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当李令月在太子宫见到三皇子赵琅时,完全顾不上“不举五月子”这些民间流言,只看得他一双浑圆的黑眼珠转来又转去,扑到李令月的怀里,柔软的小身子像抽了条的嫩柳,紧紧缠着李令月的裙摆,说什么也不肯撒手。
“琅儿,别闹庶母,”冯昭容笑得与李令月记忆中的她判若两人,“到冯母妃这里来。”
“不,不......”赵琅跟一块紧黏的软糖似的贴住李令月的腿。
“奇怪了,这孩子平日认生。”冯昭容甚少与李令月独处,突然只剩她俩带孩子,难免有些微妙。
“以前听德音讲过,瑢儿也很喜欢你,本宫还不信呢。”冯昭容朝赵琅扔去一把晒干的桂圆干,孩子松开李令月,嘴里吆喝着“喔喔喔”跑开了。
“这是臣妾的福气。”李令月话刚出口,看到赵琅生龙活虎地追赶乳母,迅速反悔。
“是啊,”冯昭容摇了摇扇子,悠悠道,“你年轻又得宠,等陛下回宫,抓紧时间,生一个自己的孩子。”
李令月不想冯昭容讲话这么直率,霎时脸红了半边。
“你我都是宫嫔,这种事有什么好害臊?”冯昭容瞥了一眼李令月,不动声色道:“宫里帮人带孩子算不上福气,能有一个自己的,哪怕是公主,才算真正扎根了。”
“谢夫人教诲。”李令月在冯昭容面前还是止不住拘谨,她向赵琅挥了挥手,孩子立刻挣脱了乳母,重新扑进她怀里。
“你俩像一对姐弟,”冯昭容坐在草地新铺的锦席上,瞅着李令月吃力地抱起赵琅,不由笑出了声,“怪不得,你自己就是个孩子。”
李令月算了算,冯昭容说的不对,赵琅和姐姐家的小外甥差不多大,看着他肉乎乎的小脸蛋,李令月总会想起见面时还在吮手指的小外甥。她实在抱不动这团小肉球,索性把他搁在草地上,蹲下身子,陪他一起抓新鲜的草籽。
“琅弟!”一声清越的童声在李令月头顶上响起,她一抬头,一张稚嫩却熟悉的面孔映入眼帘。
“李夫人,端阳前后多疫气,您怎么随琅弟在地上这般胡闹?”七岁的太子赵琳穿着银灰色的外袍,胸口的一条蟠龙蜿蜒于碎云之间,衬得他小小的身躯却有登临帝都的气度。
“太子殿下!”李令月赶紧拔萝卜似的拽起赵琅。
“琅弟,你今日做功课了吗?”赵琳扬着脸,向李令月行了个平礼,随后不悦地瞪着弟弟。
功课?李令月瞠目惊舌,这说话都不利索的娃娃做啥功课?赵琅粉嘟嘟的小脸上沾着一两颗嫩绿的草籽,望着哥哥笑得像个小傻瓜,摆了摆小手。
“哼,”赵琳别过头去,不再理弟弟,向冯昭容行礼道,“冯母妃万福。”
“太子殿下不必多礼,”冯昭容拉过赵琳在身旁坐下,温柔的语气更不像李令月认识的她了,“收到皇后殿下的帛书了吗?”
“嗯。母后叮咛儿臣,一切听从母妃们的意思,不得违逆父皇。”赵琳的眼睛比弟弟炯炯有神,暮春的暖日下流淌着明冽的光芒,举手投足间已看不出多少小孩子的稚气。
“合欢殿那边呢?”
“贤母妃一切都好,儿臣陪瑢弟玩了一会儿,”赵琳说着说着,又不满地瞪了一眼弟弟,“瑢弟都开始认字了,琅弟却只会疯玩!”
李令月趁赵琳和冯昭容不注意,冲赵琅吐了吐舌头。作皇室的孩子如果都这么辛苦,那她对这福气也提不起兴趣。
“燕王殿下,给你!”李令月与赵琅并排站在冯昭容和赵琳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清甜的呼唤,四人齐齐回头。一只精巧的小竹鸢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圆弧,不偏不倚落在赵琳怀里。
廊下站着两个女孩,一个穿着浅粉色,一个穿着水绿色,远远望去像一枝风中轻摇的新荷。李令月一眼认出水绿色细裙包裹着的小人儿,那柔滑的纱罗里杏眼莹莹,不就是赵琳最爱的竹漪么?
