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把我扔下,狠狠的摔,最好让我断掉这条腿,在它们吃完我之前,你就有时间逃了。来吧…”
它轻轻闭上双眼,嘴角露出一丝浅笑。
它其实不爱笑,更喜欢板着脸露出凶恶的神情,幽绿的眼睛常常如古潭死气沉沉,带着生狼勿进的冷酷。
这种表情自从它的父亲伙同另一位大公狼与狼头争夺首领位子,被废了两条腿后,母亲狠心抛开才刚刚断奶的它向那头继位的狼不停的献媚后,没有一头幼狼愿意和它做朋友后,便一直延续到今天。
幼小的它,也懂得只有残忍与冰冷,才能武装自己的孱弱,保护自己免受欺凌伤害。
可,那个拥有一双清澈黑眼的家伙,却是唯一的例外。
它的年纪只比自己年长一月,身躯却比自己壮硕的多,茂密油亮的灰色狼毛覆盖背脊,两侧分布着大大小小的新伤旧疤,四条狼腿壮实有力,参差的狼牙异常锐利,稍一展露便闪着刺骨的冷芒,就连脚爪也像是镶嵌的鱼钩,能轻易划破猎物温暖的喉咙。
别的狼在这个家伙的毛发看见堆积的乌云,它看见的是黑夜里散落的星辰。别的狼从这个家伙的利牙看见杀气,它看见的是出鞘的剑锋。
相比之下,自己便如同炽热狂放的烈日下软弱无力的华月,毛发未齐,像披着满是破洞的灰色棉袄,狼牙未出,像纤细易折的弯钩,狼爪未长,狼腿细长无力。
殊不知,它在偷偷羡慕的家伙,也不经意间向自己投来欣赏的一瞥。
许是冷漠久了,便招狼生厌。它只记得乌云堆积如丹青泼墨,狂风大作,连跳动的雨珠都染上沉郁的黑色。
狼群猎杀了一头香獐,它费尽力气才勉强挤进,有幸抢食到一截肥肠,高兴的将肥肠拖到树下。
小心翼翼的环顾四周,见没有别的狼注意到自己,便迫不及待的吞食起来。
然而几头和它年龄相仿的幼狼,趁它津津有味的吞咽时,将它围住,切断它的退路。
待它回过神来,才觉察眼前的这些家伙眼睛闪烁着贪婪与凶残的寒光,环顾四周,并无逃脱的空间,它只是淡然一笑,眼眸清幽,未起波澜。
它们虎视眈眈,准备好好教训眼前这个装模作样心高气傲的崽子,其中一只狼脚掌扣住地面,身躯绷紧,作势欲冲。
它微展狼牙,就算结局依旧是被这些家伙踩在脚下狠狠唾弃,它也要靠着锋芒初露的牙齿与狼爪咬掉几个耳朵,抓掉几撮狼毛作为些微的慰藉。
它平静的闭上眼睛,只是,这次等来的并非一场一触即发的恶斗,却候来几滴温热凄艳的血的亲吻。
接着便是一声凄厉的嗥叫,一阵腥躁的微风,一句森冷的言语。
“饮了九个月的山羊血,吃了九个月的山麂肉,结果光长了个子,有力气不往猎物上使,反道拿来欺负同族,你们的脑子知道这件事,不会伤心么?”
它猛的睁开眼睛,憋了几个时辰的雨尽情的倾洒在那家伙身上,换来的却是如凌厉剑锋般的傲然挺立。
围攻它的狼皆隐没在这场淋漓大雨中,和天角的混沌一同黯然失色,此间只剩下眼前这道傲然出声的恣意剑锋,斩断一切纷扰,快意平生。
企图攻击的狼少了一只耳朵,痛的龇牙咧嘴,望向那道锋芒,眼睛里喷出怨愤的毒焰,有如丑陋的怪物。
其余的狼认清楚那道剑锋上有多少寒芒,愤怒的长嚎戛然而止,转瞬变为呜呜的乞怜,狼尾垂头丧气的耷拉着,先前的咄咄逼狼早已荡然无存。
眼前的这个家伙,有侮辱它们的资格。
大雨容易洗去叶片的浮尘,也容易浇醒这场破灭的迷梦。
那道剑锋拥有的分明眸子,仿佛能洞察心事,笑意释三两春风,缓缓道:
“高山与冰雪相伴,不与凡花为伍。从今往后,你做冰雪,我做高山,可好?”
