的技巧,将他打翻,随后又伸出手将德叔拉起来:“从今天开始,大家要跟我训练体能,这样的身体,拿什么保护百姓?”

贺天又带领手下警察做折返跑,众人纷纷累倒,只有他自己坚持到最后。德叔等人盔歪甲斜、怨声载道,唯独小强向贺天投来敬佩的眼光:“探长,你可真棒!”

略带疲惫的贺天再将每个人从地上拽起:“晚上还要值夜间巡逻的班,别放弃,加油!”

众人听说还要巡逻,纷纷推三阻四,贺天脸色有些难看。

德叔累得趴在地上直喘:“探长,以前我们兄弟几个夜间巡逻从来没有人推辞,现在为什么都不愿意去了呢?都是因为你规矩太多,大家只有风险没有油水,没兴趣了。”

阿彪一个翻身躺在地上,懒洋洋地看着贺天:“就凭我们几个这三脚猫的功夫,遇到横人还不被人打死啊?现在上海滩恶人比好人还多!我们还是慢慢勤练功夫,等什么时候能赶上探长您一半了,就可以出街了。”

只有小强看不过眼,硬拉着阿彪站起来:“人家探长那一身功夫是怎么练成的?你呀,练进棺材也别指望赶上人家一半!”

德叔撇着嘴盘了腿坐起身:“那是,要是我爹是贺英雄,指不定现在谁该管谁呢!”

贺天重重地把警帽摔在了地上:“好,如果明天的夜间巡逻再没有人主动,我就按原来的安排循环轮班,谁缺岗我扣谁薪水!”

遭受打击的贺天第一次失去了胸有成竹的风采,徐娜默默地站在他身旁,与他并肩前行。

贺天有些泄气:“我在德国受训,所有的成绩都是A。但高人一等的实力只能震慑那些老警察油子,根本无法让他们心甘情愿改变陋习。”

徐娜也哀叹着:“我也一样。我接受的美式自由教育,可是回到上海只能做什么墨守成规的社交名媛!”

贺天回头看向一身红艳小礼服的徐娜,俏丽的她跟这样灰突突的小巷确实不协调:“看来,我们都有点水土不服。”

徐娜健忘般地一下子露出笑脸:“那你是准备独善其身游戏人间呢,还是迎刃而上改变社会?”

贺天停住脚步,看着对他眨眼的徐娜:“你会怎么选择?”

徐娜鼓起勇气抱住贺天:“我想选择你选择的路。”

贺天僵硬愣住,徐娜四周打量一眼,踮起脚迅速亲了贺天一下。贺天一脸窘迫,捂住自己被亲的面颊:“娜娜,你再这么做,我们连朋友都做不成。”

徐娜还不肯放弃:“贺天,莲心不适合你,她在暗恋普罗大众,她那个帅同乡,你死了这条心吧!”

这话徐娜说过不下一万遍,贺天已经免疫了:“又是那个小痞子自己说的?他只会在嘴巴上占莲心的便宜。”

被贺天打击得垂头丧气的徐娜直跺脚:“你为什么不肯承认莲心是不喜欢你的呢?”

贺天自信地抬起头:“因为我贺天从来没有失败过,不管是事业上,还是爱情上!”

徐娜也信誓旦旦地举手发誓:“事业,好,那我徐娜也可以凭借能力找到自己的一份事业!明天我就去找妈咪,我要和莲心一样到锦荣做一个职业女性,用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

贺天倒是对徐娜的起誓不以为意,满脑子想的都是莲心:莲心真的要去锦荣了?那我要送她一份无法抗拒的礼物。

百货公司女送货员捧着几个大小不一的纸盒送到莲心跟前,当着她的面打开其中一个最大的盒子,里面是一套低调但是精致的淡紫色职业套裙,一个同款皮包,和一双优雅的低跟皮鞋。

莲心翻动了一下其他盒子,几个小纸盒里是便携式墨水瓶、钱包、手帕、丝袜、皮面笔记本,甚至还有一把精致的蕾丝遮阳伞。

女送货员的眼睛里充满了鄙夷,但还是用谦恭的语气说:“这些都是贺公子亲自为您订购的。”

各种礼品都拆开了,风信子纸盒堆满了小屋。一张发票从礼物中掉落,背面是贺天刚劲的字体:“莲心,你也许不想接受这份略有些昂贵的礼物,但你明天确实需要这些,你可以把我的礼物看成一笔贷款,在你华丽蜕变之后,连本带利还给我。”

女送货员还在维持着最基本的礼貌:“您可以试一下。”

莲心拉上帘子,等再拉开,身穿合体的职业装的莲心站在女送货员的面前,倒是着实让这个人惊艳了一把:“太合适了,像量身定做一样!贺公子真是有心人。他说不需要你签字,只要你穿得漂亮就行了!”

重阳恰好赶到,听到了最后一句话,有些黑脸,狠狠一脚将满屋子风信子纸盒踢飞:“这么贵重的礼物你要敢收,就等于卖给他了!”

这句话可真难听,莲心恼羞成怒地拽住重阳的袖口:“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要你向我道歉!”

重阳也不甘示弱,挺着脖子:“咱们说好了,不和这儿的人有瓜葛!那个探长,今天送花,明天送衣裳,这么多东西,赶上聘礼了!你把自己定的约法三章忘了!”

莲心浑身发抖:“什么聘礼!他是借东西给我明天去锦荣应聘,你根本就不了解前因后果还蛮不讲理!”

重阳气得说不出话,一跺脚:“反正你好自为之吧!别给我头上套了紧箍咒,你自己倒逍遥快活!”然后摔门出去了。

莲心气得眼泪簌簌往下掉,将所有的纸盒摔在一旁。

贺天守候在霓裳洋服店外,莲心远远看见他,连忙一路小跑直到贺天车前,怀里抱着他送的礼物。

贺天从莲心手中接过盒子:“莲心,我特意让先施公司开了那张发票,这里面的心意难道你不明白吗?我给你的只是一笔明码实价的贷款,你的自尊不会受到一丁点伤害。”

莲心苦涩地摇摇头:“我想过了,还是不要接受您的礼物。不管贺公子给我什么借口维护我的自尊,结果还是我接受了你的心意,贺公子,我付不出你要的利息。”

贺天忘了自己满怀的盒子,拦住想要离开的莲心的去路:“莲心,你再次让我刮目相看。莲心,我知道你的锦荣之旅不会平坦,有困难的时候,告诉我,我会带着你往前走。”然后他拿起一个空空的盒子,放在莲心手中:“这盒子上印的是风信子,花语是竞争和胜利,带着它,明天你一定能面试成功!”

莲心有些感动,收下了漂亮的风信子纸盒:“好,我收下这个盒子,明天一定会成功!”

跑回码头的莲心四处寻找重阳,码头没有人,倒是苏州河旁有个低头踢石子的“火药桶子”。莲心一抿嘴,笑着跑过去。

重阳看见莲心,故意不理睬她,自己继续闷头往前走:“你来干什么?还不赶紧穿着新衣服臭美去?”

莲心娇俏地戳戳重阳的脊背:“我做了猪油饭,你想不想吃?”

重阳“哼”了一声不搭理她。

莲心又故意逗他,说得极像有那么回事:“我买了个衣柜,把新衣服全挂起来了,你想不想看?”

重阳气极了:“我这就去烧了它!”

莲心叉腰拦住重阳的去处:“你烧不了,因为我还了。”

重阳有些难掩的高兴:“你舍得?”

莲心故意做出无可奈何的样子叹口气:“不舍得也没办法,谁让我家的重阳生气了呢!”

重阳听见莲心把自己叫作“我家的重阳”,心里美滋滋的:“莲心,明天面试,你要吃饱睡好!我不干了,咱赶紧回家!”

莲心有些不愿意走:“家里没电灯,我今晚得做好准备,我想,在这儿复习。”

重阳立时大叫起来:“喂,那你不会是打算在苏州河路灯下喂蚊子吧?我可不要啊!”

莲心趾高气扬地命令道:“快,去把书给我找回来!”

重阳百般不情愿地拿书回来。莲心坐在路灯下做笔记,重阳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把胳膊、大腿都露出来给蚊子咬。

莲心好奇地看着重阳古怪的举动:“你干吗呢?”

重阳“啪”地拍死一只蚊子,拎着带血的蚊子在莲心眼前晃了晃:“等我把蚊子喂饱了,它们就不咬你了。”

莲心感动地看着重阳,重阳傻呵呵地咧嘴一笑。

重阳心不在焉地往肩上涂伤药,莲心抢过来替他摇匀了再还给他:“你总不记得。”

重阳抹药的时候,看莲心专注学习的神情看入了迷:“书有那么好看吗?老头子当年也让我看书,我看不到一行半,保管睡着!后来我一睡不着就拿书本催眠,一看准睡过去。”

莲心将书丢过去:“喏,借你看看。”

重阳一反手又扔回来:“我可不看。困死我了,我先睡。”

莲心在一旁看书,重阳趴在苏州河的桥墩子上迷糊了一会儿,醒来见莲心还在专心致志地做笔记,便继续替她打蚊子。一不小心打在莲心赤裸的胳膊上,重阳有些脸红,连忙避开。

一夜,就这样过去了。

清晨,莲心站起身,伸手神个懒腰,遥望晨曦里苏州河对岸的锦荣一一熄灭的霓虹灯,年轻的脸上充满了忐忑和期待:“不管怎样,我都要放手去搏一次!”

