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渐渐平息,雪花摇落了白昼。
锋狼瞥了眼身上淌血的伤口,嘴角泛起微笑,笑的很纯真,仿佛拥抱了坐在栗树上的盛夏。这是第一次,它对着凶狼以外的无聊生物这般笑过。
“你不是很无聊,我很开心。”
“开心是个褒义词,用在我身上不合适。”
失败低下头,思索了一下道。
“开心是我认为的开心,无聊是我觉得的无聊,不冲突的。”
锋狼的声音开始解冻,送来一股温暖的气息。
“可是我是你的仇敌,手刃仇敌不该是最高兴的事嘛?”它很不解,为什么会有这样奇怪的狼,恩怨情仇,相爱相杀不才是世间众多纷扰的进行曲么?
“因为我很笨,看到春水就欣喜,看到腐泥就厌烦,遇到我认为开心的事,我就会很开心,遇到我认为可耻的事,我就会制止。”
锋狼的眼睛笑成了月牙儿,那些十二月躲在云霄背后跃动的明光,飞到了它的额间眼上。
失败的余光洒在一处隐蔽的灌木里,抚摸着小家伙的睡颜,窥探着它的好梦。
锋狼没有趁机冲杀,它看着毛发黯淡,牙齿疏松的自己,和雪地里那片干瘪枯黄木叶遥相凄然,远望失败正浓密的毛发和雄伟的风姿,上有落梅浅吻。
它想静赏,眼前的这一段时光。
及至此处,它的眼神竟也炽热温柔起来。失败的目光一半沉浸于小家伙,一半暗自打量眼前的锋狼。
它的四肢矫健,体态刚强,背脊一线及侧面有许多残留的疤痕,脸上的伤痕不计其数。它们将热血写成一段又一段壮美,刻在记忆与身前。
然而一双眼睛却始终澄澈明朗,不见半毫见血的疯狂残暴。它的眼眶一轮秋月半显,柔情铺给真性与此间。
“我们之间本就不愉快,用尖牙传意,用利爪交谈。如果想继续的话,可以开始了。”失败的声音又重新封冻,等待下一场春风的邂逅。
“我们的交谈很愉快,我们的关系不愉快。”锋狼思索了一下,认真的说道。
话音未了,它的身形骤然消失在原地,下一刻,它便飞至失败的身前,前爪冷芒毕露地和匆匆赶来的冷风朝着失败的脸扑来。
失败的左眼瞳孔星辰翻涌,急忙侧身闪避,然而锋狼的爪却是最凌厉的剑,挥舞间撕破厚实的狼皮,剜割一块血肉。
趁着这个间隙,失败想顺势侧身一跃拉开距离,不曾想另一只脚爪却勘破了它的心思,以闪电之势扣住了它的右侧皮肉,失败一时动弹不得。
锋狼后腿借势发力,竟是跳到了它的身上,同时张开血盆大口,狼牙如死神的锁钩对准了失败的喉咙,下一刻便会挑破搏动的血管,以及它的江海余生。
失败强忍住椎心的疼痛,脑海惊涛拍岸,它不能甩掉,锋狼的爪子死死扣住它的皮肉。它也不能向后仰躺,这样脖颈就彻底暴露在锋狼面前。向左或向右侧倒只会方便锋狼对自己的操控。
怎么办?!百千个它在骇浪中怒吼。
失败感觉到喉咙一阵凉意,那是锋狼的吐息。惊的它毫毛倒竖,它只觉得自己正在泥沼中不断下沉,顷刻间就会彻底没入深渊。
“可能……我比较笨?”
