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博棋，由棋、局、箸组成。
先投箸，后行棋。行棋至关键处，若投箸成“五白”，则可任意击杀对方棋子而取胜。
“五白。”
虽然丢出的是大胜在望的箸象，但说话人语气里没有丝毫将胜的喜意。
他伸出手想拿掉对面的枭棋，从旁横生一只手将他拦下。
“来了。”
被拦住的人并不恼，他顺势收回手，不咸不淡的问候立在一旁的来人，目光却定在棋盘旁“五白”的骨箸上。
“是今晚吗？”
问话的是来人。
“是或不是，有何区别？”
他低头试图将骨箸一根一根翻回满涂黑漆的一面。
来人叹了一口气：“我想你多活一日。”
闻言，他的手指停在了第四根骨箸上，漆黑的骨箸被磨的发亮，映出惨白的指影。
“已经活得够久了······”
他终于抬起头，递出手下第四根骨箸，白面向上。
“我的这局棋已终了，下一盘该由你开局。”
“来。”
南地的年末比往年冷了不少。
这日入夜，忽然下起雪来。
开始是一粒粒绿豆大的雪籽，只能砸掉颤抖枝头的黄叶。未几，就变成漫天飘扬的鹅毛大雪。
章华台前阶积的雪越往上越薄。
芈仝逐阶而上，雪花积在他的发冠和腰间短剑上。
望见是他，守在殿外的寺人连拉开殿门，门内涌出的热浪瞬时融掉芈仝发梢残雪，水滴到他肩头洇湿了一块。一旁的寺人忍不住出声提醒：“莫敖······”
芈仝抬手示意无恙，径直走了进去。
殿内琴瑟声起，伶人和乐起舞。
“叔父过来！”
坐在东面的是个十几岁的深衣少年，他举着铜爵，朝芈仝招手。立马有宫人上前在少年旁边置上一张竹席。芈仝朝为他置席的宫人笑了笑：“多谢。”
宫人将头深深埋下，烛火映照的她脸上有些泛红。少年显然有些惊讶，摆手示意这个宫人退下，他将坐席往芈仝那里移了移，手中的酒爵递到芈仝面前：“叔父快暖暖身，外头很冷吧？”
“是。”
芈仝接过酒爵，旁边侍候的人拿起长勺，预备为少年再注满一杯。
“我来。”
说话的是芈仝，服侍少年的寺人闻言微微抬眼，迟钝了一刻后才恭敬地将长勺递了过去。芈仝起身接过长勺，从酒樽里舀出烫好的热酒，将少年面前的酒爵注满。
“叔父？”
“子荿还是爱喝热酒，可是——”
少年不在意道：“热酒敬神，常人皆饮冷酒。可这大雪天还是喝些热的比较舒服。”
芈仝像是了然他的孩子心性，笑了笑，举起少年递给他的酒爵：“大王，岁末已至，敬颂冬绥！”
言毕，他在少年面前，将手中酒爵缓缓倾倒，酒液洒在方才为他放好的崭新竹席上。
已退到帷帘之外的宫人轻抚胸口，她悄悄拉住一旁的人，小声说道：“都说莫敖喜形于色，对下人常常嗤之以鼻，为何今日如此、如此有礼？”
末了，她小声补充道：“明明只比大王长几岁，生的却比大王威武几分······”
旁人正欲开口，有女官呵斥她们：“炭火将熄，还不速去殿外拿些进来！”
“我来。”
她按住同伴的手，现在脸还有些发热，正好出去冷一下。宫人举着铜灯，穿过长长的夹道，来到大殿下供寺人出入的侧门，她一拉开侧门，外面纷纷扬扬的雪花就被呼啸的北风卷进室内，令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拎出门后的鞋，她弯下腰拉起鞋后跟，却发现有什么东西在雪地上蔓延到她面前。
深色的，尚有温度的，血。
她睁大了眼，一把短剑从身后黑暗的夹道中伸出来，慢慢划过她雪白的脖颈······
殿内琴瑟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伶人的尖叫，被唤作大王的少年急忙捂住口鼻，鲜红的血从指缝中涌流不尽。
芈仝看着少年倒在竹席上，将手里的酒爵放回他面前的漆案上。
伶人的尖叫被人掐断，殿门大开，戴着黑盔的甲士握着短剑与长戈涌入殿内，殿内慌不择路的众人一个接一个倒下，一时分不清殿内弥漫的是血腥还是冷铁或是雪的味道。
“叔······父······”
少年意识还在，他自出生起就畏寒，此刻，能清楚地感受到寒霜一寸寸爬满遍身骨血。热酒没能暖身，反而杀了他，以遍体生寒的残酷方式。
“子荿，热酒敬神，也敬先人。”
先人，是死人。
芈仝脱下外袍盖住少年冰冷的身体，袍上又落了雪，炭火带来的温度很快将上面的雪融掉，就在少年心口的位置，一道形如短剑的印渐渐显现出来······
章华台的大火烧了整整三天，红日被汩汩热流割的四分五裂。火舌肆虐过的地方，遍地尽是焦土和焦尸。
“太一神在上，请再赐场大雪吧！”
有寺人不忍看下去，他跪向东方，乞求上苍能施舍片云。他的额头重重磕在焦土上，血被染成黑褐色。
他没能等来东方的云，有人从东边走了过来，他俯身将寺人扶起。
“神早已离去，不要求他。”
那人说道。
寺人抬起头，看清了来人的面孔，他认得他。
“大巫！”