“丫头,闭上眼睛。”

“干吗?”莲心闭上眼睛,重阳在掌心吐了口唾沫,在她脑袋上拍了三下:“丫头,你一准能成!去吧!”

“你干吗,疼死我了!”莲心捂住脑门,一脸怨愤地看着重阳。重阳美滋滋地笑着,挥手示意莲心赶紧走:“快点,要来不及了!”

莲心满怀信心地走过苏州河桥,重阳揉着脖子,犯愁了:“小恩子每次去玄洋社考试我都会拍他脑袋,结果他没一次考及格的。这回丫头不会也像小恩子那么倒霉吧?”

莲心站在锦荣公司门口,被眼前的景象彻底惊呆了,单单锦荣高大的旋转玻璃门就足以让她心惊胆战。

焦急地等在门口的徐娜见到莲心有些生气:“你怎么穿布鞋来面试,也太随性了!虽然我喜欢自由风格,但锦荣有些一板一眼的人会挑剔你的!”

莲心被徐娜的直言快语说得有些尴尬:“我没有职业装。”

徐娜不耐地摆摆手:“算了算了,赶紧进门不要迟到!”

徐娜边说边拉着莲心走向玻璃门。莲心闭着眼睛跟上徐娜的脚步走到玻璃门中,而后被徐娜慢慢带出来。徐娜拉着莲心站在大厅:“看你怕的,睁开眼睛吧!”

莲心站在锦荣大厅睁开眼睛,整个人更是僵住。

锦荣的一切都是如此奢华,硕大华丽的吊灯,金碧辉煌的陈设,分门别类的柜台,还有贵宾销售区,来来往往的多是苗条伶俐的女职员们。

徐娜将发愣的莲心拉上前:“走,我带你去见我妈咪,她一定会喜欢你的。”

来给贵宾部送货的楼阿芸看着莲心的背影和梅秋月低声嘀咕:“这个土包子还真有几分姿色,可把你比下去了。”

梅秋月习惯了阿芸的刻薄,反而嘲讽她:“难道你就能比得过她?”

阿芸不服气地瞥了一眼慌慌张张跟上电梯的莲心:“那就要骑驴看唱本——走着瞧了!”

财务协理华亚男也冷冷一笑:“怕什么,女人又不是只靠脸蛋的,凭的是真本事。她能在锦荣待上一个月,我华亚男的名字倒着写。”

莲心面前摆放了二十味中药材,通过闻、观、嚼等方式分别回答出十种中药:“人参、卜芥、儿茶、八角、丁香、刀豆、三七……这三个,有问题。”

刘养斋慈眉善目拈须颔首。凡是进入锦荣的员工,需得到他的认可才能通过。莲心不仅按照他的要求准确分辨出十种中药材,还出乎他意料地指出他故意设计出的难题,更是令他极其满意。

莲心有些犹疑,仔细品闻万分确定后才开口:“这份通草里掺杂了刺通草,并且这通草还被人上过淀粉。”

“何以见得?”刘养斋目光犀利,盯住莲心。

莲心谨慎地回答:“老先生能不能允许我用碘酒验证一下?”

碘酒滴在通草上,通草呈现出蓝色,莲心这才露出笑容:“淀粉遇碘酒变蓝,这是药材自己在开口说话。”她又拿起另一份海金沙:“还有,海金沙本来应该是红色粉末,品质上乘的细滑。这份手感发涩似乎不纯。”

仓库协理楼阿芸有点发毛,声音有些尖厉:“这是锦荣库房储备的上等海金沙,你不要胡说八道!”

莲心手拿一把海金沙到药炉旁边扔进去,无声无息:“海金沙火烧应该有闪光,有火爆声,这个完全没有。”

莲心将藏红花拿到手中,阿芸已经面露惊恐了。莲心观察到阿芸的神色,叹了口气:“如果前两味药材只是品质有问题,那么这个纯粹就是假的。”

莲心将藏红花扔到水中,纯净的水慢慢晕染成红色。

徐娜已经再也按捺不住,抓住阿芸:“阿芸,这几种中药是谁负责购买的?”

阿芸的声音都在发颤:“我真的记不得是谁购进的了,娜娜小姐。”

莲心走过去拉开娜娜:“她或许真的不知道。泡藏红花的水有杂质沉淀,说明是进货已久的药,至少一年以上;通草的淀粉是一些买卖药材的商贩做出的手脚,他们惯用这样伎俩骗秤,好多卖几个钱;至于海金沙,应该和上海的天气有关,闷热潮湿,不易储藏,不再干燥了。”

刘养斋连连点头,仔细打量沉稳的莲心:“姑娘,你是否出身岐黄世家?”

莲心愣了愣神,习惯性隐藏自己的身份:“幼时父母开药铺,略微识得几种药物。”

刘养斋一眼识破莲心的谎言:“有些名贵药材并非小药材店能够储备的,姑娘身世必定不凡。”

莲心只能含糊回答:“莲心父母双亡,身世漂泊,伤心往事请老伯不要再问。”

刘养斋默默点头,回头看向徐娜:“娜娜小姐,您可以告诉徐社长,这位莲心姑娘兰心蕙质,是老朽所见过的不可多得的药业人才,留在锦荣,可为锦荣锦上添花!”

楼阿芸、梅秋月、华亚男等几位主管表情各异,都有面临劲敌的感觉。

只有徐娜一人是真心为莲心高兴:“莲心,你真让我另眼相看,妈咪的眼光没错,你是锦荣未来最优秀的人才!”

莲心的目光却停留在几块牛黄上,其实,她还怀疑这些牛黄掺了杂质,但眼前没有检验工具……

一直默默记录的白淑琴,将自己的记录结果转告徐慧:“社长,第一场考试的情况就是这样。”

徐慧点点头:“看来她的医药知识很扎实。”

白淑琴从不吝啬夸奖他人:“岂止扎实,简直令人惊喜!”

故意设下最后一个陷阱的徐慧露出微笑:“那些牛黄也有问题,但不是现场可以检验出来的,以莲心的能力不会没发现。她之所以选择沉默,是因为她是新人,如果没有证据不敢胡乱开口授人以柄。所以说,比她的业务能力更让人惊艳的,是她处理事务的方式。先想后说,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白淑琴点点头:“善于自保当然是职场上的优点,但莲心年纪轻轻就这么圆滑,到底是不是好事?”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徐慧示意白淑琴开门,自己则打起了电话。

莲心进门,徐慧不理睬她,继续在电话中谈笑风生,将莲心晒在一边:“贺督察长,何必见外,要多少鹿胎、人参、熊胆?上海如果没有的话,我从关外的分店给您调,再紧俏的药材,只要我拿得出……”

白淑琴悄悄观察莲心,莲心神色从容地面对徐慧的冷落,一动不动地原地垂首伫立,似什么都不曾听到般。

白淑琴露出赞许的表情,倒是脾气火爆的徐娜冲过去将徐慧的电话挂断:“母亲,我觉得你应该尊重莲心!”

徐慧也忍不住提高了声调:“那你有没有尊重我?现在立刻给贺伯伯拨电话道歉!”

徐娜大声叫道:“我不!我认为我没错!”

“道歉!”徐慧从不会为女儿妥协任何事。

徐娜被徐慧的目光逼得没有办法,只能拿起电话拨通,忍着怒火跟电话对方说话:“贺伯伯,是我,娜娜。刚刚我不小心挂了您的电话,对不起。”

徐娜将电话放下,眼睛倔强地瞪着徐慧,充满了屈辱:“你总是用我最讨厌的方式来折磨我,我不是小孩子了,你太强势、太霸道了!”

徐娜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莲心想要拦住她,但手伸出又缩回来。

徐慧如同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走到莲心面前突然发难:“你们奉天有个张记药材店,你知道吗?”

莲心一脸平静,垂首回答:“父母生前开药铺,偶尔会去张记进货。”

徐慧又逼近一步:“那你知不知道张记已经垮掉了,消失了?”

莲心心中震惊不已,但表现得异常平静:“不知道。乱世之中,生死都是寻常事。我家药店也是一夜之间消亡。”

徐慧再接着问:“张莲心是你的本名吗?”

莲心倒退一步点头:“是,莲心是我从小到大的名字。”

徐慧逼视莲心许久,莲心始终面不改色。

尽管不相信莲心的谎言,但徐慧还是微笑着鼓掌:“很好,在上海滩,想要上进的女人,第一个考验是永远守住自己的秘密,你已经无师自通了。下午白秘书会给你安排工作。”

莲心离去前,在门口停住:“社长,我还有一句冒昧的话……”

徐慧挑了眉梢:“什么?”

莲心迟疑一下还是将真相说出:“我怀疑那些牛黄掺杂着杂质,但我无法用实验确认。”

白淑琴有些好奇:“你刚才为什么不说?”

莲心这才呈现出一丝紧张:“现场没有实验工具,无法确认,冒昧说出可能会伤害采购部的前辈。”

徐慧难得露出一点笑容:“现在为什么又肯说了?”

莲心的神色变得果断坚决:“医药关乎人命,不能有一丝马虎,请徐社长务必派人用仪器检查确认!”

莲心离开后,徐慧的目光有点难以捉摸,喃喃自语:“这个张莲心,如果不是德才兼备的奇才,就是手段圆滑得连我都害怕的女人!”