锋狼的声音就这样从它的灵魂深处响起,它是露郗前的曙光,刺破了失败混沌的脑海。是失败紧紧攥住的唯一的救命稻草。
此刻,它放下了对躲避的思考,对性命的忧虑,以及一切的俗世纷扰。它想起了那年初春,飞舞的蝴蝶雪,翩翩于天上此间,这样无端,却成了它的惊鸿一瞥,成了它一生仅一次的惊艳。
它傻傻的追赶着,淌过初融的春溪,踩着松软的春泥,闻着沾染花草香的春风,纵身一跃,捉捕了它的童年。
此刻,失败踏过白雪,踩着枯枝,听闻凛风,纵身一跃,身子向前倾,背上的锋狼死死扣住皮肉,极力稳住身形。落脚时失败缩回四腿,任凭身体在地上翻滚。
锋狼见势,立即松开爪子,跳到一边,失败径直滚进了一处灌木丛中。待它急忙上前查看,地上只余一滩血迹,以及一串延伸丛林深处的足迹。
“玩猫抓老鼠的游戏,听起来不错。”锋狼望了一眼爪印延伸的地方,它的脚步微顿,径直走向,那处灌木丛。那处灌木丛中,酣睡着小家伙。
“可是……”锋狼带着歉意的微笑,拨开树枝掩映的灌木,收起尖锐的爪子,抚摸着它的侧颜,感受着来自三月的温度。
随后,锋狼一手将小家伙提起,爪间扼住它的咽喉,回首青松重叠处,玩味一瞥。
“我不是猫啊。”
躲在一旁的失败,眼瞳骤缩。
“该用哪个部位引你出洞呢?一条腿,还是一只长耳?”
凛风也被扼住了咽喉,低低的呜咽着,白雪沉默,青松不语,天地间只有锋狼平淡的言语搅动着冷寂。
“还是用右眼吧,这样你们就更相配了。”锋狼极为熟练的伸展锐爪,作势欲挑小家伙的右眼。
忽然间,锋狼的爪子停在了半空,它的眼神闪烁了片刻,狼唇微启。
趁着这个机会,失败如一线霹雳,就这样划破空间,飞到锋狼面前。
“放开,它!这是你和我的恩怨!”失败的咆哮随着破风声姗姗来迟,炸开在锋狼的耳膜,如同霹雳后的轰响。
“放开它倒也无关紧要——不过区区猎物的生死,竟然能让一个捕食者如此失态,甚至不昔对同类恶语相伤,和族群作对。”
锋狼将小家伙丢给失败,眼神含了一片雪,“关于这一点,我倒好奇的紧。”
声音轻淡,却这样无端飘入凶狼心里,翻覆间化为荆棘,狠狠扎入它最深处的柔软。失败竟有些难以喘息,失魂落魄的退了两三步。
锋狼不紧不慢的走近,语气藏不住的讥嘲。
“你喜欢它,对吧?”
失败瞳孔剧震,托着小家伙的前爪止不住的颤抖。
“既然你是一只狼,”锋狼拉长语调,瞥了它一眼,冷冷地说道,“你就应该知道狼的天性与职责,狼因冷漠而尊贵,因孤傲而强大。闻闻你身上的味道,哪还有狼的半点气味?看看你与猎物厮混的模样,哪还有狼的半分高贵?”
失败低下头,锋狼的寥寥几言,竟让得它原已冰封的心都在战栗。它的心一遍遍的问自己:这是你的作为吗?这是你吗?
它不知所措的站在这里,怀中睡得安慰的小家伙竟突然变得陌生。它的尊严,下意识的想斩断它不该有的念想。
锋狼看出它的自我怀疑,嘴角微扬,话锋转厉。准备给它濒临溃败的心理防线,最后一击。
“和它在一起这么久,纵是身为血狼之子——拥有高贵身份的你,也会触碰狼族千年来的禁忌——真情。
实在为你父亲感到羞耻,养出你这么个不成器的儿子。想必就算你父亲在世,也会狠狠给你两口,让你长点记性”。
锋狼的语气逐渐舒缓,语重心长的像规劝自己的儿子道:
“就算不为你自己考虑,也要为你的父亲考虑。现在你的父亲身死毒手,你不去继承你父亲的遗志夺回狼头职位,却还为这点风情流连,属实不该!”