寺人慌忙跪下，这是人间仅存的“通神者”，仅次于神的大巫。
大巫阻止了他，从宽大的袖子里拿出一块方形的骨制物件：“伸出手来。”
寺人照做，摊开的手心沾满焦土，大巫毫不介意地用衣袖拂去，把手里的东西放上去：“五十年后你再来此处。寻一棵最粗的松樠树。在树下三尺的地方，将此物埋入。”
五十年，寺人讶异，他能活那么久吗？
“你会的。”大巫像是看穿他的疑问，他又嘱咐道：“在此之前，千万不可住在离水近的地方。”
“诺。”
寺人握紧手里的骨块，他见大巫转身便要走，连上前喊住：“大巫！这里的火——”
大巫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他摆手，说了一句他并不大懂的话：
“来年此处有新丘，丘上有新树，不知旧台也。”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
寺人低头呢喃。
“只有你在求雨，在哭泣，而我听到了。”
大巫指指自己的耳朵，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东边。寺人再次摊开手掌，方形骨块上有墨笔书写的一个字。寺人并不识得，但他知道这个骨块是什么，宫中贵人常在一起玩的——六博棋。。
这是一枚六博棋的棋子。
几日后，都城人来人往的大街上。
有个高大的男子披着麻衣走在其中，起初，他并没有引起太多注意，这座城里每天都会有人故去，但送丧的如此形单影只，有街边的商贩见了，同邻摊的人低声议论：“这送丧的怎么也没扶灵，只、只在怀里抱着个······那个。”
“哪个？”
邻摊的顺着他目光示意的地方看去，突然有些骇然，怎么会有人只抱着灵位送灵呢？
有路人避讳地特意绕开他，也有带着小孩的妇人伸手遮住了小儿的眼。
抱着灵位的男子见此，忽然放声大哭起来。
“大巫啊！巫师啊！”
“他们不留你灵体也就罢了，想你就要这样悄无声息的离开这里，我心不甘啊！”
人们从他撕心裂肺的嚎哭中忽然听到了“大巫”二字。
“大巫？”
有人难以置信的停下脚步，盯住他手里的灵位。
“怎么可能？”街边正在挑选布的妇人放下了手中的布。
她也哭起来：“大巫怎么会离开我们！”
越来越多的行人停下脚步，他们脸上多是震惊的神情。
“不可能！”
“假的吧······”
“那可是大巫啊······是无所不能的大巫啊！”
也有听见消息往这里奔来的，七尺高的汉子边跑边流泪：“我不信我不信，大巫数月前还救过小儿的性命！”
送丧的人举起手里的灵位，看向四周围过来的百姓：“巫师！你看啊，这里是你护佑的大城，他们，是你护佑过的子民！”
人群里，有人开始屈膝跪下，朝灵位跪拜。
一个、两个、三个，跪下的人越来越多，捂住孩子眼睛的妇人渐渐松开了手。
“亲母，怎么哭了？”
小儿有些不解的望向妇人，妇人没有回答，只是按住小儿的肩膀，两个人一起朝灵位跪了下去。
“他们，不会忘记你！”送丧的人坚定地道。
“让开让开！”
士兵们匆匆赶来，他们用长戈驱赶聚集的人群，跪地的人们置若罔闻。抓不到里面的人，奉命而来的甲长有些暴躁，他将长戈向身旁不肯散去的人挥去，有人不慎被长戈划到颈部，捂住喷涌而出的血柱倒了下去。
“杀人啊！”
受到惊吓的人立马四散开来，披着麻衣的送丧男子绕过跪地的人，自己朝杀人的甲长走去。
“王有命，逮捕此人！快、快抓住他！”
甲长有些慌，那人披着麻衣，脸色阴沉，抱着灵位一步一步逼近，就像是来索他命的冥神。
“来。”
那人道，他躬身将灵位递给旁边依旧跪着的妇人，妇人小心地接过。
“记得将灵位送到九岁山的神庙。”
他嘱托妇人道。
说完，就走向手握长戈的甲长，他边走边念念有词，一只手掐出奇怪的手势：
“吾以吾身起咒——”
“——哧——”
是利器入血肉的声音，甲长惊慌地扔掉了带血的长戈，神情恐惧：“他在下咒！他在下咒！不可留！不可留！”
血渐渐染红送丧人身上的麻衣，他睁着眼睛倒了下去。
亲眼目睹他惨烈的死状，早已承受不住的众人立时惊叫着散去。甲长已经吓的魂不附体，手下的兵士更是丢下武器飞奔逃开。
是血咒，那是南地最恶的咒！
只有捧着灵位的妇人和她身旁的孩童还留在原地。
妇人呆跪在地上，早已失了神志。
“亲母，他手里有东西掉出来——”
不谙世事的小儿爬过去，捡起滚落地上的长条物件。
小儿觉得奇怪，怎么会有一面黑一面白的骨头？
白色的一面上还沾了一滴血，小儿捏起袖角去擦，血滴却像渗了进去一样，怎么擦也擦不去······
这年年末，南地迎来了一位新王。
随之而来的，是比新王手刃亲侄上位更为震惊的消息。
万人敬仰的南地大巫，在年末一场大雪后，薨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