莲心端着免费的紫菜汤从锦荣大厅走过,楼阿芸和梅秋月、华亚男见不惯她这副穷酸样,凑到一起嘀咕着。

华亚男啧啧两声:“你仔细看她的布鞋,还有补丁的。”

梅秋月抚弄一下自己新烫的卷发,盯着莲心的两条辫子直想笑:“听说她住在药水弄,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也有人住,真是没想到。”

阿芸刚刚被莲心检举过,正火不打一处来:“我们部门的扫地女工都穿得比她体面,她居然还和我们一样算是锦荣的女职员!锦荣也算一流大公司,怎么会招聘住在穷街的乡下人?”

正巧走过的白淑琴回头看着几人厉声训斥道:“都闭嘴,小心被社长听去了!”

众人这才吐舌各自开始忙碌了。

守着电话的门卫朝着莲心喊起来:“张莲心是哪一个?有你的电话!”

莲心接电话,竟又是贺天:“莲心,听说你通过入职考试了,祝贺你!当上了职员,有什么感觉?”

莲心只消随意看过去,就能接触到所有人不满的目光:“这儿的人脚步很快,我担心自己有点跟不上。”

贺天笑了:“如果是外表打扮上的差距,你拿到第一个月工资就能赶上!但你的才华,她们赤着脚追三十年都赶不上。莲心,我不担心你赶不上她们,反而担心你太出色被她们妒忌。有事一定要给我打电话!”

莲心放下电话,对身后的议论置若罔闻,继续端着紫菜汤离开。

楼阿芸冷笑不已:“不会吧,你居然要把免费的紫菜汤带回家?可真是穷疯了!”

莲心咬住嘴唇从门口离开,她不怕别人说闲话,至少,从今天开始重阳肚子里不会没油水了。

大门外,张文锦又在观察锦荣,他的脑海里已经实施了无数次的复仇计划。

可当莲心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张文锦几乎情绪失控。他的眼中慢慢渗出眼泪,他揉揉模糊的双眼,想将心爱的人看个清清楚楚:“没错,这就是萍儿,你没有死!这三年我心灵空虚、生意颓败、生活困顿,像狗一样活着,都是为了你,你却躲在了这里!你怎么会跟我要报复的徐慧在一起!”

看着自己磨出毛边的西装,张文锦脸上掠过一丝冷笑。

吊儿郎当的赵聪进了咖啡馆,像苍蝇似的追逐美女,女职员们如避瘟神一般纷纷躲开。赵聪的桌子上很快就空无一人。

张文锦在暗处悉心观察赵聪和锦荣员工的举动,飞快记录着:赵聪向梅秋月大献殷勤,气质刚硬的华亚男则被他冷落一边,贺英雄的副官于子谦为白淑琴送了一包东西,楼阿芸嫉妒得发狂……很快,他就总结出了锦荣每个人的性格:锦荣的高级女职员中,徐慧的女秘书白淑琴周到稳妥,但为人刻板,不够随机应变;库房代协理楼阿芸爱慕虚荣,喜欢占小便宜;贵宾部协理梅秋月人缘极好,却胆小怕事;财务部华亚男为人刚硬,不善于委曲求全……

张文锦露出阴谋得逞的微笑。

徐娜走了进来,张文锦赶紧收起了记录本,在她认出自己之前赶紧迎了上去:“恩人,可遇到你了!”

徐娜想了许久,才认出这张不再落魄的面庞:“余残生?嗨,那天考试,你考得怎么样?”

张文锦笑着弓腰:“全靠您的资助,我考取了第一名,已经被《上海飞报》报社录为主笔。”

徐娜捂住了嘴,惊讶地看着张文锦:“飞报?那是一份黄色小报!余先生,你可不要在庸俗文化中迷失自己!”

张文锦嘿嘿笑道:“飞报虽然是个庸俗的舞台,但我可以唱出不庸俗的旋律!我最近打算做一些上海职业女性的报道。”

张文锦的肚子咕咕叫了两声,他脸红了。徐娜也听到了那令人尴尬的声响:“怎么,你还饿着肚子?”

张文锦赧然点点头:“这里的午餐对我来说太昂贵了,为了采访,我付了滚地龙一个月的房租,钱包就瘪了。”

徐娜有些惋惜:“你这样的才子怎么能住滚地龙?余先生,如果不嫌弃的话,我们锦荣夜校筹办处晚上没人,你可以暂时住在那里,直到有能力租房。”

张文锦客气地鞠躬:“都说上海人情淡薄如纸,其实还是好人多……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恩德!”

徐娜连忙摆手,走到一旁:“别客气,大家都是年轻人,要团结起来一起为改变这个乱世而奋斗!来,我请你吃饭!”

徐娜正准备点餐,看见赵聪骚扰梅秋月,便故意走过去坐到赵聪边上:“赵特派员,喜欢吃牛排吗?”

赵聪顿时被青春靓丽的徐娜迷得神魂颠倒:“喜欢,喜欢!”

徐娜噘起嘴:“那一定要多加胡椒粉才行。”

赵聪对徐娜的美色垂涎欲滴,根本顾不得听徐娜到底说了什么:“好,好啊……”

徐娜偷偷在他的红酒里放了很多胡椒粉,然后请他喝酒。赵聪急于和她干杯,一口灌下,被呛得狼狈不堪,不住地咳嗽。徐娜又假装无心,将赵聪的近视眼镜拂落在地,抬脚踩个粉碎。

整个咖啡馆爆发出一阵哄笑。

赵聪恼怒地跳起来:“娜娜小姐,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徐娜昂着头睨视着赵聪:“赵特派员,我就是想告诉你,本小姐不和戴眼镜的男人调情。”

徐娜带着女职员们嘲笑着赵聪,高傲地离开。咖啡馆里只剩下赵聪和张文锦,张文锦借机递给赵聪自己的名片。

还有些怒火的赵聪接过名片,眼睛扫了一下:“飞报记者余残生?我怎么觉得你有点眼熟?”

张文锦慌忙打岔:“我长了一张大众脸,容易被认错。刚才那位美女倒是长了一张特别的脸,让人印象深刻。”

提及徐娜,刚刚的羞辱又让赵聪怒火中烧:“那个贱人!我早晚把她弄去军法处蹲监狱!”

张文锦看似胆小地畏缩了一下:“这可不太容易,我听说,她是徐慧唯一的女儿,上海滩的名媛徐娜。”

“什么狗屁名媛,老子要弄死她轻而易举!余记者,你消息挺灵通的,随便聊聊?”

赵聪的话正中张文锦下怀:“赵特派员,我知道徐慧这种女强人,你不抓住她的痛脚,她是不会和你好好配合的。”

锦荣一周一次的例行会上,赵聪将脚架在桌子上,吊儿郎当地发言:“我要找几个锦荣女职员成立一个监察办,除了锦荣的薪水之外,我在国民政府为她争取一份同样的薪水,也就是吃双薪,将来还有可能去政府当公务人员。”

听得有双薪,阿芸有些迫不及待了:“赵特派员,我个性开朗外向,我应该能够胜任这个工作。”

白淑琴看不惯阿芸的势利,低声说了一声:“闭嘴!社长还没说话,哪有你说话的份!”

徐慧略一思考,随即面带笑容:“赵特派员,既然这个部门还算是锦荣内部机构,用的又是锦荣的职工,我建议叫协理室更为妥当,不那么咄咄逼人。”

赵聪色眯眯的眼神瞄向锦荣的女职工:“名字不重要,只要女职员能到位!”

徐慧指了指一旁的莲心:“我有一个上佳人选,那就是新来的张莲心。她的入职考试是近年来表现最佳的一位。”

赵聪看到了莲心秀美的脸,有些心猿意马:“我同意,我非常同意!”

徐慧满意地点头:“就这么定了,张莲心的职位暂定为协理室秘书,至于主管嘛……”徐慧的眼睛在扫视大家,几位主管都有一种跃跃欲试的表情。

徐娜霍然立起:“这个协理室的主管就由我来担任吧!”

徐慧用征询的目光看了看赵聪,赵聪点头表示没有异议:“好吧,从今天起,锦荣的协理室成立了!”

赵聪经过莲心身边时,冷不防从背后摸了她一把。莲心脸涨得通红,周围职工虽然有看见的,但都不敢言语,莲心也只能变成了哑巴。

赵聪占了一次便宜,更加肆无忌惮,再次凑近莲心。莲心猛然抬起脚,狠狠一踩。

赵聪吃痛,却有苦说不出。莲心脸上的笑容越发谦卑,脚下却不忘更用力捻几下:“赵特派员,我一不小心踩到了您,您没事吧?”

徐娜怒气冲冲地冲进来拽住徐慧:“为什么白秘书通知我,不让我去协理室?”

徐慧走到吧台倒了一杯红酒,一饮而尽,才将心悸压服:“这次赵聪用双薪调动女孩子去协理室目的很明显,就是为了女色,我怎么能让你冒险?”

徐娜不相信母亲的话:“那么危险大家还抢着上?”

徐慧不屑地冷笑:“对很多女孩子来说,双薪的利益大过了被赵聪骚扰的危险!”

“骚扰?那莲心岂不是很危险?”徐娜说罢就往外冲。

徐慧拦住女儿的去路:“张莲心非常懂得用沉默掩盖自己的真实想法,在目前这种情况下,沉默比张扬更有力量。”

有人敲门,母女俩这才放开手。徐慧克制地又倒了一杯红酒喝下:“进来!”

