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中从不会被多看一眼的自己,似乎只配出现在别人根本看不见的地方。这座城市的荣耀与魅惑,像是与她隔了一层纱,可望而不可即。
果不其然,木央辅导起功课来,简直苛刻至极。有香背书的时候,他能细致得将有香说错的每一个地方都纠正过来,就像所有的内容都烂熟于心一样。木央很快就了解了有香对知识的把握情况,有香反复说错的地方,他会在书上做详细的注解,并给有香细致地解释一番。如果有香还在同样的地方出错,他会毫不留情地冲着她的后脑勺来上一下。
“他不会把我当成二年级的小学生了吧?怎么说我也比他大几岁,怎么不懂得‘尊敬’我呢?”有香暗自嘀咕。但她现在并不想和木央计较太多,毕竟木央是出于补习的目的,说到底还是为了她,这点有香是清楚的。要不是有木央的引导,有香绝对还会像从前一样,临考前将厚厚的一本《电力系统分析》囫囵吞枣地看一遍了事;并且,木央将重点都画了出来,简直让她连皮带核地全部“消化”掉了。
有香一直对木央说自己是某某建筑专业的高才生不以为然,现在看来,应该不假——这个家伙还是有两下子的。偶尔,有香看他严肃的样子反而觉得好笑,这时的木央会很不解地看向她:“笑什么,真是没见过这么厚脸皮的人。”
两套卷子做完,有香伸了个懒腰。此时天已经黑了,几颗星辰悄然爬上夜空。沉浸在题目里的她完全没感觉,一看表才发现已经七点多了,今天竟破天荒地在书桌前坐了六个多小时!
木央眼都不眨一下地批改着她刚写完的卷子,不论做得怎么样,有香都感到一阵放松,甚至喜悦。她叼着笔坐在椅子上,百无聊赖地左摇右晃。她纳闷儿,怎么以前看书就从没有过这样的感受呢?莫非是因为木央这个家伙的存在?有香盯着木央的脸出神,心想,虽然他长得不错,但古怪的性格实在让人难以接受……不可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是因为这个人!有香赶紧将目光收回,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木央他完全不是自己喜欢的类型啊!
有香午饭时没怎么吃,又看了一下午书,照往常早该觉得饿了,可今天的她竟出奇地毫无饿意。难道真如木央所说,把书读进脑子里,会像吃饱饭一样“充实”吗?获得精神上的成就,往往比吃饱饭这样的小事更让人兴奋?有香瘫坐在椅子上,一边摸肚子,一边思考着这个“深刻”的人生话题!
“咕噜——”可还没等她想明白,肚子就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她泄了气。
木央无奈地看向她:“总体来说还可以,基础掌握的还行,只是疑难点的准确率离合格还差得很远。看在你态度认真的分儿上,我先带你去吃东西,回来把我改过的地方认真地看一遍,明天我还会考你类似的题目,明白了吗?”木央纤长的手指连续敲打着桌子,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
“知道了……干吗每次都要像我哥哥一样训我呢?我可是比你还大几岁呢。”有香嘟囔着。
木央故意拖长声调说:“我倒是很盼望你能当姐姐呢,带我上街,做可口的饭菜给我,或者打扫卫生,教我学习也可以啊!可跟把日子过得一团糟的家伙说这些,有什么用呢?”
“你……算了,不想跟你计较,不管怎么说我都比你大几岁,让着你吧!”有香跑到门口,换好鞋准备出门。
“喂!干吗?现在就想弃我而去吗?是要耍赖吗?喂!有香!嘿!真是个不负责任的家伙啊……”木央赶忙追上。
“我说,你怎么那么小心眼?”木央追问。
“哈,是我小心眼还是你太霸道?”有香戴着连衣帽,加快了脚步,头也不回地走着。
“好好好!以前是你让我,现在轮到我让你了!有香姐姐!”
“我才没你这样的弟弟!上辈子是欠了你的吗?”不管木央怎么说,有香还是板着脸。
“哎哟,还真生气了……可这辈子轮到我欠你的了!”木央喃喃道,“不过你生气的样子,貌似比较可爱啊!”
