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顶的大帐中,围满了月部的羌人,裹着白兽皮的女人站在上位的坐床边。
杨昭衍坐卧在正中,肩上的伤已经重新处理过了,转头与一边的坷烈德凑到一起交换着眼神。
“这个女人,之前没见过。”坷烈德在他耳边低声道。
坐床边的女人还在翻着祭司掉下的古书,听到动静便看了过来,“我听得见,有什么想问的,说吧。”
坷烈德吃了一惊,因为女人说的是陆上的通用语。
“这有什么好惊讶的?我又不是这断流下的人。”女人哂笑道,“我叫希瓦娜,羌族人,西陆北境的羌族。”
自从在云国被劫之后,杨昭衍就没有遇到过一件正常的人或事,到现在,他听到女人这样的自报家门,虽说已经隐约猜到了,但也没有觉得很出人意料。
“你为何要救我?”杨昭衍坐起身子。
“辰星天神的指引。”
“你是怎么从陆上下来的?”
“辰星天神的指引。”
“那你又为何知道我就是你所谓天神指引的目标?”杨昭衍嘴角微微一瞥,“是辰星天神在你耳边低语来的?还是就因为这玉珏。”
他最后一句没有疑问,是肯定,因为他敢肯定,无论是祭司还是这个女人,都是因为看到了他手里的那块合在一起的玄白玉珏,才对他有所注意的。
希瓦娜笑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断流之下的羌族,世代与世隔绝,自己出不去,也从未有人能下到这如同深渊的断流之下。自东往西,断了整片大陆,你们将我族看作洪水猛兽,认为我们尚未开化,不可能会渡过海路。
“可是,时间总会给人以惊喜,命运也会眷顾‘极恶’之人,北境羌塘迎来了辰星天神的使者,教会了我们语言、工具,但我们不学礼制!我们是北境的羌人,我们有我们的骄傲!”希瓦娜走到杨昭衍的面前,手中举起的是自己战斧,口中是正统的羌语,不知为何让众羌人觉得热血,“我们自己知道怎么毁掉这天险,我们要的只是自由和温暖!”
“还有粮食!”
“还有土地!”
……
四周的羌人全站了起来,他们举着自己手中粗制的武器,可每个人眼里都闪烁这光芒。
希瓦娜把手中的古书丢到杨昭衍的面前,斑驳的书封上,画的是辰星与明月,还有模糊不清的书名,只有薄薄的不到百页。翻开书页,里面写的是远古时期的文字,多是图画,还有很多看不懂的注解。
“天上散发着光芒的天神,降下天火要焚尽大地,生灵哀嚎,躲到了地底,可天神不肯放过,又打开地狱的大门,放出无穷无尽的饕餮凶兽,蚕食人间。就在万物即将倾覆之际,一个英雄收集到了众神散落在人间的圣物,锻造成一把散发着光辉的武器。救世主登场了,经过三百天的日夜斗争,他斩落天神的臂膀,将其封印在无尽的夜空之中,可救世主也身受重伤,陨落在一片白茫茫的大地上,那些圣物也重新散落在了人世间的各个角落,不见天日。”希瓦娜低低的声音娓娓道来,敲在了杨昭衍心上。
这些也是他在传说里听到过,可是那些都是以神话故事的口吻在说着,相比之下,眼前的这些图画更加真实,就像自己曾经生活在那群生灵与天神斗争的战场中。
“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杨昭衍抬头看着她,“和这玉珏,好像没有什么关系吧。”
希瓦娜将战斧插在地上,蹲下身子,“大地上万千生命的英雄,为了自由和正义而死去,那我们羌人为何不能为自己的自由和正义去抗争?!你们给我族一点机会了么?!说到底,只是天神在作祟!它不甘啊……它要历史再一次的重演……
“他要地上升起巨龙,天上下起火雨,无尽之风吹散整片大陆!”希瓦娜越说越激动,眼中狂热的光芒让杨昭衍感到害怕,他不明白希瓦娜想要什么,可他明白,世间最让人拥有希望的不就是信仰么,那如果信仰是错的呢?
