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桐背对着镇子东边的老柿子树，他眼里白茫茫的一片，就像是镇子周围升起了一层白茫茫的雾。他觉得自己不是在伤心，看到镇子里的人群潮水一般涌向朱三爷的院子，他感到由衷欣慰的同时却也有一丝悄无声息的失落！
多年前，他也曾站在这个地方向三爷的院子遥望。那时候，他仅仅是一个孩子，什么都没有的孩子！他只是一个人，品尝着没有亲情的父爱。他感觉自己受不了了，便自作聪明地逃离了那个院子。如今，他已如愿以偿完成了自己多年未完成的夙愿。
他杀死了三爷！那个对他作威作福动不动就拳打脚踢的三爷！而且还是个残害他凤阙书院同门的杀手！
他杀死了三爷！任何同情心都没有！相反，他的嘴角渐渐露出了一丝张扬而自豪的笑。可是，那笑脸马上又陷入了巨大的迷茫之中了。
为什么李安宁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李安宁会在关键时刻在他背后对他下手！
他望着远方，在思考。他在想自己是不是又做错了一件事？
大姑奶奶家的柿子又熟了，远远望去黑红黑红得，和他三年前看到的时候一模一样。站在村口的土岗上远望镇子，一切景致在视野里都变得很瘦小，包括三爷院子里那间西厢房。它还静静地卧在那里，像是等待着什么人再回去一样。
朱桐懒懒回过头，转身要走，却发现不知何时老唐站在朱桐的身后。老唐低着头咬着旱烟，鼻孔里缓缓冒出飘渺的灰色的烟雾。
朱桐笑道：“老唐，你怎么在这里？”
在朱桐看来，老唐好像还不知道他已经杀死了三爷，因为他的表情是那样自然，自然得让他有些不自然起来。谁知道老唐却说道：“桐儿，你杀了三爷？”
他望着老唐嘴里冒出的烟雾，心里甚是惊讶，却又不得不装作很平淡，那样的话会让别人显得他和三爷之间根本就没感情可言，便淡淡地说道：“是，我终于杀死了我的仇人！”
老唐接着说：“三爷让我在这等你，他说若你杀死他以后，必定回来这里，他让我在此等着你。”
朱桐问道：“莫非是三爷让你报仇！？”
老唐吸了一口烟，说道：“三爷说的不错，看来你的心里真的只有仇恨。”老唐顿了顿，又道：“三爷让我再次等着你，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他是杀手的事吗？”朱桐一边说，一边觉得内心深处竟不由自主地悲伤起来，那是一种掩饰不住地若有若无却又明显很庞大的伤心。
“看来你已经知道了！”老唐将烟袋在地上磕磕，又放进嘴里嚼住。
“我不知道！”老唐的话，却无端激起了他想知道事情真相的欲望。
“桐儿，我跟三爷的时候，三爷才刚刚离开凤阙。他在凤阙之前的故事，我一概不知，他也不愿给我说。他说，说了，就会有杀身之祸。我料想三爷和凤阙之间，定有天大的秘密！”老唐的烟快抽尽了，他使劲吸了一口气，那烟草散发出来的味道越来越淡了。
“嗯！三爷背叛了凤阙！”朱桐装作沉下心来，若无其事地说道。
“桐儿，你听我说完。”老唐抬起头，使自己的目光和朱桐的视线相交合。
朱桐便不再说话，静静地看着老唐。老唐的神情庄严而肃穆，并且有一种极度痛苦的神情蔓延至整个脸部，甚至朱桐感到他周围都布满了这种痛苦而又无法表达的气氛。
“三爷以前就是凤阙的杀手！除了你知道的这一点。还有一个秘密，你知道吗？”
老唐的脸色更加难看起来。
“知道什么？”朱桐一近身，和老唐距离更近了。
“三爷是你的亲身父亲！”老唐的话，像一阵无端掀起来的狂风，差一点就将朱桐吹翻在地。
他睁大了眼。又沉重地闭上。摇摇头，嘴里哆嗦着咬出几个字来，“怎么可能？”
“咳咳三爷是你的亲身父亲！”老唐又重复了一遍，他的声音不再那么有力，就像是一个虚弱到不行的人在做生前最后的遗嘱，他又接着说道：“三爷离开凤阙书院前一天，那时候你刚好出生。为了害怕斧钺的追杀祸及到你，三爷把你偷偷送到外地，我的一个朋友家里，然后放出话去声称自己的儿子已经夭折了。送走你之后，他却仍旧是放心不下，只好在你还没记事的时候，把你当做干儿子收留了下来。而且为了掩人耳目，他把他做父亲的爱全部都以另外一种极端真的方式表达出来。你知道吗？他一切都是为了你考虑。只有这样，只有当所有人都知道你们是仇人的时候，他们才会把他们的目标专一地放在三爷身上，而不会利用你要挟三爷也就不会让你受到外界致命的伤害。”老唐说着长长出了一口气，那口气是那么漫长，长得像一眨眼过了二十多年。
“老唐，老唐你真会讲故事！”朱桐当然不相信老唐的话。这话对他来说，不仅是荒唐，而且近乎搞笑。
“三年前你回来的那次，三爷就看出来你有仇恨的欲望，可是，他却不知道你在凤阙！”老唐的脸上慢慢显现了生气，显出很遗憾的样子。
“他不是‘殊命’的首领吗？他一直在与凤阙为敌，怎么会不知道我进了凤阙呢？”朱桐为了证明老唐说的话是假的，是骗他的，他尽可能地找出一切破绽反问。
“‘殊命’？江湖上都这么说。可是，难道你就没看到，三爷这么多年几乎都没出过这个镇子！三爷都已经归隐于市，决意不再问世事！又怎么会和凤阙作对！”老唐的声音比刚才有力多了，那不像是争吵和据理力争，那是在教育。一种长辈对晚辈的谆谆教导。
