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原，唐朝大墓，小皇子金井之下。
白日幻境耶？濒死体验耶？幽冥世界耶？无穷无尽的坠落过程，就像一部二十四史的书卷，绵延不绝，生生不息。
幸甚至哉，没有坠落到永恒虚无的世界，而是坠落到尘埃飞舞的地砖。他平躺着摔下去，除了骨头硌得疼，没有缺胳膊断腿。紧接着阿幽摔在他的身上，幸好女孩子分量轻，要是齐远山压上来还真吃不消。
然后，九色来了。
幼麒麟镇墓兽的青铜外壳他俩可承受不起。秦北洋与阿幽分别往左右翻滚，九色重重地砸在他俩之间，地砖碎裂成几块。
九色是摔不死的。它反应敏捷地又一打滚，翻身站起，鳞甲上粘了不少碎砖粉末。
秦北洋正要挥舞胳膊，以为还能展翅高飞，才发现浑身的羽毛都不见了，只有光溜溜的身体。他不再是朱鹮了。阿幽走路也晃晃悠悠，似乎还不能习惯在地面行走。
“哥哥，刚才跟你一起飞到唐朝的感觉，真好！”
“好……”秦北洋略微尴尬，带一个女孩飞翔，就等于带走了她的心，“这是哪儿？”
他在黑暗中四周张望，九色吐出琉璃火球，竟找不出边界，也看不到天花板，只有黑漆漆的唐朝地砖。
想当年，秦北洋来到光绪帝陵地宫的第一夜，父亲就告诉过他金井的来龙去脉。在气场最强大的地方，掘一口深井，汇聚龙脉元阳之气。他跟着父亲造袁世凯的洪宪帝陵，亲手挖掘过金井，只能勉强塞得下一个成年人，怎会有如此广阔的地下世界？
秦北洋刚要往前走，却被阿幽拽住，还是她的心思缜密，在刚才坠落之处，做了个大大的标记，以免在毫无参照物的黑暗中迷失方向。
金井下，他们听到了轰鸣声，是齿轮，是发条，是弹簧，是永葆水平位置的十字转架，是钢铁与皮革混合的传送带，更像二十世纪使用蒸汽机甚至电力的工厂……在古老而落后的中华民国，这声音代表着文明、现代、进步、富强，还有四万万人的伟大梦想。
终于，在一片炽热的火光与蒸汽中，秦北洋看到《天工开物》也不曾记载过的巨大机器。严格来说，这并不是一部机器，而是一套完整的系统，由无数部机器共同组成，动力系统、传输系统、运动系统、控制系统、换挡系统……精密如瑞士人的钟表，巧妙如德国人的汽车，大而化之，亦如俄国庞大的国家机器。
秦北洋在京都第三高等学校读书时，首先学到的就是日语中的“机械”二字，如今中国也直接采用了日语“机械”。西方拉丁文则称“机械”为“machina”，据说是从希腊语词根而来，天知道为何后半边是“china”！到底跟中国有多大关系？
他对“魔方”的猜测没错，正是这个领先于西方一千多年的机械世界，支撑起了白鹿原唐朝大墓内部的千变万化，无数的墓室与墓道包括其中的镇墓兽，如同魔方不断重新排列组合，就像万花筒一般。唯有掌握这套系统的密码之人，才能将魔方的四面扭成统一的颜色。
这是一个无穷无尽的新世界，无论是对时间还是空间来说。
“我们说过，这是一座活着的坟墓，会呼吸，有心跳。”秦北洋与阿幽在活动机械之间穿行，“终于，我亲眼看到了它的呼吸和心跳！”
九色怕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番奇景，它提醒主人不断低头躲避飞旋而过的机械体，以免被钟摆砸成肉饼，或被热气与火焰烧成烤肉。
前方有一道光，引着秦北洋前行。两旁竖立着无数高大的机械体，中间留出一条隧道般的空间。
走到尽头，他看到了一扇门。
就像唐朝小皇子的墓室门，石头表面雕着一对神鹿，发出幽幽的暗青色的光。
门上竟有一道封条。
秦北洋看得真切，这是用麻纸做成的封条，为何千年已过，还不脱落？也没有任何泛黄腐蚀的痕迹。
因为封条上有一道封印。
不可思议，封印竟是一枚金光闪闪的五芒星。