周围的人群沸腾了起来,四处都是人在说话,满耳都是羌语,杨昭衍突然觉得头疼欲裂,身体飘了起来,思绪也越来越远,无数的声音在脑海中回荡着。
身前的女人一把抓住他的肩旁,发力的晃了晃,肩上伤口的剧痛让他清醒了过来,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像一条蛇一样扭曲地盘在地上,满脸都是黄豆大的冷汗。
低下头看了看,腰间的玉珏正在闪着莹莹的光芒。
……
隋炀帝二十一年,九月廿一。
大隋皇城,玄武殿前校场。
平日里,这玄武殿很少有人,今日是殿下为云国拓跋公主设宴,白日里两国还要演武比试,所以百官也都早早来到了殿前,禁军也在头天夜里布置好了巡班戒备。校场中无数的旌旗几乎遮住了整片天空,大隋的金牡丹和云国的骆驼花旗帜在风中纠缠,微冷的枪锋从城墙上投射下来,间或有甲兵虚引弓箭发出嘭嘭声。
姜贤一步踏进校场,远远便瞧见台上的隋帝,长公主带着云国的拓跋公主坐在一侧,另一侧的贵宾席上云国的武士团团围坐,相互低谈。
紫衣的司礼监內监迎了上来,“姜总管,按您的吩咐,禁军统领府的邱参将还在偏台等着。”
姜司礼停了停,转身让內监带路走向偏台,招了招手,身后跟上来一个小辈。
“姜司礼,可算是等到了司礼的大驾了。”邱参将看到来人便站起身寒暄道。
“邱参将才是我大隋国之重臣,千万别折煞老臣了,”姜司礼笑笑,侧移一步,让出身后的人,“这便是我向统领府举荐的小辈,还望邱参将看在我的面子上,安排着下场。”
人影自姜司礼背后走出,看清面容后,邱参将一愣,“怎么是你……”
“禁军统领府人才辈出,也是看到邱参将拟定的名单没有他,怕是参将忘了这孩子。倒是和译将军临行前托我多多照顾他,我想这次也是个机会,便带来了,还望邱参将不要见怪。”姜司礼摸了摸胡须,嘴角有一丝玩味。
邱参将心中一蹬,沉吟道,“那既然是何以将军的嘱托,我等自当遵循。你谢过姜司礼,随我来吧。”
“多谢姜司礼费心。”少年抱拳躬身,拾起桌上的墨色长尺,就随邱参将退了下去。
军鼓声阵阵擂起,校场内也传来尖锐刺耳的兵刃交击声,想来是已经开始了比试。
泷月公主低头玩弄着手中的铜铃,想起前些日子信誓旦旦的少年,浅浅地笑了笑,丝毫没有看向校场内比试的意思。她倒是不喜欢这些舞刀弄枪的比试,也不喜欢这么多的人,只能拘束地坐在一处,显得很是难受。只有对侧能看到些云国一同来的使团,随行的武士也有两三个青衣使,时不时投过来略带笑意的目光,让她觉得稍微安心了些。
“公主,可是觉得这演武有些无趣?”长公主侧身低头问道。
“回长公主的话,”泷月憋了口气,轻轻地说,“我都要闷死了。”
杨青枫凤目一弯,掩面笑了笑,倒是拿这妮子没有办法,一点儿没有个公主的样子,“要不要我陪你先入殿坐坐。”
“谢长公主,我还是在此处看看吧,不能失了礼数。”泷月微微欠身,谢过长公主。
杨青枫微微颔首,便收回了目光。
她转眼扫了扫不远处大隋国的紫衣內监们正围着少年武士候场的台子伺候着,只笑了笑。前些日子到禁军统领府的遭遇,她还没忘记,没想到这些少年禁军小小年纪,也是这么会使唤人。想着想着,心里突然一动,觉得有人是在看着她。仔细看过去的时候,就在统领府邱参将的旁边,一个藏青布衣的少年正看着她。两人的目光一碰,少年微冷的目光顿了顿,冲她微微一笑。杨青枫认出了少年是那日被打的人,打量一番,倒是觉得俊朗,也笑了笑,各自转开了视线。
姜司礼缓步上台拜见隋帝,微微施礼便退到长公主一侧,在边上坐了下来。
“见过长公主,”姜司礼欠身,“胜负如何了?”
“我大隋已经胜了一场了,是禁军统领府的顾湛明,顾家小公子,”杨青枫回礼,轻声道“现在这一场,是姜司礼家的子侄,姜瑜。”
“哦?那臣可来的正巧,”姜司礼笑了一声,“长公主可要和老臣赌一把,这场谁胜谁负?”
杨青枫觉到意外,也没有多想,“姜司礼说笑了,司礼的侄儿勇猛,我可有所耳闻的。”
旁边侧耳偷听的泷月公主缩了缩肩膀,没想到这大隋的朝臣和长公主竟拿自己家的比试来打赌,吐了吐舌头。
姜司礼看到偷偷小动作的泷月,笑了笑,“泷月公主觉得呢?”
“咳咳!”被点到名的泷月抓抓脑袋轻咳了一声,“泷月看不出谁强孰弱,但还是想我云国的武士胜。”
“公主说得好。公主虽为两国结盟之宾,有如此气节倒是我大隋有志之士应当敬佩的。”姜司礼眉梢微微一挑,“那臣就赌大隋赢。今日是公主生日,就以给公主的礼物为彩头。若公主赢了,老臣双手奉上,若老臣侥幸,还望公主能在晚宴上赐一杯酒。”
“那礼物呢?”泷月歪了歪头立即问道,旁边的长公主一愣。
姜司礼也是一愣,旋即大笑了起来,“礼物!……礼物也自当送到公主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