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四有些郁闷,它不时愤愤的踢着路边的石块,心里埋怨着母亲怎么把这件苦差事丢给它。
它只觉得唇齿有些苦涩,不是因为贪吃秋天山野里丛生的苦菊,只是因为心里同样也很苦涩。
山道错综,原本循着气味到达那头狼所处之地的小径很多,且会横出许多岔路,可它偏偏就选了这条路,这条最短直通目的地的路。
想至此处,它的郁闷更重了。
不只是由于它的三个长兄身躯强健,比较羸弱的它自然成功“替代”了本不属于自己的,自始至终应该让狼五担任的位置;更是它所传达的消息…真的很重要。
小径其实很美,秋叶将山道涂抹金黄,桂子将潮气添润沁芳,绕是枯萎,纵也清冷,却关不上满山秋色。
然而这满山的秋色,都在对它做静默的嘲讽。
它垂着头,尖耳也不再背负往昔的盛气,弯下这份骄傲。它在意秋色,在意落叶,在意桂香,也在意载着秋意的不堪回忆,更在意那段回忆里的那个家伙。
可是,愈短的路程不会考虑它如烟心绪,它只催促狼四前进。
“呵,这就不行了,真是不负你这驽钝的名头。”
或许是昨天,或许是几个月前,或许是去年,又或者很久很久以前,它说过这些,正对着低垂的狼五,神情满是嘲讽。
不过,它依稀记得是秋季,因为恰巧一片红枫被秋风摇落,映在那双稚气的眼帘里,于是瞳孔多了三分炽热。这使它竟有略微触动。
其他的兄弟们在旁边应和着,一段又一段数落的话不断抛出,如同一团又一团臭泥砸在它的心田。
“就凭你?也想追上父亲的步伐?癞蛤蟆或许可以称职的担任你的导师。”
“自狼群成立以来,唯独你最出名,出了名的废物。”
“也不知道父亲怎么想的,为何当初不直接咬断它的喉管。留着这么个蠢货,失的是我们所有狼以此闻名的矫健威风。”
它不说话,迎面吹拂的秋风,略带点湿冷。绕过它的耳际,拨弄它的发梢,像是孩子一般的顽皮。
兄弟们冷眼斜视着它们的兄弟,偶尔浮现的淡淡笑容,也不知塞了多少讥讽。仿佛眼前的根本不是兄弟,只是任狼唾骂的奴仆。
狼四望着身旁长兄们狭长的脸,让它自然想起了曾见过的孤立的山峰,那般险峻,那般不可攀。
山峰上栖落白雪,是因为它的冷傲,它的不可名状的孤独。而长兄们的脸,只栖落了讥诮,显出的却是不可一世的狂妄。
不知道为何,这样的兄弟,让它分外颤栗。于是它的目光自然沉向了这个从小背负了兄长所有狂妄造成的排挤的可怜虫。
然而当狼四将注意安放在它未曾理会的小五身上,目光竟是充满了惊奇,惊奇里掺杂着同情。
狼五也和兄长一般,拥有着修长的脸,或许是年龄尚小的缘故,山峰不似之前它见过的那般陡峭,与之相比,倒平缓了不少。
这让狼四自然想起了鸣佩的山涧。山涧之道三千回环,蓄水少,然而它同样能蜿蜒出山,奔赴壮阔的梦想。
小五脸颊上的曲线,恰似山涧曲水的走势这般流畅,这般自然。柔和包容着坚韧,稚气兼具着明净。
只是现在,它的脸颊真的挂着两道潺潺溪涧。一条名为委屈,一条叫做不甘。
当美好遭受无端的抹杀,任是从小欺负狼五最狠的它,也不能保持绝对冷漠,于是始终冰封的脸终于融化了一丝,始终压抑的同情,随之涌入眼眸,激起惊涛。
狼一漠然的眼眸微动,不经意朝狼四微瞥。狼四只是触及到它森冷的目光,便立刻打了个寒噤,旋即低下了头,狼耳顺势低垂,表示臣服。
眼眸里的同情恰若白驹,匆匆过场,很快便被惊恐与激愤代替。
融化了一丝的脸颊,受了一阵虚实莫辨的冷风,很快重新封冻。
“你以为装可怜就能博取我们的同情?真是可怜的小东西!身居低贱就要有低贱的认知,用你那双废眼看清楚你是什么东西?”
