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翌辰的父亲白嘉诚,虽然是个地道的北京城里的孩子,但童年却赶上动荡的岁月,在乡下度过。没上过几年学,跟当地师傅学了一手好木工。好不容易熬到返城回家,被安排在国企做技工,和同厂的女工,也就是现在白翌辰的母亲结了婚。
那时候工人还是相当有福利的,本以为日子就能这样和和美美过下去,谁料又出了这种事。
此刻,他焦急的徘徊在妇产科门口,心里一团乱麻。
等待孩子降生的喜悦早已经被几次丧子之痛消耗殆尽了,他只感到害怕。这几年为了给孩子看病四处奔波却徒劳无果,小小的尸体被葬敛的片段,一次次重复在眼前,就像看走马灯似的转个不停。
那老宅有上百年历史了,一直风调雨顺,怎么唯独到他这一代就出现这种事?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自己和妻子也都是三张的人了,再这样下去折腾不起埃
年迈的父母都留在乡下,不打算回城了,还等着他们带孙儿回去呢。
“怎么会这样……”
焦虑与恐惧,充斥着大脑,他越想越觉得头痛欲裂,不禁缩在椅子上,抱着头悄悄掉起泪来。
医院里人来人往,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都对这男人报以同情的目光。
眼看天色渐暗,白嘉诚没有迎来孩子降生的消息,反而等来了护士递来的一张签字单。
那刻,他觉得脑子轰然一响,差点就从椅子上跌下去了。
瞬间脑海里电影电视剧里面的情节冒出一堆,都是医生一脸严肃递过来一张纸,问家属:要大人要孩子?
“我要我妻子!”
白嘉诚真的哭出来了,反正孩子降生没多久就要死,妻子可绝不能出事,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嘛。
此刻生死攸关,当然是要妻子了!
“您先冷静点。”护士被吓了一跳,忙安慰他,“是这样的,您夫人怀的是双胞胎……”
“真的?”
“但是,胎位不对……”
“我要我妻子……”白嘉诚再度要跪下去了。
“不是,不只是孕妇的问题,要进行剖腹产……两个孩子恐怕也只能保一个,所以……”小护士被他传染了,也慌张起来。
“我签,大夫我求您,万一出事,一定保住我妻子。至于孩子……”
白嘉诚感觉脑子一团混乱,就像喝醉了似如在云里雾里。他红着眼睛,断断续续说,“孩子,哈,一个两个的又怎么样,反正也保不篆…我白家要是能留下个根儿,才真是活见鬼了!”
小护士还以为这当爹的神经有问题,哪有这么说自己的,拿了签字便慌慌张张的跑了。
然而,似乎那护士前脚刚走,后脚就有婴儿的啼哭声传来,像一首悠扬的小曲飘进白嘉诚的耳朵里。那瞬间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慌忙支起身子,侧耳去听。
此刻夜色已经完全笼罩了医院,妇产科门前休息区,只有他一个人。走廊中安静的不正常,更没有小孩子的哭泣声,偶尔护士匆匆走过,带动着空气都不安起来。
白嘉诚抽抽鼻子,以为是自己紧张过度带来的幻觉。他茫然坐在椅子上,抬头看了看大厅中的挂表。
竟然已经是晚上十点了,他就这样连急带吓的呆了整个下午,到现在为止滴水没沾,喉咙像火烧一样痛。
他蜷在椅子上,一想到妻子怀着两个小累赘也生生连渴带疼到现在了,不禁心中又是一阵疼痛,竟然感同身受,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掉。
天这么热,她一个柔弱的女人又怎么受得了呢?
正想着要不要去弄点水来,耳畔忽然响起一串婴儿的咯咯笑声。
同时,一股浓烈的味道钻进鼻孔当中,白嘉诚一呆,这味道好熟悉,竟是新生命特有的体味。
婴儿身上,都会因为吃奶而带着一种特有的乳香,妇产科前面虽然也充斥着医院中无法消除的酒精味,但是有些奶味也能理解。
但是白嘉诚闻到的,却是淡淡的血气,还有羊水的腥气,带着母亲的体香,混合出一种无法形容的奇怪味道。
记得有次妻子是在家中生产的,当时满屋子都充斥着这种味道,好些天才被乳香以及尿布的骚气盖去。
可是现在,这空旷的医院大厅中,怎么可能会出现这样浓重的味道呢?