白淑琴见惯了徐慧和女儿的争执,小心翼翼地将报告递过去:“我这里有一份楼阿芸请求转正的报告,社长,应该怎么定夺?”

提起阿芸,徐娜就没有好脾气:“她心急什么,够资格自然让她转正了。”

白淑琴有些为难:“一般代理半年无过错的话,可以去掉‘代’字,转正为协理。阿芸已经代理了八个月了,可一直迟迟没有批复转正文件。”

徐娜将满肚子的火发泄在阿芸的事上:“上回莲心入职考试的时候,选用的药品有不少以次充好的,至少说明阿芸验货不够认真。她不但不能升职,还得好好反省一下!”

门外偷听的阿芸脸色极其难看,狠狠地咬住嘴唇:“莲心,你等着!”

贵宾部门口堵了个叫骂不迭的顾客,口口声声要找锦荣算账:“你卖给我的老山参怎么回事,打开一看居然有虫子!我是拿去给上司送礼的,人家看看给退回来了,我不是触霉头吗?”

梅秋月有些不相信,连忙解释:“我给您拿的确实是上月才入库的十五年老山参,请给我看看。”

顾客递过山参,依旧不依不饶:“你们锦荣还要不要声誉,这种坑蒙拐骗的手段也用,和街边卖假药的有什么区别?”

梅秋月打开盒子一看,果然霉烂了,赶紧向客人鞠躬:“请息怒,我们马上给您调换同样的货品,并且给您报销来回的车马费,也可以退您全款。”

女销售对梅秋月窃窃私语:“梅协理,这几盒都长虫了,还有今天刚从库里拿出来的几盒也都生霉了。”

梅秋月脸一冷:“去库房找一批没有问题的放过来,有问题的全部打包封存。这是库管部的保存出了问题,快把张莲心叫去库管部,让她解决这个问题!”

锦荣库房在锦荣公司背后,大大的仓库里摆满了各色药材。莲心翻腾着库存药物,忙得满头大汗。徐娜闻讯跑来,盛气凌人,一把拉住阿芸的胳膊:“楼阿芸,你是怎么管理库房的?锦荣的声誉被毁,你要负责!”

阿芸回答得理直气壮:“现在是黄梅雨季,每年这个时候因为高温潮湿,药品都有一些正常损耗,社长也是知道的。”

莲心看着眼前发霉的药材,惋惜道:“黄梅雨季,虽然完全避免发霉不太可能,但是有办法缓解。梅雨季节既要防止雨水飘进,又要勤开窗户通风排湿。这次老山参大面积生虫,主要是因为开窗时有雨水飘进,关窗后又没有勤开窗,造成通风不够,还有地面上用来吸潮隔潮的生石灰长久没换,已经板结,起不到作用了。”

徐娜听到莲心的话,气更大了些:“阿芸,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阿芸不服气地哼声:“上回我给柜台送货突然下大雨,钱阿妹关了窗,还是淋湿了一点药材。因为害怕这种突如其来的下雨,后来我们就不敢开窗了。还有,徐社长定下的规矩是库房生石灰三月一换,现在还没到三个月,怎么能怪我?”

徐娜气得咬牙跺脚:“是生石灰贵重还是老山参贵重?你也动动脑子呀!罚掉你们全体库管人员两个月的薪水,让你们也知道肉痛!”

莲心平息着徐娜的火气,小声恳求:“徐协理,既然我们已经找到问题了,现在换还来得及,库管部的同事不是没有尽力,请让她们将功补过!”

梅秋月面色一沉。她没想到这个莲心确实比娜娜小姐有城府,不仅能准确发现了问题,还镇住了嚣张的楼阿芸,更劝娜娜不要处罚库管部,上上下下争取了所有人心。这一次发难,显然没有成功。

徐娜也算听劝:“好吧,楼阿芸,限你们库房部三天之内把生石灰换成新的!”

见阿芸畏畏缩缩的样子,徐娜以为自己的气势压倒了她,得意扬扬,抬头正发现徐慧不愿让别人知道的那堆货物:“咦?这批货是怎么回事?怎么出了库又放在这里了呢?回库房的理由是什么?库存单上为什么不加备注?”

阿芸急忙上来拦着:“徐社长有规定,凡是用朱砂红封存的货品,由她本人亲自填写出入库记录,我们无权过问。”

徐娜得理不饶人:“笑话!这样奇奇怪怪的规定我怎么不知道?打开我看看!”

阿芸连忙摆手:“我不敢,除非徐社长亲自来!”

阿芸的话刺激了徐娜,徐娜拍着药箱发威:“我叫你打开就打开,不要让我同样的话说第二遍!”

莲心察觉异样,拉住徐娜的胳膊:“徐协理,要不我们真的问问社长?”

徐娜凑到莲心耳边小声说:“就是见不惯她满嘴的谎话,肯定又是她弄坏了什么怕我知道!”又对楼阿云命令道:“打开,妈咪怪罪下来我顶住!”

徐慧在白淑琴的带领下急急赶来,看见眼前一切,心中明白了几分,叫住徐娜:“住手!”

徐娜见到徐慧,有了撑腰的人更要追查到底:“妈咪,这批货阿芸说是你不让动的,我记得上次明明已经签了出库单的!”

徐慧拽住徐娜的胳膊,慈爱地笑着:“娜娜,虹口公园那个国际跳水比赛我给你报上了名,周末就要开赛了,你还不去练习练习?”

徐娜一下子跳起来,什么货都抛到脑后去了:“妈咪,你真好,终于肯放我去了!我去两个小时,训练结束立刻回来,加倍努力工作!”

徐娜欢呼着跑出库房。徐慧待徐娜走出库房,才阴沉着脸打量一圈周围的人:“都各归各位工作!今天的事当没发生过!”

徐娜得意扬扬地向贺天展示自己的金牌:“怎么样,这么多年的跳水我可是没白练,一出马,就拿了第一名回来。”

贺天抿嘴喝着咖啡,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今天娜娜的胜利确实来之不易。”

徐娜对着金牌,突然伤感起来:“不过我的胜利是孤独的,我妈咪又没来,莲心也没来。我最看重的人居然缺席了两个。”

康远刮了徐娜的鼻子一下:“你母亲能让你跷班练习就不错了,比上海滩很多母亲都开明。”

贺天倒对康远的话不以为然,侧过脸看徐娜:“对了,娜娜,当职业女性的感觉如何呀?”

徐娜无聊地拉扯着自己身上的职业套装:“挺好,我很享受一呼百应、大刀阔斧的感觉。锦荣的积弊会在我的改革下得到根除!”

自己的猜测终于得到了印证,贺天露出满意的笑容:“在你清除积弊的时候,徐aunty让你参加跳水练习?徐aunty让你玩跳水不是想让你出风头,而是想借此把锐意改革、不懂行规的徐大小姐支开,免得你给公司添乱。”

徐娜“啪”的一声拍了桌子:“不至于吧?贺天,你就喜欢打击我!”

贺天意外地露出焦虑的神情:“我不是喜欢打击你,而是在为莲心担心。娜娜,你要沉住气,不要为莲心树敌!你在高位,她在低位,你积下的怨恨,会全部转嫁到她头上。”

徐娜撇嘴“哼”了一声:“贺天,你福尔摩斯看多了,思想太复杂,那些女人的窝里斗都是小意思。”

贺天摇摇头:“职场就是女人的战场,不见真刀真枪,但一定会有人无辜阵亡……”

徐娜径直走到原来那批朱砂红封存的货品所在的地方,发现货品已经被转移了,想起贺天的玩笑,她失控地大叫:“莲心!那批莫名其妙的货品呢?”

莲心小声解释:“那批药材确实是徐社长亲自过问的,我们在库房一侧隔出了小库房,将货搬进去,现在,钥匙只由社长掌控。”

徐娜有一种被架空的失落感,情绪有些激动:“为什么不等我回来处理?你凭什么和我妈咪串通一气?”徐娜发泄一通,出离愤怒地离开了。

旁边的楼阿芸本就窝着一肚子火,趁机落井下石地冷嘲热讽:“一个小小的秘书,居然跳过自己的协理主管,跟社长打报告,这是越级邀宠,不把上司放在眼里,难怪会失宠,以后一定会被娜娜小姐打入冷宫!”

莲心仿佛什么都没听见,继续埋头工作,拿起记账本递给阿芸:“还有一笔麒麟竭的出库单没有了。”

阿芸一下子又变哑巴了,支支吾吾半天才狡辩道:“锦荣每天进进出出那么多药材,怎么可能每一笔都清清爽爽啊?”

莲心难得板起脸来说话:“社长说要扣你们两个月的薪水,你们再算不清,还会继续扣下去。”

一个最小的女工钱阿妹可怜巴巴地带着哭腔说:“我刚刚上班一个月,要扣两个月薪水,我还得白干一个月!家里还指着我这个月的工资让弟弟交学费呢,张莲心,你这人怎么这么没良心啊!”

莲心知道,这时候不管她怎么辩白都是无效的,只能坚信日久见人心了。

为了南洋,为了永远温暖光明的未来,她会坚持下去,哪怕这世上所有的人都恨她……

重阳在锦荣门口徘徊,等待莲心。

下班的女职员们从重阳身边经过,重阳邪里邪气地凑上去上下打量,女职员们或惊叫,或暗骂,从他身边逃开。

重阳无趣了,有个女人反而凑过来跟重阳打招呼,居然是阿琳:“重阳,又来接莲心啊?”

