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
大荒广袤的土地上,群山绵亘,碧水涓流。
天空中,金色三足乌驮着日轮振翅向远方飞去,直待飞至苍山,卸下日轮,便可以回到扶木之上,美美地睡上一觉,第二日一早,再驮着日轮,开始一天新的征程。
苍茫的青原一望无际,巨树参天,奇花盛放,树林间,各种奇兽跑来跑去,不时发出欢快的鸣叫。天空中,一群群灵鸟喳喳叫着,飞向远处高耸入云的常羊山。
田间地头,辛勤劳作了一天的农人们正收拾了农具准备回去休息。这一切披上了夕阳的金辉,更多了一分宁静与温馨。
“帝尊!帝尊!”突如其来的声音打破了沉静,少年一路急奔,跑向一座小山丘。
被称作帝尊之人立在山丘之上,粗犷的兽皮包裹着高大的身躯,壮硕的双臂青筋蟠虬,紧握的拳头看起来强劲有力,古铜的肤色在夕阳映照下闪着暗金的光泽,浓密的黑发披散在肩上,额头束着干索的古藤。双目深邃神注,唇角坚毅刚决。听到呼喊,回过头来望向已奔到眼前的少年,缓缓开口问道:“甘襄,什么事?”
叫做甘襄的少年停下脚步,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这才道:“到处找不到帝尊……原来在这里……帝妃不适,巫医请您即刻回去。”
“要紧吗?”
“唔,这个......”想起帝妃特意嘱咐自己不可向帝尊提起的话,甘襄咽了一下口水,道:“巫医说是动了胎气!”
“哦,走!”
轩辕黄帝大踏步走下山丘,甘襄紧紧跟随在后面,一路走一路絮絮叨叨地说着帝妃如何如何,巫医又说了啥做了啥,难为他不停口又不停脚,居然丝毫不觉得累。
轩辕听了半晌,忍不住笑道:“好了好了,省些气力吧!难为你居然把巫医的话记得那么清楚,我看你倒有习医的天份,过些日子你就跟她去学些本事,如何?”
甘襄怔了怔,随即憨憨一笑,道:“从小我娘就说我笨,医术我是学不来,能追随侍奉帝尊左右,我就已经很满足了。”
轩辕哈哈大笑。两人一前一后走下山丘。一路上清风习习,见帝尊稳稳地走在前面,甘襄原本紧张的心情也不由放松了一些。
走出没有多远,轩辕突然停下脚步,向远方注视,甘襄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东南方山峦之中,一股细细的白烟冲天而起,虽有微风轻轻吹过,白烟却纹丝不乱,不由奇道:“这烟居然风吹不散,不知是何缘故。”
轩辕不语,只盯着那股白烟移时,转头对甘襄道:“你先回去,我有要事须耽搁一会儿。请巫医照顾好帝妃。”说罢转身就走。
甘襄见他行色匆匆,知道必有大事发生,却也不敢多问,只得紧追几步道:“帝尊这是去哪里?,若帝妃问起我好告诉她。”
轩辕脚下不停,一会儿功夫已经走出很远,甘襄只听得他的声音远远传来道:“我去羲皇那里。”
甘襄惊讶地张大嘴巴—-三皇首尊伏羲早已深居简出,不问俗事,大荒之中别说普通民众,就连自己每日近身服侍人皇轩辕帝尊,也只能从他嘴里零零星星地听到伏羲、女娲、神农这些大荒上古原神的只言片语,根本无缘得见。
帝尊统领大荒以来,也极少去打扰这几位造福社稷民生的神祇。而如今必有重大变故,那股白烟看来便是羲皇相邀,帝尊才会匆匆赶去,连帝妃也顾不得了。
甘襄发了一会儿呆,也不敢再耽搁,只得急忙往回跑。帝尊回不去,自己只能和众人尽力照顾帝妃。好在帝妃西陵氏是个德威并垂之人,亦有杀伐决断,巫医医术高明,又有众多人服侍在侧,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大麻烦。
大荒东南方向,是绵延一片山峦,传闻是伏羲大神隐居之所。青原延伸到山脚,隔着奔流的杳川望去,葱郁的群山气象森严,山间飘着淡淡几不可见的轻雾,更显得神秘莫测。
山的另一边,就是大荒第一深潭~宕渊,传说此潭极寒又不知其深,一般人从未涉足此处。一方面太过凶险,另一方面也无人敢来叨扰羲皇静休。
轩辕来至杳川边,只见江水滔滔,奔流甚急。江边有一神兽,通身雪白,威仪凛凛,却长了个独角的羊脑袋,正悠闲地踱着步子,见他到来,白兽瞬间化为人形,却是一个神清骨俊的逸士,微微一笑道:“帝尊,请了。”
