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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晚饭,教授就从省城回来了,肥宅去了书房。
二楼的门虚掩,墙壁悬挂教授墨宝:淡泊明志,宁静致远。
这是诸葛亮茅庐对联,字迹圆润而柔美,柔中带刚。竹编圆几放置一盆兰花,叶子碧莹莹,细长微垂,风度翩然,黄色花蕊,幽艳吐芳。
花如其品,字如其人。
教授历来都是冲雅之人,淡泊宁静,与世无争,有着道家风骨,秉承无为而治的世界观在尘世间生活得游刃有余,反而达到了无为而无所不为的高深境界。
父亲的豁达,肥宅曾经一度心存敬意,还想效仿!看来,要学的还有很多。
“进。”开门的时候,教授用钢笔正在写日记。这是他从上山下乡当知青,在小学当民办教师开始就养成的良好习惯,记录每天行程,包括学习、工作和生活,事无巨细。这么做为了今后查阅,数十年如一日,从不间断。
这个年代还在用钢笔书写的人,不是没有,而是罕见。肥宅呈上那卷字画:“今儿客人来访,委托装裱这件作品。”
教授接过卷轴,拉开红线一看就知道是《春秋山河图》:“客人什么来历?”
“漱玉斋一个叫秦眉玉的小姑娘,比我年纪似乎都要小些。”
教授戴上白色手套,打开写字台的灯。
这幅画艺术水准非常之高!山脚水波,风起云涌,一舟独钓江上,接着是数十个山峦连绵起伏,群峰竞秀,最后则高峰突起,远岫渺茫。山间点缀村舍和茅亭,林木葱郁,疏密有致,近树沉雄,远树含烟。山水布置,疏密得当,层次分明。
作为晚辈,肥宅颇为谦虚:“客人要我亲自交给父亲,请您雅正!”
“老夫都见了世面,大开眼界!”教授发出一声惊叹,用闪闪发光的放大镜仔细鉴别:“这幅名画有些典故,几经易手。前人把玩一生,因为大痴此画,临死之际,焚画殉葬。后来,画虽得救,中间烧出几个连珠洞,断为一大一小两段。起首一段烧去,幸存部分也是火痕斑斑。从此,<春秋山河图>一分为二。前段虽小比较完整,装裱在折叠扇上题跋<剩山图>;后段<无用师卷>画幅较长,损坏严重,修补较多……”
“您说什么,<春秋山河图>?”肥宅眉毛一轩:“难道世上真有这幅画?”
“不错!”
《春秋山河图》……正是当年空瓶子创作的那部武侠小说的名字,肥宅大为震惊!时隔多年,恍若昨日,回忆一经这个名字触发,瞬间点燃。过去的时光就像一段黑色胶片,开始电影一般在脑海里播放,五光十色。同时,思念也如同池塘里的死鱼浮出水面,露出翻转的白鱼肚,泛出腐烂的腥臭味……霎时间,肥宅痛不欲生。
教授发现了儿子的不正常,关切地问:“你怎么了,是不是太累?浑身都在发抖。”
“没事儿!”肥宅掏出手帕擦拭额头汗珠,丝绢洁白如雪,染有几点血珠,如同大冬天两朵红梅。血渍已经不新鲜了,因此未免显得美中不足。他指着画卷上的提咏,岔开话题:“这就是<无用师卷>?你看,那个年代也有幕弹粉丝儿。”
“不错!”随着和教授对话,道出有关故事,真相逐渐浮出水面:“这幅画价值连城并非仅仅因为传奇性经历,而是作者勘破天机,画的就是神庙遗迹!我确实做过一些研究,后人欲窥<春秋山河图>秘密还得合璧<剩山图>,因为扇子才是真正点睛之笔!”