“明白了,就动爪折断它的脖子吧,连同你两年的镜花迷梦。然后随我回到狼群,去做你该做的事。”
话音已落,两相沉默。锋狼看着失败微微颤抖的身体,知道它内心正在强烈挣扎,也不在以语强迫。只是目光停留在熟睡着的小家伙上时,变得意味深长。
锋狼的“锋”字当之无愧。它深谙话语是最有效的尖锋,因为话语不攻身躯,却最能攻心。只要击溃它的意志,那么剩下的一切都将不费吹灰之力。
许久,失败终是抬起了头,它的眼中绽出坚定,星河璀璨。于是它毫不犹豫的扯着小家伙的长耳,向上轻易掰断了它的脖颈,随意的丢弃在灌木里。
“带我回去,我要去做我真正该做的事了。”失败咬牙切齿,将“真正”二字说的很重。
锋狼于是领着它走向归程,失败跟在后头,一言不发。它回头看了一眼失败,不禁摇了摇头:
“终究不过是个孩子罢了。”
锋狼仰望着天角堆叠的层云,辨认着凶狼依稀少年时的模样,然而那模样一并着那时光,都在记忆里被岁月埋葬。收回视线,叹了口气,怅然道。
然而,哀鸣的朔风从未想到,堆积的白雪从未想到,挺立的青松从未想到,领头的锋狼从未想到。
走在后头的失败,沉默不语的失败,丧失斗志的失败,戕害挚爱的失败,猛的冲上前来,对准锋狼的脖颈就是一口。
这一击猝不及防,锋狼竟是毫无警惕,得幸它隐约察觉到些许动静,头习惯性的偏向一侧,这才护住要害,可仍然伤势惨重。
它的脖颈左侧被狠狠撕下一大块血肉,鲜血如岩泉往外喷涌,在半空绽开血淋淋的礼花。
森白的脊骨不满的呲着牙,只有一张皮倔强地连接着。绕是锋狼战场淬炼的钢铁意志,竟有所崩解。
它倒吸一口冷气,将哀嚎堵在喉头,就连灵魂深处,都在颤抖。
漆黑如墨的温润眼眸,刹那间被震怒与折磨神经的剧痛染成了血红。
它望着失败,发出低沉的怒吼。须臾间,便闪至失败的面前。
它收起的利爪也在一刻间出鞘,失败无所畏惧,也出动前爪悍然相抗。
然而锋狼借着前爪之力,仅用一只后腿作为支撑,另一只后腿爪凛然如刃,闪电般刺向失败小腹。
失败的后腿敏捷的踩向锋狼支撑的唯一后腿,锋狼却强忍着疼痛,后腿爪执意前进,已经触及失败柔嫩的小腹。
失败见此形势,也立即用后腿爪格挡它凶猛的攻势。然而锋狼的支撑后腿轻轻一跃,竟是腾空而起。
在空中做了堪称完美的空翻,眨眼间便闪至失败身后,失败来不及转身抵抗,后背便结结实实挨了一击。
待得失败急忙转身,锋狼迅速跳开,用舌头不断舔去黏着的血液,草草疗伤一番。
二狼都没有再攻击,给了双方休整时间。锋狼看着失败,目光结成冰霜。失败正视着锋狼,目光满是灼灼。
——
天际明明欲曙,雪山纷纷正肃。狼头望断来路,目光却逾越不了山锋,看不到遮挡的黎明,让它有些懊恼。
白雪卧青松,红霞破黑穹。凛冬竟也有难得的欣欣向荣。狼头欣赏着只属于它的初昼。
恍惚间,回忆又将它拉入昨夜,那一场似醒非醒的梦。
在梦中,它安分地趴在锋狼脊背上,不管身前身后的喧嚣凛风与嘈杂人声,耳朵只对背负着它只身闯过千万里的剑锋听从。
那一夜,它们彼此都觉得希望渺茫,凶狼看着沉闷的天,迟迟未见一点亮色,不禁有些怅惘:
“为什么黎明还没有到?我怕我们过了今夜就再也见不了。”
那年它刚满一岁,锋狼一岁半,它们尚显幼稚的交谈,却成了此后千百个夜里细细回味的佳酿。
锋狼本着稚嫩的声音,向着三更的天坚定地说道:
“如果等不来天亮,我们就将美好细细裁剪,剪出一段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