它迟疑了一会,终是点了点头。
内心再度点燃起对未来的期待,对温暖的向往。暖流流经许多条血液大江,最终汇入心房。身躯早已湿透,可它却觉得仿佛拥抱了整个盛夏的阳光。
原来这就是拥有朋友的感觉,真好。
它们此后形影不离,芳甸它们曾驻足共赏,那家伙总说殷红的花最好看,像极了咬断猎物喉管时喷洒的鲜血。
枯荷它们曾相伴听雨,它钟情于那些扎根污泥却不染凡俗的茎条。
松径它们曾相互追闹,那个家伙总喜欢跑在前面笑它速度堪比蜗牛,它回敬一句你有什么可自豪也不看看自己跑的样子多滑稽。
山峰共白雪看壮观日出,它们笑逐瑰丽日落。
它见识过那个家伙的勇猛,那个家伙总是走在狼群的前面,用狼爪抓挠,用狼牙撕咬,用狼腿追捕。
狼爪掏出黄麂的心脏,狼牙扯掉肥獐的脑袋,狼腿踢折黄牛的牙齿。在丛林猎场上,它就像是出鞘的上宝剑锋,势不可挡。
它在狼群的后面,远远地看着那家伙威风凛凛的搏杀,每次都看到出神,期待着自己将来也有这么一天。
“你叫锋狼,这个名字当之无愧。”
它认真的说道,墨绿的幽潭流露出别样的华彩。
“其他的狼都叫我“血屠”,不过,我却更喜欢“锋狼”,以后,便都叫这个名字吧。”
那个家伙朝它俏皮地眨了眨眼,旋即两匹狼相视而笑,顶着初夏的晚风,踏着满途的花香,追赶着腼腆的斜阳。
深秋时节,寒意渐显,候鸟南迁,獐鹿将敛。属于盛夏的食物丰盛,又将再度成为狼群熬过严冬的唯一信念,成为来年的美梦。
然而比这更坏的,是它们连做梦的机会,都不会有了。
这年初冬,天气十分恶劣,气温已近冰点,却还是骤降似倾盆苦雨。断茎的枯草携裹满身霜雪,那是昨夜新添的泪珠。
道旁的树木枝丫凋零,沉重的叹息化作呼啸北风,行至何处,伤至何处。真难以置信,它们曾经为幼狼遮阳挡雨。
如此寒冷的时节,狼群只有紧紧挨在一起,才能留住微弱的温度,暂缓苦寒的侵袭。
可凛冬不止毕露肃杀,它喜欢抹消一切痕迹。
飞雪掀起时,织成迷蒙的雾纱,遮掩了行路,看不清所谓的未来,是否希望已屈指可数?