五芒星。
不晓得是什么材料画上去的，看起来像一堆浮雕，恰好位于封条中心点，两扇石头门板连接缝隙。
阿幽在一旁幽幽地说：“不摘下这枚封印，是不能打开这扇门的。”
“我敢打赌，这不是墓室门。”
秦北洋仔细看封条上的蝇头小楷，上半段——
“茫茫天地，不知所止。日月循环，周而复始。”
再看封条下半段——
“自从盘古迄希夷，虎斗龙争事正奇。悟得循环真谛在，试于唐后论元机。”秦北洋反复阅读这两段文字，“难道这是……《推背图》？”
“唐太宗李世民命天相家李淳风和袁天罡，以周易八卦推算国运。没承想，李淳风一发不可收拾，不但推算到了唐朝灭亡，还推出千年以后的中国命运……直到袁天罡推他的背说：‘天机不可泄露。’因此得名《推背图》。封条上的这些文字，正是《推背图》的第一象：甲子，乾下乾上，乾。上半句是谶，下半句是颂。”
“阿幽，你怎会对这个如此熟悉？”眼看阿幽并不回答，秦北洋只能自顾自说下去，“仅仅这几段话，其中的预言便包罗万象，不是凡人所能窥视也。”
“《推背图》共有六十幅图像，每一幅图像有‘谶曰’和‘颂曰’，预言从唐朝直到未来的大事儿。”
“无独有偶，法国中世纪有位大预言家诺查丹玛斯，也有一部预言书名为《诸世纪》，但远远不如《推背图》矣。”
秦北洋端详两行封条上的文字——唐朝大风水家李淳风手书的真迹？而锁住封条与大门的五芒星封印，也来自李淳风之手？
脑中浮现刚才坠入金井，自己化身朱鹮翱翔的幻象中，在白鹿原大墓工地上，所见的那双男人的眼睛。
纵然是李淳风的封印，也是可以被打破的！早已在地心世界游历过的奥德赛，怎会恐惧于一道区区的五芒星？
“哥哥！莫伸手！”
阿幽警告一声，但已无法阻止秦北洋。
赤裸上半身的秦北洋，体内有一股金井般的热流在运动，他的右手已如离弦之箭，抓住石门上的封印，就要撕下五芒星……
手指尖触到封印的刹那，无数道金光从五芒星中喷薄而出，顺着五根手指的经络，传遍秦北洋每个穴位与毛孔。先是剧痛的针刺感，接着是不可名状的酥麻，从头顶心直到脚底板涌泉穴。
阿幽伸手去拉他，救人者同样也触电，顺着两个人的手指头，形成火花四溅的电流场。封印之门上，李淳风手书的每个字都跳起来，如同子弹射击两名年轻的不速之客。
九色也来救他们了，想用鹿角刺破门上的封条和封印，这回它还没碰到石门，就已被电流击中。它的金属外壳是比人体更佳的导体。
当他们三个都被封印的电流贯穿，震耳欲聋的爆炸接踵而至。李淳风的五芒星中，释放出金色与赤色的光芒，冲击波蒸腾空气，犹如一双无形的手掌，将秦北洋与阿幽抛出去很远。九色也成了半空飞舞的麒麟，一同重重摔在地上。
封印是不可触摸的。
这是用惨痛教训实践出来的真理。
心脏短暂停顿后，秦北洋剧烈呼吸，确信自己不是死人。手掌心烧得满是红印子，电流通过时的刺痛感，仿佛还残留在肌肉与骨骼深处。他摸到了阿幽柔软的手。她还活着。两只手紧紧抓在一块儿。
还有九色，它也滚了个骨碌，直接从幼麒麟镇墓兽变成猎犬，脖颈上的赤色鬃毛都被烧掉几根。被电流穿身的滋味不好受，小镇墓兽怯生生地半蹲着，再也不敢靠近那道门。
秦北洋重新抓紧唐刀，甩开阿幽的纠缠，踉跄着来到封印之门前。
五芒星封印、封条、石头门板，包括一对神鹿的浮雕，一律完好如初。
“谁都无法打开李淳风的封印，除非是李淳风本人，要么是他的弟子传人。”
阿幽在背后说，抓住他的后肩膀。而用西洋科学语境来说，封印就像某种加密体系，只有比之更强大的密码破译方法，比如德国人发明的恩尼格码密码机，才能打破这个封印。
经过电流的袭击，秦北洋脖颈后的鹿角形胎记，竟变得更加鲜艳，像被红油漆又刷过一遍，甚至发出暗暗的红光。
秦北洋摸着胸口的暖血玉，果然又发热了。