寒风吹过,路边的叶子摇摇欲坠。
“哦?”有香仰望天空发呆,一大片乌云聚集在头顶,雨点很快就噼里啪啦地落下来了。她还没想好要怎么办,头顶忽然出现了一把透明雨伞……木央撑着伞,默不作声地站在她旁边。
这家伙居然还带了伞来。有香心想。之前能把人气疯,现在又贴心起来,有香实在不知该如何描述与木央相处时的心情,简直和玩过山车一样地跌宕刺激……
“嘿!傻子,哦,傻子姐姐,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雨,为什么不记得带伞出来?”
有香刚刚还在“一念天堂”地为对木央的态度而惭愧,觉得自己太小气了,不该因为几句话就生气的。但现在,她彻底地打消了自责的念头,“恶魔”还是将她脑袋里的“天使”赶走了。显然,木央又在嘲笑她了。看来还是不能把这个人想得太无辜了。有香双手揣兜,继续往前走。
“真搞不懂你到底想去哪里!”木央拽着她转向另一个弯道。他们穿过一个又一个纵横交错的十字路口,在一片灯红酒绿的街区停了下来。这时雨差不多已经停了,木央收起伞。
“这是哪里?”有香见街道两旁搭起了雨棚,缤纷的彩灯和黄色路灯交相辉映,浓烈的烟熏味、香味、辣味,扑面而来,烟雾缭绕,热闹至极。
“看来你对这座城市的街区还真是不熟悉!走吧,看看有什么想吃的!”
木央的话总能一下子击中有香的内心——的确,绝大多数时候,自己和这座城市都没什么关系。上课、打工、正常作息、一日三餐,她过得几乎和在乡下时一样平淡,约会、娱乐这种事几乎不会发生在她身上——唯一一次是惠英带她去了一家酒吧,她还被当成未成年人禁止入内。好说歹说,终于表明自己成年人的身份,还要看惠英和交往了两个月的男朋友亲热。自己因为脸红喝了一大杯冰水,以至于拉肚子,不停地往卫生间跑。再回来的时候,惠英和男友竟然消失不见了。她呆呆傻傻地等到后半夜,直到收到一条短信:“有香,忘了你还在那里。今天不用等我了,哦不,往后我都不住你那里了——惠英。”有香只好独自回家,路上黑漆漆的,她还被中途蹿出来的野猫吓了一跳——总之,这怎么都算不上是快乐的回忆。
人群中从不会被多看一眼的自己,似乎只配出现在别人根本看不见的地方。这座城市的荣耀与魅惑,像是与她隔了一层纱,可望而不可即。
“嘿,我们吃海鲜怎么样?这边有炒钉螺、花蛤、墨鱼仔,都是我之前来地球时最爱吃的,之后还时常怀念那个滋味呢!”木央停下,像个孩子一样欢心地说,没等有香回应,他便迫不及待地喊道,“老板,我要一斤钉螺,半斤花蛤,还有……四只螃蟹!”
“好嘞!”店主热情地回应。
“又在说自己是外星人了吗?”有香叹气。
他们在一张圆桌前坐下,雨过之后,脚下尽是小水洼。有香注意到自己的白色球鞋上被溅了许多泥渍,她将纸巾揉成团,弯腰使劲地擦鞋……水洼倒映着街边闪耀的霓虹以及自己模糊的脸。突然,一个烟头蹭着她的头发跌落下来。
“嘿,没看见我在擦鞋吗?”有香愤愤地抬起头。
“你经常做这样的无用功吗?”木央呼出一口青色烟气,“还会脏的,况且泥已经渗进去了,你那样费劲地擦,真的有用吗?会更糟吧?”木央一本正经地说。
“不找事能死吗?”有香虽然嘴上这么说,但也觉得木央说得有道理,她扔掉手里的纸团,托着下巴疑惑地说,“这样的话,老板和惠英他们也说过……”说完,她像忽然想起什么来一样,上下翻着衣兜,“糟了,工资还没发,昨天还把最后剩的一点钱花光了。”有香神色慌张地看看木央,又看了看店老板,“趁东西没上,赶紧……”她刚想转身跑走,就被木央一把按回到座位上。
“慌什么?又没说让你付钱。”木央淡定地说,“别以为逃走就没事了!”木央见有香惊慌失措的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
“可你有钱吗?”有香问。
“你觉得呢?没有我会点东西吃吗?”木央话音刚落,海鲜就被陆续地端上来了。
“你哪来的钱?又不工作……”有香疑惑地问,然后又灵光乍现般地说,“我知道了,是之前当流浪艺人挣的吧!”