重阳有些不好意思,直挠头:“阿嫂,那些女职员穿的衣裳,我瞅着挺好。你能不能给弄一套?”

阿琳看看那些五颜六色的衣裳,直咂嘴:“这衣裳贵着呢,莲心现在是大公司的职员啦,人家大场面见见,好东西吃吃,穿得好、挣钱多,再加上公子哥儿恭维着,还用得着你惦记着给她置行头?”

重阳笑了:“她不是那种人,我看她来上班这么多天都没换过衣服,我就想着帮她弄一套。”

阿琳过来人似的叹气道:“女人啊,有高枝谁不攀?能守得住你们这些苦力的女人就只能是我们这些想上岸的阿嫂了。”

“你不明白,别人置办的她不要。”重阳甜蜜地笑了,这笑容让阿琳嫂觉得有点心酸。

阿琳拉过重阳的胳膊:“走,寄卖商店有二手货,倒也不是很贵,估计你多扛几天麻袋就有了……”

夜深人静,锦荣的库房里,莲心还在专心致志地切药,赶工。

角落里,阿芸将钱阿妹和几个女工叫过来,避开莲心压低声音:“今天不是贵宾室要领药材吗?钱阿妹,你去叫她们来人,再请赵聪特派员过来,我要让贵宾室的同事们看一场好戏。你们去把莲心拽过来,这样……你再快去喊警察,就说要出风化案了!我刚才还看到那个贺公子在附近巡夜!”

钱阿妹连忙跑开,阴谋得逞的阿芸一挥手,众女工一拥而上。

莲心正专心切药,众女工过来,七手八脚地推搡着她。莲心的长发很快被扯散,一边抵挡一边分辩:“你们要干什么?”

阿芸裹在人群里叫着:“来锦荣上班还梳两条辫子,装什么纯情!”

赵聪走进库房,见切药机开着,女工们正不顾死活地在拉扯莲心,不由吼道:“你们作死啊!都给我住手!”

“啊”的一声惊叫,莲心的长发被卷入切药机,赵聪见状一把拉下电源。库房一片漆黑,惊呼声响成一片:“快叫人,快点叫人来!”

啪!电灯再亮时,门口走进几个衣着光鲜的贵宾部销售员,正好看见眼前一幕:切药机前,赵聪正抱着莲心企图强吻,莲心头发被卡住,只能很小幅度地竭力躲避。

梅秋月脸色一冷:“你们在干什么?”

阿芸抱着肩膀站在梅秋月身后,怪笑着:“这种女人,真不要脸,早看出她不是东西了!”

赵聪松开手,脸上挂着一丝淫笑,与梅秋月擦肩而过时耳语:“她确实比你有味道。”

梅秋月狠狠地瞪向莲心。

莲心脸色苍白,钱阿妹等几个胆小的女工连忙帮她理出头发:“莲心,我们……”

莲心甩开身边几个女工,向库房门外跑去,正好撞在徐娜身上。徐娜一手扶住莲心,看见莲心头发蓬乱,勃然大怒:“谁干的好事?给我站出来!你们今天不找出罪魁祸首,我就让你们全部卷铺盖回家!”

女工们无所适从,从来就胆小怕事的钱阿妹居然因惊惧过度引发了羊角风,“咕咚”一声栽倒在地,口吐白沫,不停地抽搐。

没见过如此状况的徐娜也有些怕了,慌忙叫着:“赶紧去找刘养斋大夫!”

莲心迅速将手帕卷成角放入钱阿妹口中,为她解开领扣,按摩胸腹:“不,快送去医院,羊角风发作需要立刻入院治疗。”

内里正一片混乱,仓库后门有人敲门,进来两名警察,是贺天和小强:“刚才有人说你们这里出了风化案,谁报的警?”

徐娜大怒,将莲心和贺天拖往门外:“你们先去我办公室,我自己来教训教训那些‘嚼舌根’的人!”

莲心和贺天相对而坐,莲心乱糟糟的头发已经扎成了马尾。贺天在莲心的叙述中了解到很多事情,他沉思许久,想着怎么才能将这一切梳理清楚:“我想,这件事的始作俑者既不是赵聪也不是阿芸,而是徐aunty。”

莲心不敢置信:“怎么会?是她让我来锦荣的!”

“她欣赏你的才能,却不信任你的人品,她故意把你推到风口浪尖,把你当枪使。”虽然并不赞同徐慧的做法,但贺天不得不承认,徐慧的手段确实高明。

莲心似乎还处在困惑之中,压低声音似自言自语:“她为什么这样做?”

贺天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莲心身上:“江湖险恶,在上海滩,一个女人能走到今天,即便是善男信女也会被磨出三分恶行。你越逃避越躲不开是非。”

莲心倔强地抬起头:“如果真是这样,我只有靠行动改变徐社长对我的印象,让社长重新认识我的为人了。”

贺天被莲心的坚忍吸引,也又一次重新认识了她:“但是要坚持下去,你会很辛苦!”

莲心的目光谦和而又自信:“其实,我被排斥也有自身原因,锦荣没有一个女孩留长辫子,这大概就是为了避免头发被卷入机器……我会在每个细节完善自己,让大家接受我!”

贺天欣赏地看着莲心:“莲心,我想带你一起去巡夜,让你帮我分析一件事。”

莲心的视线又变得躲闪:“我不合适。”

“算是陪陪我。”贺天拉起莲心的手,莲心仿佛被他掌心的热度烫到,“嗖”地收了回去。

简陋破烂的小屋里,躺着一个半死不活的女人。

德叔正在给她喂粥,一勺一勺格外认真:“老婆子,快吃,趁我今天不当班,一会儿带你到济民药房去看看,再抓两服药。”

被窝里传来嘶哑苍老的声音:“我不要吃药花钱了,你挣的那几个钱都花在了我身上。家里也没几个积蓄,将来你要是退休或者丢了工作,我们全家只有全部上吊。”

德叔一改往日凶恶的神态,话语里流露出少见的温柔:“哪能这样呢?走一步看一步。有病总得治吧?”

贺天和莲心站在角落里看到眼前这一幕分外感动,随后两个人悄悄离开。

莲心别有心事地走在阴暗的街道上:“我们药水弄的人都说德叔是个贪污腐败的坏警察,没想到他也有苦衷。”

贺天点点头:“我今天才听说他老婆瘫痪好几年了,一家大小都指着他当警察活命。我之前不了解他的情况,差点开除他。现在,我想收回我已经交上去的辞退信,希望能用自己的表率作用,潜移默化地改变暮气沉沉的警所。”

莲心看着贺天,有所领悟:“你的意思是,我也应该看到同事们的阴阳两面,克服对立情绪,潜移默化地改变他们?”

贺天笑了:“你真是冰雪聪明。”

莲心也第一次在贺天面前露出毫无戒备的笑容:“贺公子,谢谢你的开导和指引,我现在心情好多了。你还在巡夜,别送我了。”

贺天自然而然地抱抱瘦弱的她:“保重!”

这一次,莲心没有反抗。

贺天走向自己的汽车,见车屁股上被画了一只瞎眼乌龟,他又好气又好笑,掏出手帕抹去,四周打量一圈。

重阳忙躲进阴暗的角落里,将手上的粉笔头扔掉,得意地看着贺天,嘟囔着:“我不信,你还能发现我。”

贺天扫了一遭,准确找到重阳所在的方向大声喊道:“小舅子,你的美术不怎么样!相当于我小学二年级的水平,有空去工人夜校补补课!”

阴影里,重阳轻蔑地撇嘴:“白痴,被德叔骗得掉眼泪,还神探呢!根本就是一颗蠢蛋!”

莲心终于忙完了所有的工作,回到苏州河旁已经累得快要虚脱。重阳拉起她的手:“怎么上班上成这样了?吃饭没有?家里给你留着糖粥。”

莲心虚弱地摇摇头:“我什么都吃不下,就想躺下,睡死过去。重阳,你把我扛回去吧?”

重阳一咧嘴:“这还不容易?走咧!”他一把将莲心扛上肩头,“有没有人欺负你?管事的对你怎么样?”

莲心闭着眼睛在重阳背上摇了摇头苦笑:“不管遇到了什么,一靠上你的肩膀,心里就特别踏实、安全。”

重阳背着莲心往小屋走,感觉到莲心越来越沉,小声嘟囔着:“那种好衣裳你还得有,不然被人瞧不起。我打听了,寄卖商店十块钱能弄上一套,这钱我来办。明天我多扛几包铁,攒几个月就有了……”

重阳感觉莲心已在自己背上沉沉睡去,心中格外不舍:“丫头,我一定把你带去南洋,再不让你这样受累了!”

一把万能钥匙拧开了贵宾室门锁,正在值夜班的梅秋月瞪大了惊恐的眼睛:“赵特派员?你要干什么?”

赵聪淫笑着走进来,大力地将梅秋月推在沙发上,开始撕扯她的衣服:“秋月,我说过,我对你一见钟情,需要用一场恋爱来寄托我对你的痴迷。”

梅秋月疯狂地推开他,哀求着:“求求你,放过我好不好?你再不停手我叫人了……”

赵聪一边脱自己的衣服,一边拉扯梅秋月:“放过你?那怎么行,我配了万能钥匙好不容易逮着机会!要知道,我最大的乐趣,就是让你们心甘情愿地献身给我!”