他不禁悚然,小心环顾着四周。
忽然,妇产科手术室的大门被打开了,似乎因为动作太大,那门发出哐当一声响。白嘉诚顿时被吓了一个哆嗦,他立刻转过头,正好看到一个小护士匆匆穿过走廊,她怀里还抱着一团小东西,正在兀自蠕动着。
护士见他看着自己,脸上忽然显出一幅复杂神情,一双明亮的眼睛闪烁不定。
“怎么了……”白嘉诚忙问,见护士那副神色,顿时心里就像挂着十五个水桶,七上八下的。
“是个男孩……恭喜……”她犹豫着,似乎有难言之隐,但还是勉强挤出笑,“请等待下,还有一个……”
说完,她便匆匆抱着孩子走了。在转身的瞬间,白嘉诚看到了她怀中的婴孩。那孩子安静异常,一双眼睛却微微睁开,似乎在瞬间与他对视了,接着,那小小的嘴角牵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
这会面很是短暂,几乎是转瞬即逝。
白嘉诚却呆住了,护士已经跑的不见踪影,他还愣在当地,半天没有缓过神来。
那孩子,在对自己笑吗?
难道刚才的哭声,以及笑声……都不是幻觉?
他一个趔趄,跪在了地上,不断回想着刚才的细节。
可是……
可是又那样的不真切。
只有那双半寐的眼睛,以及嘴角所露的笑容是如此清晰。
那稍纵即逝的画面定格在脑海当中,被深深烙印到生命里。
一个年长的护士将他拉起来,他才缓过神来。
“大夫……”他有些恍惚,就像做着梦似的,“您这里接生的孩子,有出来就会笑的吗?”
“您说什么呢,小孩子一落生都是要哭的嘛,怎么会笑呢?又不是怪物。”护士笑着说。
“怪物……”
白嘉诚品味着这两个字,似乎里面孕育了无穷滋味,良久苦笑一声,“怪物也行啊,至少给我白家留个后……”
他喃喃自语,不禁望向了外面漆黑的天空。
那时候北京城里还没有现在这麽多的车与工厂,夏日的夜空,繁星似锦。白嘉诚却无心欣赏,那些星星就像冥冥中有无数双眼睛,满带冷漠看着他这苦命的人。
“您可别瞎说,今天这日子……不好。”那护士摆摆手,一脸忌讳的神情。
“哦,怎么了?”白嘉诚见那护士上了几分年岁,应该是懂得不少老理忌讳吧。虽然这里是正规的大医院,但对于白嘉诚这样被逼到寻找阴阳先生看宅求仙的人来说,已经没什么不可信的事情了。
护士神秘的说:“今天鬼节,生小鬼,见血可不好……”
“啊!”
白嘉诚不禁一冷,就在此时,眼前猛然一亮,整个大厅骤然间一团雪白。
他脚一软,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几秒钟后,窗外有雷声远远响起,如同巨大的铁轴在缓缓滚动,碾压着夜空中无数星辰,发出低沉的声响,由远而近。大厅中的玻璃一起咯咯作响,像白嘉诚一样颤抖起来。
夏天的雨来得就是如此突然,几分钟前还能看到明亮的繁星闪烁,此刻就忽然乌云压顶,下起了一阵暴雨。
“鬼节……?”
他又看看表,分针已经指向了十一。
“还有一小时,就要到了。”
护士也看看表说。
“碍…这么说……”
他缓缓呼了一口气,“还没到……”
“是啊,没到没到……”护士也意识到了自己失言,眼前这个男人明显已经心力交瘁,再受不了半点惊吓。
她安慰了几句,匆忙离开了。
窗外大雨滂沱,整个大厅只剩下了白嘉诚自己,他已经没有力气支撑身体,索性躺在椅子上,就像火车站的流浪汉。
“鬼节,那孩子会不会体质很差……还有一个,不知道能不能活得了,能活多久……老天爷,您哪怕给我留一个也行碍…”
那一夜,他做了很多梦,但又似乎什么梦也没有做。只是总有婴孩在耳边啼哭着,嘹亮的哭着,然而却不带半点哀伤,似乎只是在宣告着自己到来。
一次又一次宣告着,我来到整个世界了。
一次又一次……不断重复着。
到来,以及离开。
浑浑噩噩时,忽然耳边传来一声轻笑,一个小孩甜甜的声音响起:“爸爸。”
白嘉诚猛然睁开了眼睛。
他这才发现,自己竟然躺在一水白色的床上,环顾四下,墙壁,房间,还有身边的帘子都是白色的。
他正搞不清状况,一个护士拉开床帘,见他茫然望着自己,笑着说:“您终于醒啦,昨天您太过劳累,昏过去了。”
“……我妻子呢?”他问,“还有我儿子……”
“您放心吧,母子平安!”
白嘉诚有些迷惑,补充问道:“两个,还是三个?”
小护士笑了起来:“您妻子,还有您的双胞胎儿子,都平平安安。”
“碍…”
白嘉诚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感叹,一时间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
现在有句很流行的话:如果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那么就微笑吧。
白嘉诚一点也笑不出来,他只是简单的感叹了一下,随即没了表情。
两天后,他见到了自己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