轩辕笑道:“我就知道你必定已经来至,还见到谁来了?不过你变化急了些,还想烦请白泽神君驮我过这杳川呢。”
白泽笑道:“帝尊差遣,我怎敢不从?方才娲皇已来至。”说罢又变回神兽形状,驮起轩辕腾空而起,四蹄荡云,眨眼功夫已飞过江水,到达对岸,随即轻轻落地。
轩辕翻身下来,白泽又化回人形,两人一前一后,顺着小径往山顶走去。
山路曲折幽静,微风徐徐,清爽凉意,沁人心脾。几个转折来到山腰,只见绿树成荫,溪水潺潺绕石而下。
白泽深吸一口气,赞叹道:“此间真是个绝好所在。”轩辕笑道:“若非此去处,怎配得上羲皇之尊偌大功德。”
两人一路说着走着,不觉已转至后山,但见一片开阔之处,绿草如毯,延伸向前。
前方不远处两位神尊并身而立,其中一位,身着兽皮与枝叶交织的袍子,赤足无履,发披于肩,长髯垂颔,宽额朗目,面容威严又慈祥,正是大荒上古原神、位列三皇首尊、万民敬仰之福祉神祇伏羲。
旁边一位,头戴七彩花环,身着枝叶衣裙,长发垂膝,面色柔和,大容沉穆却又万千宝华,同是福佑社稷之神—女娲。
见二人正欲见礼,伏羲摆摆手道:“不必客套,随我来。”说罢径直向前走去。女娲、轩辕和白泽紧随其后,不一时来至一处断崖边,前方一潭止水,正是到了宕渊。
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潭水望去是深的发黑的靛蓝色,却是平滑如镜,丝毫不起波澜,看上去说不出的诡异。
轩辕心中一动,侧头望向伏羲道:“羲皇,莫非…”伏羲点点头,抬手指向宕渊中道:“在那里。”
轩辕和白泽顺着他手指方向仔细望去,只见水中沉着一张罟,黑暗中闪着银亮的光,看下坠的形状仿佛捞了成百上千的鱼儿一般,细看却只有一条银色鱼儿,在里面游动甚急,似乎想要寻找逃生之路。
女娲问道:“大兄,这便是混沌之精?”伏羲点点头。
白泽叹道:“果然已经出现了。”伏羲神色凝重,沉默不语。
轩辕道:“这东西确是古怪,你看它,其实并不想逃出此罟。”说罢望向白泽迟疑一下,还是忍不住问道:“如何?”
白泽沉吟一会儿,摇头道:“不敢妄断。”
轩辕道:“这东西的厉害自是无须多言。只不过宕渊至深,又有结界,竟给它逃了出来。”
伏羲道:“说起来这也是我太大意。此罟名离披,是我所造捕鱼之器。大荒连年争战,民众受苦难甚重,我造此罟本是要将渔猎之术传授他们。那日我来此处试渔,不料几次之后,竟将它捞了起来。”说罢长叹一声,眉头紧锁。
轩辕、女娲、白泽默然不语,大家都知羲皇所造神器之威力不可想象,即便是宕渊不知其深,也难免造成巨大震荡,其势直可把潭水翻个底朝天。见伏羲甚是自责,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劝解。
原来大荒初成之时,凶兽混沌搅乱天地,幸有盘古大神持开天辟地斧,将混沌灭形,精气沉于宕渊封锁。
清浊已分,盘古大神耗尽神力,化生于天地之间,直待养足神元,方可再复神身。
伏羲、神农、轩辕三皇治理大荒,后经历几次争战,伏羲与神农先后归隐,人皇轩辕成为帝尊,各部归顺,万民兴业,大荒一片和平景象。
混沌之精气虽暂时沉于深潭之下,却一直未曾消弭,暗中积蓄力量,试图逃出宕渊,再次作乱。只不过宕渊乃大荒极境,凡极境之处皆有昊天上帝之结界存在,无论人神鸟兽,想要逃脱,必有原神之力堪与其抗衡方可。
此次伏羲之“离披罟”虽没有即时便将此精气释放,却也被它借势脱困,以身化入“离披”,意欲借此神器之力冲出困境,再次将天地化为一片混沌。
大家半晌无言。女娲开口道:“大兄不必责怪自己。这混沌自有天地以来,便搅乱世间,上一次是盘古大神将其降服,盘古大神尚在化生,我们几个虽无盘古之神力,想来若大家一起出手,也能制服这凶兽。”
轩辕点头道:“娲皇所言甚是。羲皇不必自责,自大荒成就以来,已数次遭遇劫数,这次便不是离披,也必有另外的机缘令其逃出。天道一劫一会,此兽作乱,必已有应劫之法。再不然合你我众人之力,一定可以制服此兽。”
伏羲道:“这我也明白,集合你我之力,必能将混沌再次禁锢。只是眼下另有一件大事,若是一并发生,那可真是洪荒浩劫。”说罢目视轩辕。
轩辕苦笑道:“今日我登高观望,羲皇所言之事,想是已经发生在即了。”
白泽道:“二位神尊所言,可是亘隙不稳之事?”