语气强硬,字字仿佛诛心,然而似乎弦外有音。
接着,它扭过头,不去看那双微红的清秀眉眼,目光里的阴冷转瞬化作奉承,低眉顺眼的望着它的兄弟。
狼一微微颔首,转身踏着满道的红枫,欣赏四周的秋景。狼首很是高昂,狼爪踩的很是用力,像极了趾高气扬的公鸡。
狼二和狼三,随之跟着狼一缓缓离去,目光直勾勾的盯着狼一的招摇姿态,像是对着一块可口的肥肉。
狼四望着长兄的身影渐渐隐没在山径尽头的秋色里,难言的愤怒在眼眶内猛烈的灼烧着,将它的瞳孔烧成伏夏。
没有怒吼狼五时那般做作,它是真的很生气,不时踢开道旁几块石子。
小五歪着脑袋看着生气的它,含泪的眼眶充满着疑惑,像是看着一朵怒放的奇葩。
出乎意料的是,狼四这一次并没有出言羞辱狼五出气,而是看了小五一眼,便愤恨的走开了,不时踢着石块,暗骂着。
那时秋色很浓,现今却有些淡了。
只有渐浓的嘲讽,始终未变。
锋狼侧转过头,瞥了它一眼,神情显的不耐烦。
当它把消息告诉给锋狼时,锋狼的眼瞳骤缩了片刻,随后黯淡了须臾,便又重归平静。
脸庞的曲线一如回忆里的那般明畅,不露凌锐,不显刻薄。搭配它那双永远澄澈的眼睛与健硕的身躯,使多少母狼为此深深迷醉。
越是与回忆重叠,狼四的目光所含心绪便越是复杂。
“哦?这样啊…有点遗憾。”
锋狼平静地说着,就像谈论着最近的一次猎杀,或者猎物的内脏有多么可口一般平常。
“你难道不相信我说的?”
狼四见着它漫不经心的模样,神情有些不自然,目光微冷,问道。
“虽然你的性子的确糟糕的有些滑稽,但你没必要拿这样的事情开玩笑。”
锋狼的眼眸依旧如一方明镜,不起丝毫波澜。
“你!…父亲平时待你疼爱无比,对你照拂有加,现在父亲罹难,你却如此冷漠以对,我看你是在猎场上嗜杀成性,连父亲都不认了!”
狼四的呼吸因极致的愤怒而粗重起来,就连吐出的字都因怒火难以连续成句。
锋狼只是静静的歪着头看着面前呲牙咧嘴憋屈的恰如恶狗的它,眼神带着藏不住的笑意,像是听了一场相声表演。
“狼四,你知道你为什么活的像条狗?”
锋狼并没有直面来自狼四的指责,而是忽然向它提了一个问题。
听至此处,狼四拼命将展露寒芒的爪子收回,目光灼灼恍若火苗窜烧,脸色沉郁到极点。它深吸了一口气,道:
“呵,也不知道当初被我骂的头都抬不起来的废物是谁,你有什么资格可以评点你的长兄?就凭你的一无是处?”
锋狼没有抑制嘴角的笑意,它微笑浅浅,缓缓道:“那么现在这个废物骂你是狗,你为什么不敢用你的爪子撕破它丑陋的嘴脸,用牙齿咬断它的跳动的喉管呢?”
