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爽的秋风掠过枝头，吱呀作响，一片枯叶从枝头飘下，在空中打了两个转儿后，落在躺在树荫下假寐的老人身上。
老人缓缓睁开双目，他的眼睛并不浑浊，像泉水一样清澈，枯瘦的手捏住枯叶放在眼前，愣愣出神。
他性格孤僻，村上没什么人和他来往，平日里见到他都会躲着他走，好在老人本就不是喜欢热闹的性子，独来独往惯了，倒也挺喜欢这样的生活。
村里的人之所以躲着他，倒不是因为他难相处，而是因为他妻子当初生下的两个儿女——两个都不是正常的人类婴儿，而是一白一黑两只狐狸崽！
“狐狸老人”，这是村里人给他起的外号。
如果不是他的妻子为人心善，平日里经常和村里人来往，他和那两只不受待见的狐狸崽，早就被赶出村子了。
一只黑色狐狸从屋中跑出，来到老人身旁，亲昵地磨蹭着他的大腿，老人放下枯叶，呵呵一笑，揉了揉黑狐的脑袋。
一白一黑两只狐狸，他更偏爱这只模样稍逊的黑狐。
与村里人的敬而远之不同，老人和他的妻子对于这两个异于常人的儿女并没有太多畏惧，甚至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村里人不明白他们的淡然，或者说，就连他们自己都不明白。
他们也奇怪自己的儿女为何会是两只狐狸崽，当初到底是怎么接受了这个事实，并将它们养大的——关于这一段记忆，老人记不清了。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从屋中走出，脚步轻盈地来到老人身旁，她弯下身，揉了揉黑狐的脑袋，然后拉起老人的手掌，温柔问道。
“这就是你想要的一生吗？”
老人的眼中满是迷茫，不明白妻子为何突然说出这样的话，片刻后，他的双目恢复清明，沉默了半晌，轻轻点头。
“普通地度过一生，娶妻，生子，生下一两只九尾狐，不让九尾狐一脉断绝，如果真的能够这样老去，我应该会很满足。”
少女再度开口，轻声问道：“不会觉得不甘心吗？”
老人不解地摇了摇头，问道：“我想要的都得到了，为什么会不甘心？”
少女竖起一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还有一个你想要的尚未得到。”
“没有……没有！”
老人大声呼喝，激动地站起身，抓住少女的胳膊，想要把她竖起的那根手指按下。
少女只是笑着，任凭他如何用力，那根手指始终不曾向下弯曲一分。
“你想给小狐狸报仇。”
“不想……它说了，不让我报仇。”
“可你想！”
老人浑身一颤，缓缓松开少女的胳膊，沉默片刻后咬牙道：“我当然想，可我做不到！我连活到明天的资格都要靠别人施舍，我凭什么报仇？能够这样平淡地度过一生就够了，我没有资格再奢求别的什么了……”
“平淡地度过一生。”
少女眼帘低垂，小声问道：“那我呢？你可以度过一生，可我的一生没了……”
老人瞳孔猛地放大，直到此刻，他才看清这个所谓“妻子”的脸庞。
如鹅蛋般圆润的白嫩脸庞上，带着些许婴儿肥，细长柳眉下的温柔双眸中倒映着自己的身影，她嘴唇轻抿，似哭似笑。
“我没追到三妹……河水太冷了，我被冻得浑身发抖，用不上力气……直到最后一刻，我都没有抓住妹妹，她明明离我那么近，可我却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老人跪在地上，掩面痛哭。
宽大的庭院中，一白一黑两只狐狸在院中嬉戏，树荫下，老人跪在地上，不停地重复着同一句话。
少女静静地看着他，只是笑着，任凭眼泪从脸颊滑落滴在地上。
……
躺在地上的少年缓缓睁开眼，眼中满是迷茫，双目无神地望着天空。
少年伸出手擦了擦眼角，这才发现自己哭了。
原来，是梦啊……
“哥！”
从醒来的时候就一直听到有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在身旁响起，此时被小丫头扑在身上，少年这才意识到刚才是她在哭。
坐在一旁地上的年轻道人惊讶地看向他，微微皱眉。
“松开我吧，都快喘不上气了。”
旬一轻轻拍了拍小丫头的脑袋，转头看向面色复杂的年轻道人，轻声问道：“为什么没有杀我？”
“应该是我问你才对，为什么还没有死？”
无庸眉头紧皱，面色严肃道：“当年端碗女妖送我三场梦，我用掉两场，还剩下一场，如今我封住了自身修为，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不想让你太过痛苦地死去，这才把那第三场梦送给你，让你在梦里死去，为什么……”
旬一恍然，轻声道：“哦，那你应该还要再杀我五次才行，我有九条命，用掉了三条，你刚才又杀了一条，还剩五条。”
听到他的话，楚霖霖赶忙转过身，警惕地看向年轻道人，大声道：“不准过来！”
“九条命？”
年轻道人默然不语，半晌后，开口道：“九尾狐？怪不得你修为平平便会真身神通……”
旬一拍了拍小丫头的肩膀，对她轻轻摇头。
“别拦着无庸，他是在替天行道，我这种妖，确实该杀。”
楚霖霖撅起嘴，嚎啕大哭，她不明白，原来还相处地好好的，为何会突然变成这样，旬一是父亲去世以后对她最好的人，她不想旬一死。
“九尾狐应该已经灭绝了，你是幸存下来的？”
不等旬一回答，年轻道人站起身，艰难摇头，道：“你确实该死，但我已经杀了你一次，没理由再夺走你剩下的性命，更何况，你是世上仅剩的九尾狐，我若真杀了你，九尾狐这个词，就真的只存在于传说之中了。”
无庸将旬一之前送给自己的帽子从头上摘下，朝他丢了过去，道：“从此之后，你我互不相欠。我如今天劫缠身，没有时间深入处理这件事了，但你如果还有良知，心里还有愧疚，就帮那对夫妇找到被水冲走的女孩儿，事后帮他们安顿下来，照看他家十年，就当是给你自己赎罪了。”
“至于要不要当面赔罪，就看你自己了。”
年轻道人伸手指向远方，沉声道：“你不是一直想从我身边离开吗？走吧，这一次，我不会拦你了，小丫头，你若想跟着他，便跟他一起走吧。”
说罢，年轻道人蹲下身，将躺在地上女孩儿背在背上，有些吃力地一步步朝来时的方向走去，留给两人一个稍显凄凉的背影。
要不了多久，天劫就会落在那个背影之上。
楚霖霖坐在地上，茫然无措，她想跟着无庸，帮他扶着女孩儿的尸体，又不愿丢下旬一一个人。
旬一看着渐行渐远的年轻道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大声喊道。
“我不想走了，我想跟你去道观！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但请告诉我一个补偿他们的方法！”
道人停下脚步，转身，静静地看着他，许久之后，朝他轻轻招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