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喊杀声也早已消失不见,只有不远处的伤兵呻吟声不时传来,野利闵呆呆坐在地上,全然不觉自己早已浑身冰凉得不停颤抖。
空气中血腥味、食物的香味和战马的粪便气味混合成了一种奇怪的气味,这是铁血沙场的味道,野利闵在很久以前曾经在童年的梦想中向往过,可是如今,他开始对这样的奇怪变得有些惧怕起来。
黑利被那汉将抓住手腕,提起身子不停在地上摔打的绝望一幕,在他的脑海中不断重复出现。那旋转翻滚飞出去的残尸,便是不久前还在大杀四方,威风凛凛无人能敌的一条猛将。
麻夏那最后的痛苦而又坚毅的神情,他从来没有以为会出现在这沉默寡言的汉子身上。自己值得他舍命相救吗?和他相比,自己这条性命真的会更重要一些吗?黑利的性命呢?其他人的性命呢?这数十万人在龙州城下鏖战,杀个你死我活,到底是为了什么?
野利闵在骤然面临真切的死亡威胁之下,在那汉将魔神般恐怖的身影笼罩下,已经不复那自信满满的英武,反倒是纷乱的念头占据了他的思绪,与城头的绝望景象交错出现。
“起来,跟我走,大帅要见你!”不知何时两名汉军来到了他身前,野利闵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说话的那名汉军见他对自己毫不理睬,顿时大怒,一脚蹬在他头上,将他蹬倒在地。
野利闵双手被缚在身后,根本无法反抗,一时也无法起身,另一名汉军阻止了那人,过来将他扶起。
“走吧,大帅要见你,不想挨揍便别给老子装傻。”
前一名汉军又一脚踢在他的屁股上,将他踢得向前踉跄两步。
“大帅?夏松?他怎的要见我?是要拷问我,想从我这里得到情报,还是要做什么?”野利闵走路都有些不稳,此时才觉得自己头脑沉重,全身无一不痛。
两名汉军一人在前带路,一人跟在他身后,不时推搡他几下让他走得快些,走了好一阵,总算来到一间屋子之外。
他们到得十分凑巧,一名全身甲胄的武将怒气冲冲地从屋内出来,又转身指着里面怒道:“大帅说甚便是甚,此时本将也无话可说,不过战后本将必将向陛下一一汇报;他勇捷军和你亲近,我清塞军也不是任人欺负的!”
说完气呼呼走了过来,对一路上对他示好的人视而不见。
两名汉军赶紧将野利闵赶到一旁,待那将领路过之时,同时低头问候:“石将军好!”那将领理也不理,径直离开。
“清塞军石元?汉军这是内部不稳,却不知是何缘故。”野利闵虽然未曾见过石元,但作为拓跋昊的驸马,汉军参战部队的番号及主要将领,他自然也是早已知晓,此刻略一思索便明白此人是谁,只是脑海中昏昏沉沉的全然无法细细分析个中缘由。
屋内隐隐有声音传出:“大帅勿要……石将军所部今日折损……也是……”
便在此时,押送他来的一名汉军大声禀告:“大帅,叛将已经带到!”
屋内的话语声立刻停止,随即有人出来接手,将野利闵押了进去。
屋内十分宽敞,没有蜡烛只点了两根牛油火把,一个相貌清癯的老者坐在主位,一旁还有坐有一位武将,两人正饶有兴趣地上下打量着一脸不屑的野利闵。
“这位……年轻人,你叫甚姓名啊?”老者开口没有直称他为叛军,这让野利闵心中好受了一些,毕竟谁也不爱顶着一个叛匪的名称。
“在下野利闵,见过这位大人。”既然你敬我一尺,那我也会敬你一丈,这是野利闵的人生信条之一。
老者与那武将对视一眼,都呵呵笑了起来。
老者开口笑道:“野利闵是吧,你很不错。老夫夏松,你应该知道老夫是谁罢。”这话却是用肯定的语气说出来的疑问句,夏松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看了眼野利闵的神情,又继续道:“想来你也不是普通人罢?嵬名浪派人与我军交涉,说是要交换俘虏。呵呵,我军此刻只有你一个俘虏而已。”
“看你年纪轻轻,便得嵬名浪如此重视……却又不姓拓跋……你是嵬名浪的什么人吗?”一旁的武将等夏松说完,当即开口问道。
“在下野利闵,并非是大帅的甚么人!”野利闵昂起头大声回答,那武将的眼神中带有的戏谑刺伤了他,言语之间显然是在怀疑他与嵬名浪有什么隐秘的关系。
“呵呵呵,如此说来,你是野利顺的族亲?嵬名浪只是因为这个缘故,便要救你回去?”那武将显然不信他的言辞,对夏松笑道:“大帅,这个小家伙不老实,末将看来最好暂且不要答应叛军的请求,等将其身份甄别清楚之后再说。此人身边竟然有两名勇士保护,又得嵬名浪如此看重,想来……万一他若是拓跋昊的甚么人,那周将军又立下一件大功!”
