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了我吧……”
沙哑嗓音中透露出来的绝望让旬一眉头不自觉地跳了一下,他看着这个被自己无意中创造出来的分身,犹豫了一下,缓缓开口道:“如果你走不出来我留给你的记忆,那我可以把它抹去,从此之后,你只是你,之前种种皆会忘记,你可愿意?”
青袍人抬起头,满脸愕然。
旬一解释道:“我死了一次,领悟到一个大神通,一梦浮生,可以修改他人的梦境或记忆。不过我法力低微,很难精细地修改细节,但如果不做修改而是将记忆全部抹去的话,应该不难。”
昨天和无庸一起返回河畔木屋的路上,旬一将自己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无庸,无庸听后教给他内视之法,他这才得知自己领悟了这门神通。
一梦浮生,与天狐真身、天狐不死身以及天狐九变都不同,后三者乃是九尾狐的本命神通,即使法力低微,也可以发挥部分功用,便是日后旬一彻底掌握这三门神通,也不可能把它们教给除了九尾狐之外的其他人——他们学不会,也学不了。
一梦浮生则不同,是所有人都有可能学会的大神通,这也就意味着,它对法力的要求要远比本命神通高出许多。
修改他人记忆,几乎等同于重塑他人人格,越是细微的修改,越是难以掌控,对于如今的旬一来说,自然无法运用自如,但如果只是将记忆全部抹去的话,就要轻松许多了。
“抹去我从诞生至今的所有记忆?”
旬一点头,道:“嗯,从此之后,你不会再被我的记忆束缚,可以自由自在地过你自己的人生。”
忘记那只黑狐,忘记旬一留给自己的所有记忆,也忘掉自己是他的分身,然后,以一个失忆者的身份重新开始人生……
青袍人脸上渐露喜色,兴奋点头道:“当然愿意!”
站在一旁的无庸皱起眉头,似乎想要说什么,不过当他看到青袍人脸上的兴奋时,他叹了口气,默然无语。
旬一向前一步,右手按在青袍人的脑袋上,向上轻轻一提,一个如梦如幻的浅淡云雾从青袍人体内被抽离出来,云雾中的空白处有一副画面——一只被钉在地上不断吐血哀鸣的黑狐。
云雾每隔一段时间便会翻涌一次,每一次翻涌,云雾中心的画面都会变换一次:
有马车从山上坠下,被半山坡的葫芦藤缠住,摇摇欲坠;
有书生打扮的年轻人背着竹筐,一边走一边向身后的两个小家伙说个不停;
有眉宇间满是英气的俊美女子,抬手提剑,作势要打一个跪地求饶的少年;
有虎头虎脑的小和尚一本正经地站在院中竹林外,像得道高僧般一脸严肃地诵经超度亡魂;
有少年站在柿子树下,扔石子砸树上的碧绿小蛇……
看着不断变换的一幅幅画面,旬一低叹一声,默然无语。
青袍人脸上满是解脱之色,眼中却有几分不舍。
无庸面色如常,心里却惊叹于这个神通的厉害之处,日后旬一若是彻底掌控,或许可以像端碗女妖那样为他人制造梦境。
楚霖霖神色哀伤,只有看向旬一背影时眼中才会浮现淡淡暖意。
浅淡云雾中的画面依旧在变换,不过后面的场景,旬一并没有印象,应该是青袍人自己经历的:
小溪中,碧绿小蛇与美貌少女对峙,双方寸步不让;
水面下,一颗石子砸中偷窥岸上动静的碧绿小蛇;
荒野里,青袍少年躲在大石头后面,啃咬手上的生鱼肉,不时偷偷看一眼坐在远处吃饭的三人;
镇子上,青袍少年在街上犹豫徘徊许久,最终下定决心,走向布庄……
旬一心情复杂,不愿再看,伸出手穿过浅淡云雾,就要按在那一幅幅画面上,将它们从云雾中抹去。
青袍人眉头一跳,突然开口问道:“抹去记忆后,我还是我吗?”
旬一愣了一下,“什么意思?”
“这些记忆构成了现在的我,如果这些记忆被抹去,我还是我吗?失忆后我经历的一切,会塑造出新的人格,可那就不是我了……”
青袍人皱眉凝思,片刻后,无奈一笑,摇头道:“算了。”
旬一收回手,将浅淡云雾按回他的体内,确认道:“你确定?”
“确定。”
青袍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大步向众人来时的方向走去,丝毫不拖泥带水,竟是真的不打算抹去自己的记忆了。
“一直待在你身边我怎么可能从你的记忆中走出来,既然你要上山修道,正好,我也可以试着离开你开始新的人生。”
旬一转过身,看向他的背影,犹豫了一下,高声道:“如果真的走不出来,就来枫霞山找我!”
“知道了。”
青袍人没有回头,抬手挥了挥,高声道:“但愿以后再也不见!我真的很讨厌你!”
旬一呆呆地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低头苦笑。
青袍人走得很干脆,可他忘了把放在路中央当凳子坐的大石头给搬走,到头来,还是旬一替他擦屁股,用妖力将石头推到路边。
与青袍人分别后,三人继续赶路,队伍又恢复了沉默,没有人主动开口。
在经过一个岔路口的时候,一直大步流星的无庸道人突然停下了脚步,望向岔路尽头不远处的一片峡谷,峡谷后的平原上草长莺飞,开着漫山遍野的鲜花,鲜艳夺目。
无庸下山游历时曾进过这个花谷。
这个花谷平日里很少有人来,只有不远处镇子上的一个老郎中会来这里采药,无庸当初之所以进花谷,便是受老郎中之托,来将花谷中的珍稀草药移植到镇上——他年纪越来越大,受不得劳苦奔波了。
这条岔路原本是没有的,是老郎中年轻时一直从这里走,硬生生趟出来的,如今老郎中不再走这条岔路,路上开满了花草,很难辨认原本的路径了,或许再过几年,就彻底辨别不出了。
无庸的目光在花谷内游视,似乎是在确认什么,待他收回目光,他将身上的包裹和八卦腰牌取下,向旬一递了过去。
“我不能陪你们去枫霞山了,这包裹里有我提前准备好的干粮,应该够你们赶到枫霞山,到了之后,把这个腰牌给我师父,替我向他带个话,就说……”
无庸犹豫了许久,“就说,我不回去了。”
楚霖霖惊讶地看着年轻道人,不明所以。
早有预感的旬一倒是没有太过惊讶,他抬起头,目光哀伤看向年轻道人头顶气势磅礴的浓厚黑云,满脸歉意与自责。