两个女孩儿踏着轻快的步子走近众人,李令月偷偷用眼角的余光瞄一眼赵琳,他依旧在和冯昭容说话。徐淇率先垂下头去,道:“臣女参见冯夫人,李夫人。”
“姑母万福。”不等冯昭容出言,那个穿着浅粉色长裙的女孩儿跟上,优雅地福了福身。
“你怎么今日进宫了?”冯昭容朝她扬了扬头。
“永和长公主回宫,姨母传阿娘进宫叙话,带上我一起,”女孩的声音轻柔如柳树上的黄莺,不禁让李令月想起一个熟悉的人,“爹爹特意叮嘱我,一定要来给姑母请安。”
“进了宫就要懂基本的规矩,什么你呀我的,传到陛下耳朵里还得了?”冯昭容不顾女孩脸上讪讪的,转向徐淇,放缓了口吻,“竹漪,你有空提点一下乐君。”
“是。”徐淇乖巧地点点头,李令月瞥到赵琳眼中一闪而过的欣喜。
“李充仪,你来盯着他们吧,”冯昭容懒懒地站起身,招呼乳母和宫人们靠近,“多留点神,别让他们磕着碰着。本宫去昭阳殿看看永和长公主。”
“恭送冯母妃。”赵琳恭谨地弯下腰,李令月忙按下赵琅的头。
“听闻永和长公主这一胎多半是女胎,殿下又要多一个小表妹了,”冯昭容的目光从两个女孩儿白嫩的小脸上扫过,似笑非笑地与李令月对视了一会儿,最后落在赵琳身上,“到时你们一起嬉闹,可别欺负她啊。”
“您又说笑,且不知那是何年何月呢。”赵琳不以为意,冯昭容也不多言,带着随行的宫人们快步走出了太子宫。
“李夫人,这位是冯荻,您叫她乐君就行。”赵琳介绍完,低下头端详那只竹鸢,不理李令月和冯荻面对面站着,一个专注打量,一个被看着不安。
“李夫人。”正如李令月听到的流言,冯荻与李令月印象中,那位华艳的妇人,在气韵上还是有些相似。她比徐淇足足高出半个头,跟赵琳差不多高,脖颈修长,月眉星眼,粉面玉琢,笑起来两排小牙齿闪亮如珍珠,的确是个美人坯子。
“这是送给燕王殿下的,您看什么劲?”冯荻跟李令月打完招呼,见赵琳只顾琢磨竹鸢,不理旁人,径直走上前,一把从他手里抢过。
“本王看不得吗?”赵琳面色一沉。
“这是给燕王殿下的!”出乎李令月的意料,冯荻一点没有退缩的意思,拎着竹鸢走到赵琅面前,塞到他怀里,“瞧,这竹鸢是我阿爹亲手编的,好不好看?”
想不到阳夏侯除了赛马,手工活也是一绝啊!李令月暗暗赞叹,这竹鸢小小一只,却精致得很,光亮的竹骨交替缠绕,根本看不出是位养尊处优的侯爷所作。
“好,好!”赵琅才不顾哥哥微叱的眼神,欢喜得了不得。李令月唤乳母上前,把他带到草地一角去玩。
“你阿爹真厉害,”赵琳发出一声轻微的冷笑,“能文能武,还会做竹鸢。”
“多谢。”赵琅跑远了,冯荻脸上笑容瞬即消失。
“听说这回他在上林苑赛马夺得头筹,抢了皇叔们的风头,”赵琳继续攻击,“想来用不着多久,你也精通骑术了。”
“我阿娘小时候也会骑马,”冯荻亦不甘示弱,“会骑马有什么稀罕?谁说女孩儿家骑马骑不过男人?”
“是是是,巾帼不让须眉,”赵琳锲而不舍,“那就祝愿你早日文武双修,封侯拜相。”
“嗬嚯,殿下别在门缝里看人,我们只是生作女子,不从人愿罢了,”这下换冯荻冷笑,“这世上多少好女子,如果生作男儿,远的跟匈奴打仗,近的去朝廷做官,一样不输给男人!要是一心一意为老百姓做事,封不封侯、拜不拜相有什么关系?也只有你们男人,把这些荣华富贵看成命根子!”
