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娘娘驾到——”李绪尖细的声音响彻金碧辉煌的冷泉苑。环珮之声又起,李令月忙随身侧众人拜倒,只瞅见华锦银衣之间走过一双色泽有些陈旧的木屐,飞扬的袍角亦是泛灰的暗紫色。一把沉稳缓柔的女声落在众人耳畔:“臣妾参见圣上,恭叩陛下与皇后殿下万福圣安。”
“贵妃不必多礼。”皇帝的语气淡淡的,倒是皇后面上笑容灿烂,示意公孙夫人搀扶贵妃,指了指身旁的锦垫,笑吟吟道:“姐姐可让陛下好等。快来这里坐吧。”
“谢殿下恩典。臣妾刚陪太皇太后说了一会儿闲话,不料耽搁了时辰,让殿下与诸位姐妹久等了。”贵妃胡氏说起话来不疾不徐,沉稳有礼,丝毫不似传言中的出身粗鄙。她直起身,回头一望,双眉不禁向上微挑。
“这便是今夏入宫的妹妹们,”皇后见贵妃面露困惑之色,笑道,“姐姐陪侍太皇太后去建章宫消暑,当时没有见到。”
“姐姐,妹妹们还拘着礼数呢。”贤妃半躬着身子,含笑提醒贵妃道。
“诸位姐妹不必多礼。本宫初次与妹妹们相见,日后同侍宫闱,还得和睦友爱,方不负圣上与皇后殿下的恩典。”贵妃一面说,一面已走上白玉石阶,向皇后福身行礼毕,敛衣入座。
“贵妃此言极是,”不等皇后回应,皇帝赞许地看向伏了一地的宫嫔们,“皇后之下,贵妃地位最尊。如今贵妃回宫,尔等应谨随贵妃身后,敬从中宫。”
“臣妾谨遵圣旨。”李令月嘴上与众人连声称是,心里却暗叹皇帝这话说得,乍一听是在称赞贵妃,实则又在强调这六宫之尊的真实主人。联想到贵妃乃天子元配这一难以启齿的过去,李令月感到脑后一阵闷痛。
“既然姐姐已到,时辰也不早,上膳吧。”皇后略一转头,公孙夫人会意,立即安排宫人排成两列,依次传膳。秋季时令的果蔬、河鲜和皇帝最爱吃的一些果品点心一一呈上。
看着面前琳琅满目的菜品,李令月方觉察腹中空空许久,光是跪叩礼都行得身子麻木。她看向身旁的贾芸春,贾芸春也在看她,脸上写满“眼前美食吃不得”的无奈神色。
公孙夫人端上漆盘,里面放着两只赤鎏金樽和一只青铜酒樽。皇帝亲自拿过一只金樽,放在皇后面前。皇后含笑注视着皇帝,点点头算是行礼谢过。公孙夫人替帝后的金樽里盛满今岁开春始酿的清酒,又转向贵妃。贵妃接过青铜樽,径直拿过公孙夫人手中的酒壶,倒满一杯,转身看向对视温存的帝后,声音响亮些许:“臣妾代后宫姐妹恭贺圣上与皇后,恭祝陛下与皇后恩爱和美,举案齐眉,子嗣丰盈。”
贤妃坐直身子,举起面前的酒樽附和道:“帝后和乐,六宫清宁,实乃陛下洪福齐天,泽陂内廷。”
“恭贺圣上,恭贺皇后殿下。”李令月和贾芸春忍着强烈的饥饿,跟着淳于昭仪一干九嫔举杯致贺。
皇帝脸上满是欣慰的笑意,他一只手紧紧拉住皇后的手,另一只手高举金樽,一饮而尽。皇后双颊淡露绯红,随着皇帝饮尽杯中酒。之后淳于昭仪、冯昭容又来敬酒。酒过三巡,皇帝已略有些醉意,笑声爽朗。皇后便令宫人撤去酒器,布上膳食,嘱咐众人用膳。
终是能动筷吃菜,大快朵颐的时候,李令月见身旁人群三两聚首,有的举杯对饮,有的品茶闲聊,规矩散乱不少,又见帝后的御座距自己甚远,中间隔了多少珠帘叠翠,便鼓起胆子冲贾芸春挥了挥手。贾芸春正在吃面前一盒热气腾腾的饼饵,看到李令月在喊她,兴头一来,索性离了座跟李令月凑在一起。
“令月,你尝尝这个,比少嫔馆的饼饵不知道好吃多少倍!”贾芸春塞了一块饼饵到李令月口中,李令月一尝,确实香糯软滑,比平时份例中的点心要可口得多。
“这个兔肉也好吃,”李令月吃完饼饵,开始往贾芸春碗里夹肉,“你瞧你最近清减得这么厉害,得好好补补。”
“这些肉糜荤腥,看着便没有胃口。”贾芸春摇摇头,继续吃饼饵。李令月见她不领情,也不再去管,把兔肉都喂到自己肚子里去。
“令月,我说怎么不见你,原是躲在旁边一个人吃肉呢!”李令月正吃得起劲,忽然听到头顶一声尖亮的女声炸响。抬头一看,是新封了贵人的叶芬。她身穿一袭白底刺金长裙,袍角绣着金黄的菊花花瓣,与门外金菊盛放的景致倒很相宜。
叶芬讲话音量不小,引得周围的周修仪与上官婕妤回头来瞧。李令月赶紧拉她坐下,没好气地拍了她一掌,数落道:“你叫唤那么大声作甚?万一惊扰了圣上,怪罪下来,岂是你我承受得起的?”