有香自说自话,木央懒得理她,独自吃起来。
“以后要经常一起吃饭吗?”有香又问。
“那当然。”木央边吃边说。
“哦?那可怎么办……我可没有多少……”
“没有多少钱是吗?”木央接过有香的话,“谁有钱谁付,我有钱的时候基本不需要你。”木央吃得津津有味,招呼店员多给他加瓶酒。
“什么?你的意思是说我们每天都要像情侣这样吗?”
“情侣?!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不是说过吗?”木央指向隔壁桌的一个女人,“姐姐,你什么时候能有那样的身材和脸蛋儿,我才愿意和你像情侣一样。现在的你看起来还不如十六岁的少女呢,我还要时刻担心别人误会我诱骗未成年少女!”木央亦正亦邪地笑起来,有香冷眼看他。
虽然知道木央是在开玩笑,有香还是把头转向了那个女人——热裤、露脐装的搭配,既衬出她修长紧致的双腿,又凸显出她完美的腰间曲线;弯曲的长发下高耸的双峰若隐若现,如此热辣的身材,就是她看一眼也会倒吸一口气,更不要说男人了。再看看自己——消瘦的身材、扁扁的胸部,身材差得像罐装水一样毫无新意,就连穿着也是。有香赶紧裹紧了衣服,转回身来:“你别……别以为,我是那种轻浮的女生,随便跟谁都能做情侣,我也有自己喜欢的……喜欢的类型!”有香挑起眼皮,试图在木央面前表现出自己仅有的那么点“自信”,至少不能让这小子太看扁自己了。
“哦?是吗?”木央探着脑袋,极认真地盯着有香的眼睛,“那姐姐你倒是说说,你喜欢什么类型?”
“我……我喜欢,气质……反正不是你这种痞里痞气的人!”有香趁机赶紧为自己辩解。
“姐姐喜欢有气质的男人,对吧?可气质也分很多款,你喜欢哪一款呢?莫非是那种书生气很浓的?”木央指指对面桌的男生,那男生看上去斯斯文文的,独自坐在那里背书,被端上来的热汤烫了嘴。
有香拼命摇头。
“那是……那种吗?”木央又指向一个朋克装扮的男生。高耸着的褐红色头发、满嘴的黄牙,以及怪异的装扮,简直让有香不忍直视。
有香半遮住额头,无奈地摇头。
“那个好!一定是那样的吧!”木央兴奋地拍了拍有香的肩膀。马路对面的露天咖啡馆里,隐约能看到一个身穿靛青色衬衣、侧脸喝着咖啡的男人。虽是夜晚,但在交相辉映的灯光下,还是能看出那是一张极英俊的脸……
“玖治?”恍惚间,木央好像认出了什么。
木央站起身,正想走过去时,几辆车子刚好从面前经过。当他再望过去时,那个男人已经不见了……
“你也看见刚才坐在那里的男人了吧?”木央说。
“那个还好啊!不过你这是要干吗,帮我要电话吗?这样不好吧!”有香的脸莫名其妙地红了起来。
“花痴啊……”木央敲了下她的头。
“刚刚不是你叫我看的吗?真过分……”
“可他来这儿干吗?”木央似乎并没听见有香的话,自言自语道。
“哦?你的意思是,你认识刚刚那个人?”有香惊奇地问。
“没错,不仅认识,还很熟呢。走吧……”
有香和木央穿梭在人群中,路边是琳琅满目的小商品,孩子高举着气球和彩虹棒棒糖嬉闹,还有拿着彩色棉花糖和星灯的男男女女,欢乐的气氛弥漫开……有香兴奋起来,和木央挤进人堆看表演。一个身穿扑克服,戴着七彩发,画着彩妆的小丑来到有香面前,邀请她配合演一个小节目。有香随小丑开心地旋转了两圈,转到了广场中央。她拿起一个空木盒,突然从里面飞出一只鸽子,接着小丑又从里面变出一朵娇艳欲滴的玫瑰。小丑将玫瑰送给有香,又牵着她的手转回到木央身边,将她交给他:“女朋友很可爱,祝你们永远幸福!”木央攥着有香的手,两个人都呆住了,僵硬着身体望了对方好一阵后才下意识地同时将手松开,一副相互嫌弃的表情,又同时笑得前仰后合……
回去的路上,有香一直在想,像这样的夜晚自己也憧憬过,但今天才算真正体验了一回。她第一次感到不再寂寞,第一次觉得原来生活还能更精彩一些,一直“封锁”的内心忽然被打开了。就像拆掉了挽在礼物上的蝴蝶结,与惊喜不期而遇。
可快乐有时就像水池里的泡沫,一会儿就没了踪影,只有木央的声音传来……
“洗完手把没做完的功课做完,我现在要冲个澡!”木央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刻刀,无情地将刚刚美好的画面“划破”。画面背后,是屹立在书丛之上的卷子,还有墙上“滴滴答答”走着的电子台历,这些才是她应该面对的该死的生活……
木央脱了鞋,关闭了卫生间的门。而有香也只好沮丧地坐回书桌前,翻开卷子,仔细矫正之前做错的题目。令她意外的是,木央不仅勾画了对错,标注了正确答案,还把解析、同类题型的比较写在了上面。这个人虽然脾气古怪,但也不是个一无是处的人啊。有香想。
“当电力系统无功功率不……”听到卫生间的门被拉开,有香急忙问道,“啊!”没等问完,有香就惊叫着捂住了眼睛,“你怎么就这样出来了?当我是空气吗?”