武将之言让野利闵心中一惊。适才一路走来,他还在思索为何夏松会要见他,如今看来,汉军已经怀疑起自己身份了吗?叛军的请求?是大帅还是陛下对汉军提了甚么关于自己的要求了么?
野利闵只觉得脑袋沉重不已,又有些头晕目眩,这时才反应过来自己或许是有些受凉所导致。
他一时想不明白,刚想出言反驳那武将,突然又想:“若是反驳此人,岂非是显得自己惊慌?反倒是让对方信以为真!”于是只是“哼”了一声,将头侧向一边。
夏松微微皱眉:“可若是真有五十七名捧……骑兵被被俘,若是能以一换五十七,老夫以为此事还是可行;何况,你……”他忍不住又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
那武将又望向野利闵,脸上露出一丝犹豫,随即眼神变得冷酷:“小子,说出你真实的身份吧,折某人没有虐待俘虏的兴趣,不代表一定不会这么做。老实交代出来,你到底是谁!”
野利闵毫不为其威胁所动,心中之是在想:“这人姓折,那必然是勇捷军的折适了。适才那石元摔门而走,此人似乎还在劝慰夏松?”
“不对不对,难道应该是这样?”他突然想起来,嵬名浪在介绍汉军统帅之时,曾经提到过此次汉军各军之中,以这折适最得夏松的信任,原因是在多年之前,折适便在夏松麾下听令作战过。
野利闵只觉得自己已经抓住了真相的尾巴,即将能分析中其中的紧要所在,偏偏正在此时,折适见得他一言不发的倔强模样,不禁大怒:“小小叛贼,竟然也敢在某家面前嚣张?来人呀,将他衣甲扒下,看看身上可有甚物事!”
四名汉军如狼似虎地冲进来将野利闵按趴在地,不由分说将他身上衣甲全部解开,细细地搜索了一遍。
“将军,发现一块玉佩!”一名士兵将从野利闵藏在胸甲中的一块玉佩呈上。
折适接过玉佩把玩了几下,发现只是质地极佳的龙凤玉佩,并没有什么特殊标识,也就毫不在意地放到了一旁。
又过一阵,四名士兵搜索完毕,起身禀告:“将军,此人身上再无他物。”
折适挥了挥手,让士兵退下,不屑道:“某当时野利氏的甚么少族长之类的人物,看来是某多虑了。大帅,不若让人先行带下去拷问一番,看看能问出些甚么东西来?”
夏松在汉军搜索野利闵全身之时,一直在观察这小将的神态,此刻听闻折适之言,他又摇了摇头道:“战场厮杀,那是身不由己;虐待俘虏,非仁者所为,老夫不欲取之。何况迎回我军被俘将士一事势在必行,即便这年轻人有甚背景,除非是拓跋昊之子,否则其一人难道还比我军数十将士的性命更为重要?”
“此事便如此决定,老夫再啰嗦一句:折将军,你虽是带兵打仗惯了的,但不能对我军将士的性命过于漠视,否则对你日后的升迁没有好处。”
折适沉默了一阵,欠身行礼道谢:“末将明白,多谢大帅指点。”
夏松点了点头,下令道:“如此,便将此人带下,好生看管。”
折适大声唤人:“来啊,将此人押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