《春秋山河图》,身首各异。教授珍而重之地拿出秦眉玉那枝摺扇,将《剩山图》放置《无用师卷》旁边成为卷首,仔细欣赏,陷入沉思。
分久必合。
这是《三国演义》给予我们的启迪和智慧,也是《春秋山河图》几百年颠沛流离命运的真实写照。如今居然在此合璧,怎么不让人感到欣慰?这是历史的选择,也是教授父子同这幅名画的深厚缘份。
今日之后又将别离,再次相见不知何日?也许终将不见,相忘于江湖,就让它们彼此再拥抱一会儿吧!
教授不是贪婪的收藏家,而是一个有着历史使命感的知识份子。此时此刻,为了这幅传世名作作出了一个重大决定,缓缓地抽掉了扇骨。
肥宅一惊,伸手似乎想要阻止:“您干什么?”
“艺术无价,不应该存有私心,相信它们的主人能够理解和体谅!毕竟,神迹文明真相才是这幅名画真正价值和存在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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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教授在书房见了神秘的不速之客。
窗棂印出人物虚影,如同不为人知的皮影戏。
这位黑衣女郎慕名而来:“冒昧登门,叨扰了。”
“秦姑娘客气了!”教授泡了一壶上佳的云南普洱,童子造型的喷水茶宠胎质细腻,画意生动,浇上热茶淘气地尿尿:“按照姑娘的指示,老夫已经合璧<无用师卷>和<剩山图>。”
“谢谢您!”
“当初装裱<剩山图>,损卷烧焦部分从骑缝印处细心揭下一纸,重新接拼,修补,剪裁。为掩盖火烧痕迹,<无用师卷>将原本位于画尾的题跋切割下来放在画首。我们反其道而行之,勉强破镜重圆。”教授输入保险柜密码,戴上白色丝绸手套小心翼翼地拿出修补完整的合璧字画,移步来到写字台前,徐徐展开:“不知姑娘是否满意?”
“您真了不起!”秦眉玉叹为观止,竖起拇指:“这是真正的工匠精神,受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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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天,这幅名画完璧归赵。黑眼镜再次登门,啧啧称赞:“没有想到如此完美!”
“自然有高人出马。”
黑眼镜望着屋檐下的雨帘,字斟句酌:“那枝摺扇……真的是你的父母留给你的?”
“他们将我抚养长大,恩重如山!”良久,秦眉玉终于吐露了一个重要秘密:“但是,我们没有血缘关系。”
黑眼镜并未感觉意外:“他们告诉你的?”
“当初我就很好奇,大山深处的纸农如何会有这种文人雅士玩赏的珍物和墨宝?”秦眉玉感慨万千:“在我长大之后,他们终于说了真相。原来,我的亲生父母是当年歇马山下乡知青,回城的时候将我交给当地农民抚养。这枝摺扇就是亲生父母留给我的信物,以便日后相认……”
“此后,那对知青再也没有回歇马山,到死都没有见过你这个朝思暮想亲生女儿。为解相思之苦,他们在育婴堂收养了一个孤女,也就是我。”黑眼镜也说出了真相和来意:“总之一句话,我的养父唐玉佛和养母林芷若就是你的亲生父母。”
《孽债》故事情节居然在生活之中发生,而且现实远比电视剧还要复杂和狗血!此前,秦眉玉也知道终有一天将和亲生父母相认,没有想到等来的居然是他们的养女。无论如何,她终究是自己的姐妹:“您的意思,他们已经……”
“去世整整七年,坟头野草已经没了脚踝。”黑眼镜声音有种透骨的冰凉:“我选择这个日子来看字画,因为今儿是他们的忌日。”
霎时间,秦眉玉没有骨肉相逢的惊喜和意外,也没有血浓于水的泪流满面,相拥而泣,有的只是凄凉:“他们葬在哪里?我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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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去墓地之前,两人先去了市人民医院侧门的桐花巷。
医院常有医不好的死人,隔壁自然有丧葬一条龙服务的纸火店。两人去的那家很狭小,毫不起眼。匾额蛛网遍布,陈迹苍然,除了泥金字“牛道人”闪闪发亮,朱漆颜色褪去十之八九,白斑点点。经过时间这块砂纸磨砺,虽不至于落魄,也极其普通。
铺子售卖阴钞鬼纸,摆满纸人纸马,灵屋鬼轿。七年时光,白驹过隙,转瞬即逝,青牛道长也是两鬓斑白,日暮西山。虽然垂垂老矣,他的一双眼睛明亮如星,留有一绺花白捻须,轻轻擦拭青铜古镜。这方宝鉴年代久远,闪烁幽光:“陋室粗鄙,怠慢姑娘们了!有什么需要?”