木央下身围了条白色浴巾,赤裸着上身走了出来,头发还湿漉漉地滴着水。刚跨出半步,他就听到有香惊心动魄的叫声。“哪里不对吗?”木央一愣。
有香捂着脸哀号:“怎么连衣服都不穿?”
“你的意思是说,连上面也要穿吗?”木央觉得好笑至极,他还从没见过看到男人赤裸上身也会尖叫的女生,“嘿,有香,哦姐姐,你不觉得现在是你比较占便宜吗?”木央步步逼近此刻已经不敢再多看一眼的有香。
“我可不想占你便宜!”觉察到木央走近自己,有香把眼睛蒙得更紧了,“哪怕,背心也要穿一件吧!”
“好好好,穿穿穿,谁让你是如此单纯(蠢)的有香!”木央笑着将背心套上,“这样总行了吧!”
有香小心地移动手指,看到木央确实穿了上衣,才放心地将手挪开。眼前的木央,头发像被打湿的乱草,她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木央——皮肤亮泽健康,臂膀也显得十分有力量,身上散发出沐浴后的丝丝香气,混着男性特有的荷尔蒙气息,着实让她感到难为情。她故意将目光挪开,涨红了脸沉默着……
“你那时想问什么?”木央想起有香起初的话。有香如梦初醒般,对啊!自己本来是要问问题的,居然给忘了!
“哦,我是想问,为什么当电力系统无功功率不充足时,仅靠改变变压器变比分按头来调压,并不能改变系统的电压水平呢?”
木央蹙眉:“这样实际上是改变了电力网的无功分布,虽然改善了局部电压水平,但同时也使系统中另外某些局部电压水平变差,并不能改变系统无功不足的状况,因此总体来说,并不能改变系统的电压水平!”
“那为什么变压器中性点经小电阻接地,能够提高当系统发生接地故障时的暂态稳定性呢?”有香接着问。
“因为在输电线路送端的变压器经小电阻接地,当线路送端发生不对称接地时,零序电流通过,该电阻会消耗部分有功功率,从而起到了电气制动作用,是可以提高系统的暂态稳定性的。”木央一边向有香解释,一边用笔在纸上勾勾画画,试图讲得更清楚些。
有香专注地思考着问题,同时很认真地听木央讲解。她摸着脖子,一脸疑惑。她疑惑的不仅是木央给出的答案,更疑惑这个家伙为什么只跟着上了几节大课,就能把知识掌握得这般纯熟,而自己花了快两年的时间都没搞明白。难道,人与人的大脑构造真的不一样?或者,他本身就是个天才,再或者……他真的是从某个星球上来的外星人?!
“干吗这样看着我?”木央看到有香诡异的眼神,“不懂没关系,慢慢理解就好了。今天你已经有进步了,像你这样的脑子,的确需要好好消化消化。”说完,木央忽然凑近有香,“你身上究竟是什么味儿啊?!”
“什么味儿?”有香错愕。
“就像泥土和草混合起来的味道!”木央翻身躺倒在沙发上。
“什么?”有香皱着眉,揪起自己的衣服闻了闻,“真有那样奇怪的味道吗?”
“反正不是女人味!”木央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顺便说一句,我习惯裸睡!”
“裸睡?!”有香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木央并没对她的听力产生任何质疑,有香像被五雷轰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