梅秋月哭喊着挣脱赵聪想逃走,结果被赵聪一把抓了回来,按在了办公桌上。赵聪一边脱下梅秋月的玻璃丝袜,一边喃喃说道:“我已经调查清楚了,你的学历是假的,文凭是花五十元买来的!如果这些被锦荣的人知道,你会怎么样?要不要我明天就在大街上写,锦荣贵宾部主管梅秋月买了假文凭,她只是个读过私塾的乡下女人!乖,你要是从了我,我会让你在锦荣平步青云。我会娶你,给你一个体面的婚姻……”

灯影摇晃,梅秋月的反抗渐渐停止,哭泣声却渐渐大了起来。

锦荣贵宾部陈列有三个不锈钢大保温缸,为顾客、工作人员免费提供凉茶。保温缸旁整齐地放着玻璃茶杯。保温缸上用精美的小标牌标注着凉茶成分和适合症状。不时有人去取用,取用前,大家显然都在仔细阅读凉茶的说明,然后选择适合自己的一款。

梅秋月正在一旁耐心地跟一位时髦太太解释:“您口干舌燥、盗汗、失眠,属于体质阴虚的症状,可以喝这款凉茶。”

黄太太参观了一番,有些赞许:“梅协理,今年凉茶有这么多品种啊?”

梅秋月笑笑:“今年我们的凉茶用了不同配方,分别针对体质阴虚、阳虚、血气旺盛、暑气湿重这些不同症状。您和您的家人可以根据自己身体状况到我们卖场来选配,包您这个夏天会过得比以往舒服。”

华亚男、白淑琴、楼阿芸等人也在一旁小声议论。

华亚男抿了一口凉茶:“平日里我都以为自己是阴虚,结果弄反了,反而是阳虚。大夏天的要喝黄芪、党参、人参配的凉茶。喝了人还蛮清爽。”

白淑琴眼见着人来人往热闹非常,有些疑惑:“有些顾客大老远来就是为了问问自己的体质该喝什么茶,顺便又买了好多其他药。这几天零售生意明显好多了,不过这么好的主意可不像是梅秋月想得出来的。”

阿芸冷哼一声:“还能有谁?那个张莲心给她出的主意呗。”

华亚男可不信;“这世上还有张莲心那种傻瓜,帮别人做好事?”

阿芸肯定地回答:“她有她的目的。”

又是一周例会,徐慧带领各大部门在会议室开会:“上个星期,库管部将一个难题扔给了销售部:我们锦荣究竟怎么处理零星库存药材?针对这些品种多、数量少的零星药材,销售部提出的促销可谓劳民伤财!后来协理室的张莲心提出了新方案,成果大家都看到了,我们锦荣的凉茶不仅将零星药品的成本悉数收回,还创收几千块。我现在宣布,张莲心的实习期提前结束,这个月增加五元奖金。”

众人鼓掌,莲心坐在会议桌旁一如既往地从容平静:“这个赠饮凉茶的点子给库房的姐妹添了很多麻烦,全靠大家热心。”

徐慧显然对莲心的表现很满意:“好,库管部员工下月每人加一元奖金。”

库管员工们向莲心投来敬佩感激的目光,唯独阿芸态度阴沉:“就她会收买人心,踩着别人的脑袋出风头,小心闪了腰!”

梅秋月看似一脸无所谓:“我们贵宾部协助库管部姐妹熬制凉茶,算不上辛苦,最辛苦的自然就是库管部。”

阿芸压着嗓子嘀咕了一句:“你总算说了一句真心话。不过如果莲心的手伸进了她的贵宾部,我看你梅秋月还大方得起来!”

华亚男内心倒有另外的盘算,眼见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梅秋月还是赢不了主动出击的张莲心,她可真的要提起精神来。

唯独徐慧看着众人的暗自争斗,露出一丝精明的笑容。

莲心很轻松地就将所有人的戒备心调动起来,她就是要这样的结果,她要让每一个职场斗争的参与者都坐卧不宁。锦荣的生活不能太安稳,下属越互相较劲,她知道的真心话越多。

莲心闭着双眼被徐娜带到公寓门外,徐娜悄悄地放开莲心的手:“莲心,睁开眼睛!”

莲心乖顺地睁开了眼睛。

徐娜手掌摊开,在莲心左手掌放了一叠纸币,右手掌放了一枚钥匙:“惊喜吧!这是我给你争取到的锦荣高级女职员宿舍,里面有暖气、有卫生间。你尽快搬过来,这样才能免得被大家孤立。不过呢,如果不是贺天提醒我,我也不会去求妈咪,我求了好久才求来的,你象征性地感谢一下我就算了!”

徐娜还在自说自话,莲心的表情竟然有些愣愣的:“哦,谢谢徐协理。”

莲心不太惊喜的反应让徐娜感到有点兴味索然:“你怎么不高兴?你要是不高兴我也就觉得没意思了。哪天搬家叫上我,我最喜欢帮朋友布置房间!”

莲心将公寓门推开,干净整洁的室内环境与黑暗压抑的药水弄小屋天差地别。但她拿到工资和钥匙的喜悦却被惆怅冲淡了,因为她知道,重阳如果听到自己要搬走,一定会生气的。

白淑琴极少慌张,此刻,她却匆匆忙忙跑上楼,冲进徐慧办公室:“社长,请您去一趟库房,赵特派员要突击检查!”

徐慧抢先一步巡视仓库,见那批自己封存的货物被隔在一侧,做了重点防腐防潮处理,标签上专门贴着“航运延搁,随时待发”,欣然地微微颔首:“这一切都是莲心整理布置的?”

白淑琴点头:“是,她看了您的标记,就将那批货妥当安排好了。”

徐慧难得对莲心如此欣赏:“这标签写得既条理清晰又难得糊涂,她确实是个会办事的女孩子。”

赵聪带着众人进入库房:“徐社长,临时抽查更能证明锦荣的清白,你不至于不欢迎吧?”

徐慧懒得理他,一挥手,所有的库房工作人员退到一旁:“赵特派员随时可以检查锦荣的工作。”

赵聪巡视一圈:“果然一切滴水不漏、无懈可击,走个过场,大家各自保平安吧!”

赵聪离开后,白淑琴还是愁眉不展:“社长,共产党的联络员怎么还没出现?这批货太烫手了,要不要赶紧处理掉?”

徐慧摇摇头:“不,还没到最后关头,再等等,他们还没出面,一定是碰见了不可开交的事……我对他们有信心。”

赵聪气急败坏地打电话,电话的另一头正是对锦荣虎视眈眈的张文锦:“余残生,你出主意让我成立协管室,出主意让我突击检查,可我折腾了半天,锦荣的痛脚到底在哪里?”

张文锦电话里的声音听上去毕恭毕敬:“请您再给我一点时间,我已经发现张莲心和从前奉天的一个案子有关,如果能让张莲心站在我们这边反戈一击,不愁抓不到徐慧的把柄。”

听到莲心的名字,赵聪的心思又活动起来:“莲心?我正想着她呢!好,我再给你点时间!”

张文锦痛恨赵聪在心中亵渎莲心,可又不得不凭借赵聪舅舅的身份做些事,鼓足勇气也只敢小声劝一句:“不过,您最好不要打莲心的主意,否则一切会前功尽弃。”

赵聪答应得倒是痛快:“好,我一定不会把主意打到莲心身上。”赵聪将电话挂上,恨恨地向电话骂了一句:“才怪!”

工人夜校快要开学了,徐娜别出心裁地用了很多描摹劳苦大众的电影海报装点教室。康远一进教室就忍俊不禁,招呼着贺天:“快来看看我们娜娜的审美!”

贺天走进夜校教室,也不由得笑出声来:“娜娜,你这是什么主题?”

徐娜轻快地原地转了一圈,展示自己身后漂亮的海报:“将最美好的青春献给工作的普罗大众!这是好莱坞银幕上的普罗大众,这是左翼电影里的普罗大众,这是杂志上的普罗大众,强壮、淳朴、热情,我要让夜校里的每一个劳苦学生都有一种归属感。”

一个穿中式服装的人送来了一幅画:“老师,有人把这幅画捐给你们夜校!”

康远看着这幅年轻女子背着孩子在十六铺上岸的油画有些赞许:“这幅画构图、用色、笔触都是上乘之作,最值得称道的是,它反映了一个年轻贫穷的女子初次踏上十里洋场的彷徨与坚毅。”

贺天认真端详这幅画,顿时皱起了眉头:“你们仔细看看画中的女人,好像一个人。”

徐娜一下子跳起来:“我看出来了,像我妈咪!”

贺天在画的底部仔细看签名:“这幅画的作者是……马昆?”