“祭奠故人。”黑眼镜说明来意:“林区不能烧纸,一束鲜花足矣!”
“没有问题,自己选吧。”
秦眉玉在门外选花,黑眼镜打量这家纸火店。
金菊花卖茶女人,木棉花治病郎中,水仙花酒楼歌女,火棘花杂耍人,土中花挑夫合称“五花”;一门巾算命占卦,二门皮卖草药,三门彩变戏法,四门挂江湖卖艺人,五门平说书评弹者,六门团街头卖唱,七门调搭篷扎纸,八门聊高台唱戏又合称“八门”。两者加之,是为“五花八门”。
其中,“七门调”指的就是扎彩匠。
“除了看坟人,难道道长也替逝者做法事,放焰口?”
“贫道老了,腿脚不方便,耳朵也聋了,无法担任巡山员,只能守着这家铺子养老。”
黑眼镜指着那些童男童女:“这些鬼纸,你是如何做的?”
青牛如实回答:“用芦苇扎制成人物骨架和器物框架,再用浆糊贴纸,颜料彩绘,最后装饰以彩色剪纸。”
“可是烧给死人?”
“扎彩匠,扎鬼纸,扎来鬼纸祭阴阳。贫道的确是吃死人饭的,所以常与孤魂野鬼相伴。”
客人取下鼻梁上的黑眼镜:“还记得我么?”
青牛反而戴上老花镜:“你就是当年那个上坟的养女吧?”
“道长好记性!”
“年纪大了虽然经常忘事儿,以前的事情倒是记得特别清楚!”
“当年发生的事情,后来我仔细思索,有种推测更接近真相,记得我们见到的白纸人么?”
青牛缓缓吐出浊气:“当然记得!”
“白纸人没有脸,相当恐怖。”黑眼镜心有余悸:“我怀疑养父当年是触电而死!”
“此话怎讲?”
黑眼镜微微一笑:“道长放过风筝么?”
“年少时,当然放过。”
“凶手复制了富兰克林风筝实验。那天,电闪雷鸣,白纸人就是纸风筝,现场留下的线团可以作证,而且还出现了闪烁火花的导电钥匙。”养女静静地望向斋外天空,视觉不清,人字形大雁也成为模糊的黑点,只好重新戴上黑眼镜:“不孝之人被雷劈死并非虚言,雷雨天站立大树底下,触电而死也不罕见。凶手利用这一点,引发天际玄雷杀了养父。”
“能否说说细节?”
“那天,灵棚摆满纸人纸马,灵屋鬼轿。凶手案发前做了精心准备,首先就地取材,拿了一个纸鬼女作为风筝,用细线放上天空,另一端线头接到雕花大棺材,挂上钥匙栓牢。天际玄雷通过纸人和线,养父摸到钥匙遭到雷击,触电死亡。最终引发山火,造成自然灾害死亡的假象,形成完美的杀人现场。”
青牛脸颊,写着大大的服字。小妮子冰雪聪明,大有乃父之风,强大的推理能力和高超智慧令人钦佩:“你的意思,并非天灾,而是人祸?但是这么多年,尸骨已寒,追诉期早就过了……”
道长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无言的沉默,显示出了方外之人的缥缈与超脱,那双明亮得不真实的眼睛仿佛从异次元空间睥睨这个世界的芸芸众生,有着洞穿一切的智慧和毒辣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