奇怪啊，他感觉魔方大墓齿轮滚动的一格一格的声音都能听出来，甚至坠落一粒尘埃也能听到。他的视力也变得更强，尽管四周一团昏暗，但在无数机械体的核心，支撑整座大墓运动起来的心脏，似乎放射出肉眼难以察觉的光。
也许，这个地方的运行原理跟镇墓兽相同，又是一块甚至很多块巨大的灵石？
秦北洋不敢靠近魔方大墓的心脏，就连肚子里装了好几块灵石的九色也不敢靠近。
“哥哥，我们走吧！必须找到钥匙，才能打开这扇门。”
阿幽几番催促，秦北洋才告别封印之门。在黑暗中转了几圈，终于回到阿幽做过标记的原点，便是刚才从金井坠落的位置。
该怎么上去呢？秦北洋仰望头顶的世界，黑漆漆的苍穹之中，只看到一轮圆圆的月亮。
但这不是夜空，“月亮”就是金井的圆形井口，上方的地宫中残留一些光线，形成这样的视觉错觉。
秦北洋往上蹦了蹦，他的弹跳力不错，但距离井口实在太遥远。
“刚才我们坠落的过程中，好像做了一个长长的梦，也许不是有多高，而是有多久的问题。”
“阿幽妹妹，你提醒我了！金井与我们之间，不是空间距离，而是时间距离！就好像我们变成两只朱鹮，来到一千两百年前，武则天时代的长安大明宫，看到唐朝小皇子，终南郡王李隆麒的出生。西汉《淮南子》曰：‘往古来今谓之宙，四方上下谓之宇。’宇宙，就是时间与空间的总和。我们坠入的不是宇之井，而是宙之井。”
秦北洋说得阿幽一愣一愣的，她没学过任何西洋知识，只能凭借字面意思来理解：“唐朝小皇子棺椁下的金井，是一口时间之井？我们此刻身处于唐朝，因此封印和字条才像崭新的一样？”
“你果真是刺客们的主人，心思细致，分析入微！”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这是唐朝的空气，或者说，这里就是历史本身。
“我们被困住了？被困在唐朝？”阿幽摸了摸心口，初始有些恐惧，稍后又有些兴奋，“哥哥，你说我们是做个唐朝人好呢，还是做中华民国的国民好呢？”
她又散开头发盘腿坐下，随口吟了一句唐诗：“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我若能做那个倚着门儿与桃花，对着路过讨水喝的哥哥笑的唐朝村姑，不也是一大美事？”
“唐朝虽国富兵强，但不是没有战乱；盛唐疆域虽开拓到了中亚，老百姓却有三吏三别的痛史。杜甫的‘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太短暂了，一眨眼就被天宝年间的安史之乱打得粉碎！”
“如此说来，还是北洋军阀混战的本朝更好？”
“不是，军阀混战犹如晚唐藩镇之乱，也是民不聊生，何况还有列强之瓜分。不过，我们生于二十世纪，生于‘德先生’与‘赛先生’的年代，必会有超过以往两千年来的巨大变革。我更愿意留在中华民国，看着这些变革依次而来，这就是天崩地裂的年代。”
秦北洋话音未落，便听到头顶一阵呼呼的风声，脚底下又是一阵巨响。
天，没有崩；地，也没有裂。
只是秦北洋、阿幽与九色的面前，又多了一个人。
人耶？鬼耶？古人耶？
那是个年轻的男人，在地上打了两个滚，同时有一根绳子垂下来，正好系在他的腰上，因而起到缓冲的作用。
这人滚落到九色的身边，小镇墓兽瞬间认出他来，怒目而视，顶起鹿角，眼看就要挑破他的胸膛。
“住手！”
秦北洋制止了九色杀人的企图，搀扶起从天而降的人，才在琉璃火球的光照下，看清了一张白皙英俊的面孔。
一个名字闪过心头，秦北洋就像被染上病毒，立即松开双手，让对方第二次摔倒在地。
他是小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