康远敲着脑袋想想:“好像没听说过绘画界有这么一号人物。”

徐娜立刻将画挂了起来:“不管这是谁画的,我把它挂在夜校最显眼的位置,妈咪看到,一定会追加捐款的。”

贺天盯着画,所有所思:“这幅画就是为了引起徐阿姨注意才送来这里的,我相信,这幅画和它的作者马昆,会在某一天同时出现在徐阿姨面前。”

苦恼着的莲心在街头漫步,不敢回到重阳的小屋去面对重阳的伤心。如果真的要搬到公司宿舍住,她没办法和重阳交代。

路边一家商店橱窗里模特身上的海魂衫吸引了莲心注意,一张男主角穿着海魂衫的电影海报配在橱窗里,俨然是最生动的广告。

想想重阳身上破了洞的背心,莲心毅然走进商店。

徐娜指点贺天和康远两个男生从外面的楼梯悄悄溜上去,徐娜很快从门卫手中拿到钥匙,也跟着跑了上去。

三人偷偷摸摸溜进莲心宿舍,充满了恶作剧的快感,哈哈大笑起来。

“我带来了这些,莲心回来一定会吓一跳的!”徐娜在墙上张贴着好莱坞女明星的海报。

“我也拿来很多花,咱们把莲心的房间打扮得花团锦簇一些。”

徐娜帮着出主意:“把花放在床边,每天莲心一早醒来就可以闻到新鲜的鲜花气息!”

“果然是好主意!”贺天将鲜花摆放在莲心的床旁,深情款款地望了一眼床单。

徐娜抱出很多自己带来的衣服,挂在衣架上:“怎么样?我是一个公平的竞争者对不对?我不仅帮莲心收拾房间,还要送她很多衣服。”

贺天点点头:“你确实有很多值得欣赏的优点。”

徐娜调皮地看着贺天,眨眨眼睛:“你还没有见识过我的缺点,如果我发现谁背叛了我的信任,欺骗了我,立刻会从圣诞老人变成复仇女神!”

康远作出恐惧状扑出来:“复仇女神来了!请福尔摩斯赐予我力量!”

贺天一把推开康远:“去你的!”

重阳看见了床上的海魂衫,还有莲心新给他做的裤子,笑了:“穿这个衣服之前,我可得好好洗洗,别给弄脏了。”

重阳一反在户外冲冷水的习惯,拎了热水在小屋的洗浴间洗澡。

门锁被轻轻撬开,张文锦闪身走进莲心和重阳的小屋。

重阳停住动作,侧耳听听门外的动静,外面悄无声息:“还以为来小偷了呢。偷我算你们不开眼!咱家可是兜比脸都干净!”

张文锦小心翼翼地四周打量,从地上捡起重阳的布鞋,面容一下子狰狞起来:“原来她有了男人,她居然敢不等我?浑蛋!萍儿,我那么爱你,我为你失去了一切,像狗一样活着,你居然敢背叛我!我不会原谅你的!”

张文锦一边偷窥只隔着一道门洗澡的重阳,一边轻手轻脚地翻找莲心的物品,床下,衣柜,甚至连枕头下都被摸了一遍。正当一无所获时,门锁被轻轻拧动,张文锦一下藏进衣柜里,将柜门推开个缝隙。

莲心走进屋子,毫无防备地推开卫生间的门。

一缕灯光射进了莲心的双眼。昏黄的光线中,水珠沿着重阳健硕的脊背慢慢滚落。

莲心愣了神,突然觉得脸庞发烫,忙转过身去。

重阳看见莲心顿时惊慌了,连忙捂住自己的重点部位:“你怎么回来了?快转过去!”

莲心也是慌乱地一会儿望着天花板一会儿盯着地面:“我回来,是想,还有件事没跟你说。”

重阳一边穿衣服,一边问:“什么事?”

莲心略微迟疑一下,吞吞吐吐地将心中的话说出来:“你也看见了,大夏天的,我住在这里确实不方便,现在公司给女职员提供宿舍,我想,我想我还是搬过去……”

重阳顾不上穿了一半的衣服,怔怔地看着莲心的后背:“你要搬走?”

背对着重阳的莲心用力地点点头:“我有时间就会回来看你,我不会忘记这间小屋……”

“这是药水弄最好的房子了!那个什么鬼宿舍你都没让我看过就搬去住?爱回来不回来!老子不稀罕!”重阳将衣服披在身上,“噔噔噔”跑了出去。

莲心望着他的背影一脸苦涩。在走进这个小屋之前,她还犹豫着要不要搬走,可是刚才看到重阳洗澡,让莲心一下子下定了决心。

在一起相处那么长的时间,她才突然意识到他是一个男人,一个真真正正的男人,所以,她有些心慌意乱了。那一刹那之后,他们已经不可能再分享一个床铺了。可重阳,能明白她的意思吗?

莲心一个人默默地从床下拿出行李箱,走向衣柜。衣柜里的张文锦全身紧绷,莲心伸出手在衣柜中摸索,几乎就要碰到张文锦的脚时,终于摸到了闷葫芦,拿出衣柜,将衣柜门关上。

张文锦的目光盯着莲心拿着的闷葫芦。莲心将自己预支的工资倒入,属于莲心的那半边闷葫芦一下子满出来;对比着重阳那边零碎的散钱,天地悬殊。

莲心又写了张纸条放在枕头上,万分不舍地看着整个屋子:“重阳,我会回来找你的!”

莲心轻轻关上门,张文锦从衣柜中走出,仇恨的目光盯着那个闷葫芦:“萍儿,你存这么多钱干什么?是想逃走吗?别做梦了,无论你去天涯海角,我都不会放开你!你是我的一切,可你又毁了我的一切!”

重阳重新回到小屋,看见屋内的灯还亮着,他还有些负气:“我就知道你舍不得走!”

重阳推开门,发现空荡荡的屋子里根本没有莲心的踪迹。

重阳趴到地板上去翻床底,看见空无一物的床底,一下子泄了气,从地上爬起来:“这丫头,还真走了?”

重阳的视线落在闷葫芦上,莲心那叠摞得高高的纸币超过自己的很多倍,有些失望:“你啥时候攒了这么多钱?我们俩在一起差点死过好几回了,说过什么事都不瞒着的。我怎么觉得,你瞒着我的事多了去了,你压根就没把我当成自己人。”

重阳用新衣服盖住脸,郁闷地躺在床上。

月亮照着重阳,他突然来劲了,把莲心的枕头当作撒气目标,一下子扑倒,狠狠地拍打。

打了一阵子,重阳又把枕头当成莲心,温柔地拍打,再小心翼翼地放回原位。

莲心打开房门,灯突然亮了,绚烂的气球迎面而来,耳边一阵欢乐的叫声:“乔迁快乐!”

望着屋子里精心的布置,莲心被感动了,但神色中却有化不掉的哀愁。

徐娜拉着莲心到衣柜前:“这些都是我穿了、用了一次不需要的东西,莲心,快来试试。莲心穿上娜娜的高级蕾丝裙,宛如公主,会迷倒众生的。”

莲心看着这样奢华的裙子,有些心慌:“娜娜,这裙子还很新的,我不能收。”

徐娜一边将裙子塞到莲心手中,一边解释:“我有三十多条这样的裙子,我妈咪一直送我这种保守老土的裙子,我简直头痛死了。我可不是说你老土啊,我是说这些裙子老土!每次我生气,我妈妈就给我买这种最贵的比利时手工蕾丝裙,就因为我八岁生日的时候抱着她的脖子,指着橱窗里的洋娃娃说,妈咪,如果我有一条这样的公主裙,我晚上会做彩色的梦的!那时候我们没钱,等我们有钱了,她就一直给我买这种公主裙,可我早就不是八岁的小孩子了!她这是匮乏综合征,盲目地用金钱补偿我们从前的不快乐!”

莲心百感交集,好心劝说徐娜:“娜娜小姐,在徐社长眼里,无论你多大,都是她最心疼的小女孩。她是一个好母亲,她在锦荣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你要理解她的一片苦心。”

徐娜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不谈我妈咪的事情了。我建议你把头发烫成卷发,一下子人就洋气了。”

莲心有些尴尬地摸摸自己零碎的头发:“我不习惯变化太大。或许,我可以试着剪得稍微短一些。”

贺天终于搭上了话:“我也觉得只要稍微剪短些就好,烫发不适合莲心。”

徐娜给莲心使了个眼色:“我尊重莲心的决定!”

莲心跟着徐娜走到阳台上,徐娜唉声叹气地将头靠在她的肩膀上说了知心话:“莲心,剪短发需要决心,我也需要一个决心……你能不能给我出个主意?像我这样一个心里装不住心事的人,明明爱上了他,为了他可以放下架子做一切事情,可是又顾着面子不甘心死缠烂打,我该怎样向他表达我自己?”

此刻莲心心里想的却是重阳:重阳也有属于他自己的骄傲,如果他真的……喜欢我,接下来他会怎样表达他自己的感情?万一哪一天他真的像娜娜一样将心里话说给我听,我有没有勇气像拒绝贺天那样拒绝他?

徐娜发现莲心的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摇了摇她:“莲心,莲心!你有没有听我的话?你到底在想什么?”

莲心茫然地回过神:“你说什么?”

贺天走了过来,替莲心打圆场:“娜娜,康远让你帮他调整一下镜子的高度,这个你最在行。”

“好吧,就知道你只能欺负我。”徐娜负气走开。

贺天端出咖啡和莲心分享。莲心心事重重没有去接,贺天将咖啡塞给她:“你有心事?”

莲心摇摇头:“我忽然理解了徐社长,她是一位好母亲,协理室的成立,是为了让娜娜看清锦荣现有的一切弊端,尽快成长。”

贺天对莲心如此的宽容和大度有些意外:“徐阿姨把你当作教育娜娜的一面镜子,不惜让你处在被人妒忌的尴尬位置,你不生气?”