狼四一时语塞,竟找不出合适的话来堵住眼前这个杂碎的臭嘴。
可即便它被如此侮辱,如此挑衅,也不敢与之对战。因为眼前的狼是它们五匹狼最小的狼,因为眼前的狼,被狼群冠以“血屠”的荣称。
它没有信心,能够战胜猎场的杀神。
锋狼眼神除了笑意,只有一片漠然。它静静的看着狼四犹豫挣扎的模样,摇了摇头。
当它道出这句话后,余音一并着眼里短暂的孩子气的欢喜渐渐消弭。
只有余韵,回荡在狼四的心房,从此掀起的汹涌心潮,三日不息。
“你活的太卑微了。”
短短一句话,七个字,便是它的往昔。
紧接着,锋狼又提出了第二个问题:“那你为什么活不成狼呢?”
当这个问题清晰的传达到狼四的耳膜,它简直对锋狼是不是一个天生白痴的肯定答案深信不疑。
用怀疑的目光上下打量锋狼,确认眼前和它交谈的家伙思维正常,才冷笑出声道:
“我和你有什么地方不一样?我既然是狼,那么当然每天以狼的方式生活。真不知道狼头怎么想的,会给你这么个蠢货冠上血屠的殊荣。”
锋狼并没有理会它出离恼怒的言辞,只是淡淡抛出一句话:
“你活的太懦弱了。”
这是第二个问题的答案。
这是这场无端辩论的定音。
狼四猛的怔住,它注视着锋狼缓缓摇头,注视着锋狼一直平静的脸庞与未有涟漪的干净眸子,注视着它转过身后发现目标早已淡出它的视线,注视着它孩子般懊恼的跺脚与叹气,注视着它头也不回的走远,目的地不是父亲出事的地点,而是一幅色彩浓烈的丹青。
然而它此刻只看到了一片灰蒙蒙的世界,这个世界除了不散的雾,只有在雾里走散的它。
夜,叩了叩天空的门。
月华如水,它在其中奔跑着,像一尾恣意灵动的灰鱼。
这条灰鱼总是朝着它认定的方向快速前行,或是山坑,或是奇险,都不能使它有任何停留。
渐渐地,这尾鱼游走的速度忽然慢了下来,直到在一处河岸,停了下来。
锋狼的眸子浸润二两月色,借着淡淡光华,它看着土地上喷洒的有些发黑的血迹,看着软泥里凌乱的来自不同狼的足迹,看着树丛间折断的枯枝与震落的残叶,眼神一片淡然,难察悲喜。
脑海中构想着这场恶斗的激烈场面,忽然有一片巨大的阴影,横亘于空旷的泥地上。
锋狼走近了看,辨认着造成这片阴影的狼,当柔柔月光倾落在这片阴影上,当眼帘里映入那张熟悉的脸,它长长地叹了口气。
地上躺着的,是它从小到大最敬仰的英雄。
只不过,这个英雄,早已用极为凄惨的方式,停止了呼吸。
它眼底的幽潭,经过短暂的拨动后,又重归之前的平静。
于是,它叼着这个英雄的后腿,往西拖行了几十步,随后,静寂地夜空里,回荡起刨土的声音,还有一段绵长的歌声,出自少年之口。
“月光幽幽~”
“闲潭悠悠~”
“我心乐乐~”
“爸爸让我爬上肩头~”
“秋雨潇潇~”
“春花寥寥~”
“我心忧忧~”
“爸爸独自黄泉里走~”
声音在此岸传出,不知会不会到达遥远的彼岸?不知在彼岸独自徘徊的那匹狼,听了后会不会流泪?
秋风悲鸣。
锋狼这个时候不做剑锋,只做那个跟在它身后,笨拙却坚韧的小五。
它想起那段传闻的结局了。
两只公狼意图篡位,和前任狼头殊死一搏,最终双双殒命,两败俱伤。这才让现任狼头树立了威信,独占了宝座。
为了虚幻的位子,争来抢去,最后上位者洋洋得意,八面威风。底层者满怀不甘,喟叹妒羡。可世事纷扰多年,谁的结局,可得善终?
狼头的位子,它真的很不理解,为什么如此惹狼的垂涎,因为不理解俗心,所以不在乎俗事。
此之谓,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