女娲忙道:“神君知过去未来,这亘隙难道真的像大兄所担心的那样,不日即将大开?”
白泽摇头道:“亘隙是大荒与下界大千三界分隔之处,乃大荒第一极境。娲皇知道凡此极境必有天帝之结界所在,非我可以轻易判断。”停了一下又道:“便知道,也不敢乱说。”
女娲扑哧一笑,道:“你这后一句倒搪塞得我好。这也不敢,那也不敢,不知上天生你为何。”
伏羲、轩辕不禁相视而笑。白泽也笑道:“娲皇责备的是,几位神尊相询,我本当知无不言,只是亘隙之事,我断不敢妄言,倘若天意震怒,将我拿去应劫,我岂不是冤枉。”
女娲笑道:“若你可应劫,造福天下苍生,奇功一件,有什么冤枉?”
白泽笑道:“娲皇所言甚是,只是此次应劫本来倒用不上我,所以说冤枉。”
女娲好奇道:“哦?那倒要用着谁?”白泽笑而不语。
女娲道:“不说也罢了,只要有拯救危难之法便可。若能保苍生万民平安渡过此劫,便是要我化生天地,神身尽毁,我也不会有丝毫迟疑。”
大家见她说得正色凛然,心下不禁都暗自钦敬。女娲娘娘福佑万民,素有德名,她说不惜牺牲自己,那必然是心胸中至诚大义,绝非信口而言。
白泽道:“娲皇为万民福祉,可敬可佩。不过此次不必劳动几位神尊。此次混沌要作乱大荒,只怕是有心无力。真正劫数难逃的,乃是下方大千三界,恐怕是......”
女娲心中一紧,道:“是啊,倘若亘隙大开,混沌之精趁机逃出去,那大千如何是对手?”
轩辕皱眉道:“这混沌毕竟是上古凶兽,咱们都要合力才可制服它,那大千三界,不过是些凡人修炼些仙法,又怎会是它的对手?”说罢看看伏羲,只见他也是微微摇头。
女娲急道:“照神尊的意思,咱们就坐视大千劫数难逃,一点办法都没有?”
伏羲开口道:“自从昊天上帝神威震怒,将作乱部族贬下大千,封闭亘隙以后,已经下了钧命,凡你我之辈不可轻用神力,不可私出亘隙。”
白泽笑道:“是啊,否则以人皇之神力,过条河都要我来驮。”轩辕莞尔。
女娲又向轩辕道:“当年天帝驱逐作乱部族,你轩辕族有一些通医理之人也无辜受累,一并被贬下大千,难道你对族人也毫不关心?”
轩辕长叹一声,默然不语。
伏羲接着道:“就算咱们不忍看那大千毁灭,眼下也是无计可施。请你们来,也是看有没有什么好法子。不过既要救大千于天劫,又要不违背天帝钧旨,只怕是难啊。”
女娲沉思片刻道:“大兄所说固然有理,我也不敢违背天帝钧命,但要我坐视三界被毁,那是万万不能。一会儿我就去面见天帝请命。”
伏羲正欲再说,忽见远处一人,赭色长袍罩住全身,双手拢在身前,连面容不见,正缓缓走近。伏羲一愣之下,猛地醒悟,急忙紧走几步迎上前去,双手搀扶,口中道:“燧皇,你也来啦?”