李令月想不到这清啼的黄莺儿,大珠小珠似的咚咚咚说了这么多话,每句话听得李令月直想拍案叫绝。当然,看到赵琳越来越沉重的神色,她赶紧收敛起眼里跳跃的激动。
“我也觉得乐君说得对,”原本站在俩人中间的徐淇,早拉着李令月坐在草地上,双手扶腮,仔细听赵琳和冯荻的嘴仗。她不顾赵琳的惊异,一本正经地点点头,道,“比如说吵架,琳哥哥一直吵不过乐君。”
“谁说我——”赵琳话说到半截,目光突然扫到李令月,瞬即咬住了唇。
“不过琳哥哥是太子,太子不用和别人吵架,”徐淇水汪汪的杏眼轻轻一动,“以后会有人帮你吵。”
完了完了,李令月在赵琳脸上,又看到了那个雪后晴日里,明渠上笑得像个傻子的模样。他不再与冯荻纠缠,走回草地上(李令月自觉地往边上让了让),坐在徐淇身边,轻声问:“你祖母怎么样了?”
“不大好呢,”徐淇抓了根蕙草,清脆如银铃的声音罩上一层沉钟,“为了伯父,祖母好多天没吃东西,病得更重了。”
李令月顿时明白,为何徐志能从上林苑全身而退。看来高阳大长公主为了儿子,不在乎撕破最后的脸面了。
“请太医没有?”李令月坚信赵琳此刻已经忘了边上还站着的冯荻,她忍住尴尬,朝女孩儿挥挥手,招呼她过来一起坐。不料冯荻淡淡地笑着,摇摇头,独自一人坐在廊前的石阶上。
“太医能救命,但救不了人,”徐淇沉静时很像她的姑姑,“一切就看天意吧。”
赵琳不再多说什么,轻轻拔了一根长草,挑拨徐淇手中的蕙草。徐淇渐渐露出了笑容,小手一上一下,逗得赵琳再端不住严肃的架子,扑哧笑出声来。两个孩子玩着玩着,笑声一沉一亮,像落花飘入了星辉,银铃响彻在大殿,听得风中的柳絮都沉醉了,在空中打了个旋儿。赵琳根本顾不上看手里的草,只紧盯着徐淇嘴角的梨涡。徐淇一面躲他,一面被柔软的春草弄得痒痒的,咯咯直笑。
李令月适时起身,留他俩在草地上斗草,悄悄走到冯荻身边。走得近了,李令月才发觉女孩儿鬓上嵌了一颗绚烂的红玉石钿,眉间也点了一颗鲜艳的红心。
她忡忡地望着草丛中央笑成一团的赵琳和徐淇,望得十分入神,眉间的红心朱色未褪,可方才得意的锋芒浑然不见。
“又是竹子。”
清亮的童音里夹着一股静静的惆怅,李令月循声望去,赵琳高挥起手臂,银灰色的袖口在阳光下光彩熠熠,清晰可见几道竹子的绣纹。
“她是竹子,”冯荻伸出一只手,她的手也比徐淇修长一些,“我是野草,所以他不喜欢我。”
啊哈?
李令月看了看身旁这托腮沉思的小人儿,又看了看不远处笑成一朵花的两个孩子,一时语塞。皇宫里的孩子们都这么早慧吗?她七岁时只是跟在母亲身后,求母亲多讲些和父亲的八卦,从没有邻居家,亦或是父亲老友家的小公子陪她斗草聊天。“喜欢”这玩意,还不如母亲做的小猪肉来得诱人哩!
“夫人,夫人,不好了!”正当李令月感慨眼前这舜帝再世与娥皇女英的奇景,太子宫偏殿的一名宫人急匆匆小跑到廊下,一副急哭了的表情刹时把李令月拉回太液池边的冬夜,喜儿手上洗不掉的血。
“怎么了?”
“公主,公主——”宫人的哭腔亦打断了赵琳和徐淇的玩闹,赵琳疾步上前,一把抓住宫人,问道:“出了什么事?”
“太子殿下息怒,夫人息怒!”那宫人吓得脸色雪白,扑通一声跪倒,哭道:“两位小公主突然发起高烧,奴婢不知——”
“传太医!”赵琳不等李令月反应过来,厉声道,“派人去昭阳殿,立刻把冯母妃请回来!再派人去长乐宫,跟皇祖母回话!”
“是!”宫人们得了命令散开,奔向不同的方向。赵琳将手里的草往徐淇手里一塞,说了声“你快回家”,立马冲进了偏殿。李令月见宫人们眼中涌动的惊恐,心中暗道不好。她命乳母们看好赵琅,又叮嘱内监送徐淇与冯荻出太子宫,随赵琳一头扎入了昏暗的偏殿内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