狼群平常都散布于远离村落的深林,它们对那些猎人与养羊户肩上那根黑洞洞的铁管很是惧怕。那根铁管每一次发光,便是死神的招手,代表着一头狼命的消亡。
可连续几天寻不到猎物的踪迹,饥寒交迫逼使狼群打起了那些它们不敢涉足的“猎场”。
狼头一声高亢的长嗥,终是成了这方圆十里最嘹亮的号角。
那些厌烦风声的狼,精疲力竭的狼,饥饿不堪的狼,听到这声号角的鼓舞,顿时一扫眼眸间的混沌与迷茫,齐齐散发出幽绿之光,把立冬渲染的如同春分。
它们昂头长嚎,表示最热烈的应和。冰冷了数十天的血液,此刻燥热如火。
锋狼收敛了面容的疲惫,它的利爪不停的摩挲着脚下冻土,唇齿酸涎成湖,那是饥饿到极致的渴望。
它的目光直指东南,纵是雨雪霏霏生机吹断,依有炊烟缭绕,
在饥饿的驱使下,它们脚程飞快,不消一日,便到了曾举目眺望的地方,烟青色的炊烟翻腾着薪火与饭菜的喷香,袅袅而散,余温融化飞雪,与四周的死寂阴郁对峙着。
它们聚集在一处山林,层叠的寒山凝碧丝毫不能阻碍它们望向羊圈。
羊圈里饲养的绵羊有数十只,它们被主人精心照顾,个个膘肥体壮,此刻正在这方有限的空间内悠闲信步,如同半凝滞的团团白云。
它们的眼神惬意而慵懒,正半眯着享受风景,叫声绵柔,空气散发着阵阵羊膻味。锋狼几乎是将爪子抠进冻泥,才忍住冲上去咬断脖子渴饮滚烫羊血的冲动。
所有的狼眼中绿芒乍盛,死死盯着面前晃动的肥肉,口里酸水潮涌。林子不时响起北风与吞咽声。
若非狼头的禁令,只怕早已不顾一切上前猎杀取肉,忽略羊圈前那个肩上扛着黑洞洞的铁管,拴一条棕黑相间猎犬的牧羊人。
目光触及牧羊人,准确的是那根铁管,如火的执着瞬间浇成惊惧的洗锅水。任是狼头也心悸不已。
可这并不代表它们会就此放弃。当心智被贪婪支配,纵是死亡也可以暂时遗忘。
狼头的目光在下方的狼群内来回巡视,它在物色一位可以担任“引狼”的成员。
所谓引狼,指的是做诱饵引诱牧羊人的狼,引狼佯装要攻击羊圈时,牧羊人必会将注意与火力集中在引狼身上,这时引狼再伺机逃跑,这样便可以诱导牧羊人继续紧追。这时,埋伏在一旁的狼群便会趁虚而入,捕杀羊群。等到牧羊人发觉时,再回来已经于事无补,狼群早已逃之夭夭。
然而引狼也必须进行严格的挑选,引狼一般要具备两个条件,一是要有丰富的追捕经验,二是要体力较好,四肢健全,可以跑足够远的距离。
狼头挑选了一圈,最后目光停留在锋狼旁边的它身上。
它的内心骤然一紧。
“你现在去吸引牧羊人的注意,将他引走,等到我们得手,方可找机会逃脱与我们汇合。”
狼头语气冰冷,面容严肃,不容它反驳与抵抗。
狼群将它团团围住,似乎只要它说出一个“不”字,便会被立刻撕成碎片。
狼头的命令,是不可违逆的。何况是在这般危急关头,即使眼前的艰险九死一生,有很大可能付出性命,也没有商量的余地。用一条命换全群的命,无疑是明智的选择。
它忽然发觉,眼前的这些和它有着相似面孔的家伙,是如此陌生。在死亡的威胁下,再顾念这点私情,只会落得饿死的下场。
狼爪反复摊开又收拢,终是在一声无力的叹息中终止了这毫无意义的动作。为了不惊动羊群和人,就连送别时的沉痛的哀嚎,都让悲戚的风声代替了。
就因为它的父亲曾意图染指狼头的宝座。
就因为它是一个孤儿。
就因为它平常的冷漠不讨喜。
就因为它的孱弱,没有利用价值。
凭什么?凭什么这些就成了它的罪过,成了它非得送命的理由?
尊严。呵,就为了所谓的尊严。
它表情麻木,掺杂着几分绝望,微翘的嘴角勾勒出一抹淡淡的冷笑。只是这笑容,又藏了多少千言道不尽的炎凉凄楚?
缺了一只耳朵的狼露出快然的阴笑,围观的狼的目光里,不带半分同情,甚至还催促着它快点去。
“狼头,我可以胜任这个任务,让我去。”
一道声音划破了凝结的空气,似霹雳划破了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