来者正是大荒原神燧人氏,也是造福众生一位神祇。
轩辕、女娲和白泽也紧走几步迎过去。燧皇笑道:“几位神尊还有通今博古的白泽神君在这里议事,要救那大千三界脱困,我也坐不住,要过来看看想出什么好法子没有。”
轩辕笑道:“咱们一群人在这里干着急没有主意。燧皇也知天帝钧命不可违背,方才娲皇已经要去面见天帝请命出亘隙了。”
燧皇笑道:“娲皇登上天帝门去,可算是大荒之中许久不见的大阵仗,想来那混沌之精,盼这一刻也盼了很久了。”
女娲一怔,才发觉自己冲动了些。昊天上帝高居九重天之上,若非奉其钧旨,自己想去请命,必须以自身神力冲破重重结界,方可到达,那时别说是大荒,恐怕连九重天界都要翻覆,即使混沌之精不作乱,也必是天塌地陷,人神俱焚。
女娲面色微微一红,低头道:“燧皇说的是,我一心欲救大千三界脱困,竟没思虑得周全。”
燧皇道:“娲皇仁慈之心,一片赤诚,我钦佩之至,不过能救那大千三界之主,并不在你我之内。上天已生出克制混沌之法,我便是为此而来。”说罢一阵轻咳。
伏羲道:“燧兄不必着急,坐下慢慢道来。”说罢搀着燧皇到石桌边坐下,众人都围上来,站在旁边。
燧皇略一喘息,抬眼扫视众人,自嘲地笑了笑道:“我真的废了。不如请求天帝,将我去应了此劫,倒也省些功夫。”
轩辕道:“燧皇说笑了。燧皇造福众生,并为此身受无边苦难,大荒凡有炊烟之处皆深感圣德。”
燧皇摇头道:“我受天火烧身,虽是天帝责罚,却也另有目的。”说罢将袍子轻轻抖起,缓缓伸出右手。众人见他动作缓慢,手上疤痕累累,皱的不成样子,都不禁心下骇然。
当年燧人氏掌管先元离火,未得天帝钧命而私将火种传于大荒民众,虽说解除万民茹毛饮血之苦楚,却被少数野心部族用于战乱,无辜民众多有死伤,天帝神威震怒,竟将燧人氏处以天火焚身之刑,虽未化生,但燧人氏大荒原神之躯,与伏羲、神农、轩辕之神力不相上下,酷刑下竟险些毁了神身。传闻他心灰意冷,从此隐居山林,不问世事。
众人皆道他伤势甚重,虽已将养有些时日,但也定是有心无力,不能参与此事,现在他突然现身,并称已有克制混沌之精的法子,大家虽说不曾想到,却也都不由精神为之一振。
燧皇将攥着的拳头慢慢打开,只见一小簇青色火苗在其手中不疾不徐地燃着,众人正不知何物,伏羲忽道:“先元离火?”
燧皇点头道:“是。”言毕轻轻合上手掌。
众人都讶然,这不起眼的小小火苗竟然是如此先天神物!
伏羲与轩辕对望一眼,心下都有些疑惑。轩辕先开口道:“这火种居然还在燧皇之处?难道燧皇要用此火克制那混沌精气?”
伏羲也道:“燧兄为苍生万民着想,固然令人敬佩,但倘若天帝知道燧兄仍私留火种,岂不是要招来大祸?”
燧皇摇摇头道:“你们听我慢慢道来。你们可知我这一身责罚由何而来?”
女娲道:“是因为燧皇当年将先元离火传于大荒民众,由此惹天帝动怒,受此刑罚。”
燧皇不语。女娲向来心直口快,正以为自己触动他伤心往事而暗自懊悔,却听得他续道:“那先元离火,本是洪荒造化熔炉中一点真元,先天而存,可化万物,当初天帝不愿将火种降临人世,实是因为此火乃先天神物,极难驯服,连你我都无法克制,更别说一般民众。”
众人听了都面露惊讶之色,大荒一直流传天帝因不满燧人氏私盗神火,才施以泼天酷刑,而燧皇如此说法,此中当另有隐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