“我料想三爷肯定知道凤阙的秘密！若不然凤阙也不会对他这么步步紧！”老唐眼角里似乎有亮亮的东西留下来，那是眼泪，明晃晃的泪，虽落了泪，但声音却没有改变，“三爷早就料到自己有一天会死在凤阙手里，却没有想到来的人会是你！”
朱桐看到这个平日里只知道抽烟的老唐，竟然落下泪来，他是完完全全愣住了。这世间的一切在这一瞬间也仿佛定住了。
“真是造化弄人，你怎么就进了凤阙！又怎么拥有了水月剑？又怎么会回来杀了三爷！”老唐的烟灭了。他将烟袋装进后腰的布袋里，无奈而又沧桑地笑着。
柿子树上有宽大的叶子凋落下来，轻飘飘地滑向远处。朱桐不再对视老唐的眼睛，问道：“那，你的意思是说，我杀死了自己是亲生父亲？”
老唐点点头。
朱桐心中翻江倒海一般，这么多繁杂的思绪像一团扯破的网，将他困在网中央，他挣不破。他竭力喊出声来，却没有人可以听得见。没有人，他的四周都是水！都没有人！他感觉自己在慢慢下沉，向海底最深处。海水不顾一切地涌向他的喉咙里。他什么都看不到了。除了海水！除了没有温度的海水。他奋力摇摆双手，想抓住能够帮他浮出水面的东西。可惜，什么都没有！
他突然想到了一件事。他努力使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试着张了张嘴，证明自己的嘴巴还可以说出话来。他对着老唐，声音极小极小，说道？：“老唐？那我母亲呢？”
“咳咳你母亲在生你的时候，就死了！”老唐似乎不像在说谎，朱桐也不相信他会说谎。
可是，这个真相又令他不能相信，他冷冷笑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老唐没有争辩什么，他慢慢说道：“我，多年前受三爷恩惠！如今三爷走了，我也没有在这的必要了。你可以不相信，但是你终究会相信！”老唐又换了一袋烟，他吐着灰黑的烟，嘴里呐呐自语，说道：“桐儿，看来凤阙的人早就知道了你是三爷的儿子！若不然你也不会拥有水月剑！”
“你是说”思路越来越明了，也越来越让朱桐不敢相信。
“咳咳你想的没错，他们知道了你是三爷的儿子，才会特意训练你成为杀手！因为只有你，才是三爷最没有防备之心的一个人！也是三爷愿意为之付出生命的一个人！”老唐像在剥洋葱，一层层将故事的脉络和表象分离开来。抽了一口烟，又说道：“所以，他们让你来除去三爷！虽然我至今都不知道三爷到底和凤阙有什么恩怨！”
“那你现在说的事实？”朱桐对整个事情的梗概也更加清晰起来。他这些年身边发生的所有事情，似乎都被一条极细极细的线连起来了，那根线把所有琐碎的线索整理成一个完整的框架。而那根细细的线，都不约而同指向同一个人，斧钺。
“我只是猜测！我只是猜测！”老唐虽这么说，但是这猜测已足够真实。真实得让人不得不信。
“那个凤阙也许是因为维护某种利益关系或者守护某个秘密，而利用你！他利用你杀死他的对手，最后他要消灭所有几乎有可能会与他产生竞争的人，而这些人之中，也包括你们。也许你们只是一个工具而已，总有一天，工具陈旧了，就要被换掉！”老唐分析得有道理。
朱桐听得此言，便想起刚才李安宁要杀他的神情！但是他还是有一个疑问，他问道：“为什么李安宁要杀我！”
“你是说那个在你背后放冷箭的人么？咳咳，那一招他料定三爷会为你挡下！而你的剑也会杀死三爷！他们利用你杀死三爷的同时，你的利用价值也就到期了！”
“这怎么可能？”朱桐突然有点惊讶老唐编故事的能力。朱桐说道：“我还是不能相信你，不可能，这一切怎么可能？”
老唐咳嗽了好几声，好似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说道：“有一天你会相信的，但是记着我刚才和你说的话！”老唐左手摁着地，踉踉跄跄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向镇子里走去。边走他轻飘飘的声音边萦绕在朱桐的耳边，“我回去给三爷下葬！把三爷送走！”
看着老唐远走越远的背景，有种彻骨的冰凉一瞬间浸入朱桐的全身，令朱桐双眼突然一片漆黑，猛的就栽倒在地。有一种怪怪的嘲笑的狰狞声对着他嚷嚷：“你杀死了自己的亲身父亲！你杀死了自己的亲生父亲啊！”
朱桐不相信这是真的！绝对不是真的！他是不信老唐的话的，但是当一连串的细节被那么合理地连接在一起的时候，但是那么完整的一个脉络是如此真实而清晰地陈列在他眼前的时候，竟然让他的心忍不住悸动了起来。
这世上很多事，都有一些未知的谜底。而这些谜底，有时候不知道是骄傲，知道了却变成了罪孽！
十月初四，冷秋的雨水洋洋洒洒地打落空气中飘扬的尘埃，似乎一夜就将这轻浮的空气过滤得一干二净了。夜幕下，鸿雁落在平旷的沙洲里，灰色的烟霭笼罩着秋江寒水。远处的青山时隐时现，像一只没有搁笔的黑玉砚台，将巨大的悲伤和迷茫研成同夜色一样深黑的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