莲心摇摇头:“这个位置虽然容易得罪人,但可以接触到锦荣最核心、最尖锐的问题,也很锻炼人。我觉得我很幸运,像娜娜一样幸运。”

贺天望着莲心的双眼,笑着说:“莲心,你知道你最打动我的优点是什么吗?是你对命运的感恩之心!聪明、坚强、忍耐,女人有这些品质都让我敬佩,但一颗在苦难中谦逊感恩的心,真正打动了我!”

莲心避开贺天的目光:“其实,在我……不顺利的时候,一直有人无私地帮助我,他才更可贵。”

贺天深情地看着莲心:“我知道你说的人是谁,我也知道今晚你的心里很不好受。你和他从奉天一起出来,相依为命,这种依赖今晚断了,你一定会恋恋不舍。所以我要陪着你,帮助你度过蜕变的痛苦。莲心,过去的回忆虽然温暖,但它陈旧了,阻碍了你长出翅膀,你明白吗?”

莲心急着否定:“不是这样……”

贺天坚定地握住莲心的手:“就是这样!我知道,他人还不错,我答应你,我会把他当作你的亲弟弟,我们一起帮助他,给他想要的生活!”

“重阳想要的,不是你想给就能给的!”莲心挣脱了贺天的束缚。

徐娜跑了过来,打断莲心和贺天的对话:“快,我们来照相,康远这家伙居然还带了焰火!”

莲心和贺天各怀心事地走下楼。四个年轻人一起放着焰火,徐娜和康远兴高采烈,莲心沉默着,而贺天凝望着莲心的沉默。

莲心看着层层叠叠的烟花在天空弥散开,心中有些伤感:重阳,今晚,你在苏州河那一边,也能看到今夜灿烂的烟花吗?

豆大的雨滴从空中倾泻而下,阿芸顶着手袋被淋成落汤鸡。

一辆空驶的黄包车从拐角处跑来,阿芸连忙摆手大声招呼车夫:“喂,这里,车夫,这里!”

黄包车在阿芸面前停下,一个泼妇冲上来推开阿芸坐在黄包车上:“老娘先招呼的,车夫,赶紧走!”

阿芸愤怒地叫嚷:“你!你给我下来!明明是我先找到的车!”

阿芸拽着车夫不肯放手,泼妇扔了一块钱给车夫:“把她给我甩开!”

车夫一个用力,阿芸就跌倒在污水中,全身肮脏不堪。

阿芸气急败坏地爬起来,黄包车和泼妇已经不见踪影,阿芸气得跳脚骂人:“真倒霉,自从张莲心那个土包子来锦荣之后,我什么都倒霉!难得一个周末,出门都要被雨淋、被车甩!”

在街角躲雨的张文锦拉住一个报童,塞给他五分钱:“你将这份报纸送给那位姐姐。”

报童颠颠跑过去,拽拽阿芸的旗袍,将报纸递给她。阿芸有些犹豫地接下报纸,抬头看着张文锦,张文锦拿报纸遮住头顶的雨,示意阿芸也这么做,阿芸学着他的样子遮雨。

张文锦以极其潇洒的动作拦了一辆黄包车,让给了阿芸:“小姐,请!”

阿芸爱慕的目光一直停在张文锦身上,直到看不见了,才羞涩地笑出声:“难道,我的春天要来了?”

终于赶到白俄小馆子的阿芸愤愤地将报纸打开,侍者递给阿芸一杯热咖啡:“梅小姐来电话了,说今天她有事不能来了,请您单独用餐。”

阿芸将报纸扯得哗哗响,气恼地抱怨:“不来早说啊,现在害得我被淋湿衣服!”

阿芸翻开报纸副刊,看到了一个《奇案艳情》的连载故事。印刷粗糙的小报上,“奇案”女主人公的照片和莲心有几分相似。阿芸念着报纸内容:“桃色命案酿祸绑架,丫鬟伙同劫匪私奔?这不是张莲心?仔细看看,又不太像……”

阿芸无聊地将报纸放下,对面不知何时坐了张文锦,吓得阿芸慌忙站起来:“你,你怎么突然冒出来的……”

张文锦彬彬有礼地微笑:“抱歉,没想到会吓到你。我刚刚在那边用餐,发现我们见过,想过来与您认识一下,您不介意吧?”

阿芸有些不好意思地坐下:“当然不介意。和你这种英俊的男士认识,介意才怪!”

张文锦好心地为阿芸铺好用餐的餐具:“我看你之前好像很气愤,到底发生了什么?”

想起莲心,阿芸就一肚子气:“我们公司新来一个女职员,仗着自己楚楚可怜的样子拍老板女儿马屁,把我害惨了!先生,请问你是?”

张文锦指了指报纸上的署名,阿芸扫到作者落款:“本报主笔余残生。”

张文锦斯文儒雅地微笑,伸出手:“正是在下!请教芳名?”

阿芸矜持地和张文锦握了握手,眼中全是仰慕:“我叫楼阿芸,我是锦荣公司库房部的高级主管。”

张文锦殷勤地把一份甜点放在阿芸面前,含情脉脉地对阿芸说:“认识阿芸小姐这样的高级职员,真是三生有幸。”

阿芸扭捏地笑着:“哎,我特别好奇,你们写稿子能挣多少稿费?”

张文锦心中鄙夷,脸上却带着微笑:“像奉天奇案这样的独家连载,卖得好的话,一个月三百块大洋是有的。”

阿芸惊奇地睁大了眼睛:“哎哟,都快赶上我一年的薪水了!余先生,你真了不起!”

张文锦悲伤地叹气:“唉,很多人羡慕我的工作,但有谁了解我内心的苦闷?我父母双亡,除了孤独没有其他的伴侣。我一直幻想有个小家庭,如果能找到我最亲爱的另一半,我会给她买一套大大的房子,附带一个美丽的花园。她不用工作,也不用做家务,高兴了约几个女朋友喝喝下午茶,搓搓麻将,上海滩每一个人都羡慕她的生活……阿芸小姐,你说,我这样的想法,是不是美丽的空想?”

阿芸被说得无限神往,不由得激动起来:“不是空想,你当主笔一个月能挣三百多块,将来当主编了,薪水拿得更高。”

“我的梦想岂止是主编而已?你太小看我了。”

阿芸对张文锦简直是崇拜了:“余先生,我还想问你,这个奉天奇案上有张照片很像我公司一个同事哦。她也是奉天人。”

张文锦面露惊讶神色:“是吗?那你要注意安全,那女人潜逃了三年,完全有可能在上海,甚至就在我们身边。”

阿芸也有些恐惧:“真的还是假的啊?”

张文锦别有深意地一笑:“真的还是假的,谁能说得清楚呢?传的人多了,自然就像真的了!比如,我小时候曾经被班上的同学欺负,他个子高大,我打不过他,听说他踢球砸碎了老师办公室的玻璃,虽然我不知道这是真是假,但我当它是真的,告诉了老师。”

阿芸好奇地追问:“那后来呢?”

张文锦斯文地拿起刀叉开始用餐:“后来,那个男生就被开除了!”

对于这种造谣的手段,阿芸还是有些胆怯的:“这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

“如果你不过分,下一步她会做出更过分的事,信不信?”

阿芸若有所思地看看手中的报纸,眼睛一亮,露出狡猾的笑容:“余先生,你太聪明了,你启发了我,我有对付那个土包子害人精的方法了!”

众人在会议室三三两两落座。

徐娜像一阵风一样冲进会议室,身后跟着采购员赵阿生。今天是个好机会,徐慧不在,妥协派张莲心也不在,她想让锦荣的职员们都看看自己雷霆行动的大胆改革。

“上个月,我发现用来考试的好几种药材明显以次充好。库房代理主管楼阿芸推说不知道这批药是谁进的,我暂且放了她一马,但是紧跟着就出了老山参发霉生虫被客户退货的事情。我现在就要弄清楚,到底是管理不善还是有意侵吞?赵阿生,你说给我听。”

赵阿生低下头,一副不敢抵赖的神情:“娜娜小姐,不,徐协理,都是我贪心太重,进了不合格的药材。”然后不肯再说话。

徐娜见赵阿生不开口,话锋转向阿芸:“楼阿芸,你验货的时候在干什么?”

阿芸一摊手:“徐协理,药材优劣混装,我没有办法一个个拆开检查呀!”

被两人逼得哑口无言的徐娜急得拍了桌子:“入库单上为什么单单少了赵阿生的入库信息?你以为撕掉正本我不会去查副本?几千页的单子我一页页查下来,就是孙悟空也跳不出我如来佛的手心!赵阿生已经坦白,他每次入库送你两块钱大洋你就睁只眼闭只眼,让他蒙混过关,你还有什么话说?”

阿芸被徐娜吓住,连忙拉住徐娜的袖子:“徐娜小姐,我知道什么事都逃不出你火眼金睛,要是一早锦荣就是你管理,谁还敢玩猫腻?我知错了,求你给我一条退路,求求你,让我留在锦荣,我一定会报答你的!”

徐娜显然已经满足于自己的雄辩和气势:“好,赵阿生、楼阿芸,你们知错就行,下不为例。今天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会议的内容不许外泄。阿芸,以后在锦荣不许你再欺负莲心。凭着莲心的才华性情,迟早会做你的主管,你服也得服,不服也得服!”

阿芸和赵阿生唯唯诺诺地点头:“我们服的,服的,一定服的。”

徐娜丝毫没有察觉阿芸心中对莲心的不满,此刻,阿芸恨不能立刻让这个苏州河出来的无耻的贱女人死无葬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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