“圣上哪有空顾着咱们?”叶芬不以为意,顺手拿起桌上的一碗鱼羹,一边吃一边示意李令月看向御座。顺着叶芬的视线望去,只见皇后正亲自为皇帝布菜,贵妃在一旁给二人斟酒。
“皇后殿下对贵妃娘娘真好。”看到皇后举杯答谢贵妃,李令月喃喃道。
“可不是,一口一个姐姐。宫里姐妹向来只论位分,不讲长幼,”叶芬冷笑一声,“谁让皇后殿下欠了贵妃娘娘的情呢?”
“不许胡说!”李令月听叶芬这话语气不善,立马打住她的话头。叶芬也知这话犯了忌讳,吐了吐舌头,重新埋头吃起鱼羹来。李令月心里松了口气,眼神仍不由自主朝御座飘。不知贵妃说了什么建章宫的趣事,皇后轻笑不止。皇帝也饶有兴味地听着,丝毫不像传闻中冷待贵妃的模样。
李令月打量起这位活在宫内流言里的贵妃。隔着数十步远,看得虽不真切,但也能辩清贵妃圆圆的面颊和五官算不上精致的轮廓。较之皇后一身蓝底金丝绣凤的常服,贵妃的装束确实简朴许多。一身暗紫色长裙上没有多余的花纹,头发轻轻绾成一个扁平的低髻,别上一根银色流苏步摇,在帝后身侧着实有些黯然。
“美人,您莫吃太多积了食。”不知何时秦夫人悄悄来到李令月身后,出声吓了她一跳
“秦夫人说的是,现在合宫的太医都被陛下喊去椒房殿,你要是吃多了闹肚子,当心没人帮你。”叶芬轻轻戳了戳李令月的下巴,取笑道。
“圣上心意难测,贵人慎言。”不等李令月反驳,秦夫人敛正了神色,又转向叶芬,低声劝道。
叶芬不料秦夫人冲自己开火,一时愣住。李令月咯咯笑出了声:“皇后殿下也是你能编排的?你又不是贵妃娘娘!”
“哼,贵妃娘娘又如何?穿的衣裳还是十几年前的旧料子。”叶芬冷冷说道,扔下筷子,走回自己的位席。李令月忍住笑意,看看秦夫人,发现她的神色竟凝重起来。
“美人不会像叶氏那般见识浅薄吧?”秦夫人端坐在李令月身后,压低声音问道。
李令月看了看贵妃。叶芬虽然言语刻薄,但并没说错,这身衣裳别说与贤妃、淳于昭仪等人相比,就是她们这些新晋的宫嫔,穿得也比贵妃华丽些。见她困惑的模样,秦夫人不再多言,行了一礼后退下。
“姐姐这套衣裳,倒让孤想起往昔了。”大殿一角发生的小小喧闹并未打扰到御座上皇后的兴致。白皙如玉的手指从有些暗旧的料子上拂过,皇后端详着贵妃的装束,语气十分熟稔。
“这套衣裳的确有些眼熟。”皇帝饮了一口酒,笑着附和。
“陛下难道忘了?这套衣裙乃是姐姐侍奉母后汤药时所穿,母后当时病情凶险,若非姐姐不分昼夜,细心服侍,母后的病情也无法迅速好转。”皇后一开口,大殿上议论纷纷的众人都停止交谈,目光齐聚在贵妃这套在丽衣华服中格外黯然的衣衫。李令月与贾芸春面面相觑,停止吃食,专注听皇后说的每一句话。
“近十年前的旧事,还是皇后好记性。”李令月不知自己有无看错,皇帝的笑仿佛多了一丝苦涩。
“臣妾也记得,太后病愈之后,盛赞贵妃娘娘的孝心。”贤妃凝视着贵妃,笑意粲然,“此后娘娘视此裙为至爱之物,只有重大节庆才肯穿上。”
“朕想起来了,”皇帝捏了捏皇后的手,看向贵妃,“贵妃的这根步摇亦是当时父皇御赐,嘉奖纯孝之心。”
“故时故衣,自是故人所穿。”贵妃神情淡然如初,“今日在座的姐妹如百花锦簇,臣妾资质平庸,不敢相比。”
“花无百日红,新人争奇斗艳,我等旧人只能顾影自怜,”淳于昭仪忽然开口,言语明亮如春日的黄鹂,“贵妃姐姐是在提醒陛下,与妹妹们相伴久了,闲暇时不妨想起我们这些东宫旧人。”
这一打趣逗得帝后扑哧一笑,贵妃亦扬起嘴角。
“阿柔虽为人母,却还是这般少女心性。”皇帝看淳于昭仪的眼神格外温柔,皇后轻咳两声,皇帝的视线又挪回贵妃,“贵妃向来恭谨纯孝,又是皇后的得力臂膀,日后可多教导新晋宫嫔,莫让她们只顾着锦衣玉食,忘却后宫的本分。”
“臣妾遵旨。”贵妃的面容看不出什么波澜,皇后倒很欣喜。众人听得贵妃这一套行头大有来头,也不便再过多议论。叶芬神情有些尴尬,低头不语,只顾用膳。李令月和贾芸春不约而同交换了眼神,开始聊起御膳房秋天应时的吃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